周晓星
神秘的深圳
“离开自己生活腻味了的地方,到别人生活腻味了的地方去。”这是时下对“旅游”的时髦解释。“旅游”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一种奢侈行为,已经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大众生活,如同毒品和犯罪一样,离每个人很近。它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一个由商家和人类的好奇心共同策划的善意的“阴谋”。它让人在不经意间将“你”的利益与“他”的利益连为一体,“玩”出了一个庞大的生物链,而每个游客都是被密切关照的“猎物”。这种游戏在欧洲已经玩了很久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因此,显得多少有些“生猛”。
昨天站在“帝国大厦”的楼顶俯瞰深圳夜景时我莫名地想到了上述一些话。“这座当年深圳标志性的六十九层建筑,仅仅保持了一年就被‘后来者轻松超越。”导游小姐的话语充满自豪。她向人夸示着惊人的“高度”和神奇的发展速度,但我看到的却是隐藏其后的资本的暴力和人类令人担忧的欲望。人们把科学比作“翅膀”实在是太贴切了,人类借助它缩小了空间的跨度和时间的距离。如今隔山问候、跨海相约早已不是神话。人们正在为想象力贫乏、无法引领人类的欲望而苦思冥想。有谁想过每缩短一小时需耗费多少资源?人类每天为节省一小时共耗费多少资源?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总共能提供多少小时的资源?事实上我们总是在打着节省时间的幌子浪费时间,占用它说大量的废话;缩短在甲地的睡眠仅仅是为了延长在乙地的睡眠;宴会之后有更多时间去唱歌或发泄……科学的确是只有力的“翅膀”,如果把控不好(事实上没人能把控好)将飞向毁灭。
帝国大厦的顶层实在太高了,走在上面总感觉楼体在轻微晃动,大脑有失重感。从观景台的窗子望下去深圳的夜景光影斑驳,扑朔迷离。正赶上春节前夕,整个城市刚刚装饰完毕,纵横交叉的路网,飞跨如虹的桥梁,高如群峰的楼宇在灯星光海的簇拥中措彩镂金,华贵四溢,名震华夏的深南大道上万车涌动如银河泻地。此刻的深圳,满身珠光宝气,更像一位东方的皇后幸福无比。它的人民幸福吗?绕观景台一周用时十分钟,耗资八十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千两百分钟的劳动报酬。十比一千二百!我开始明白财富是如何积累起来的。
夜晚只是深圳华丽的“背影”,白天才是它的“表情”。上午,步行在去博物馆的路上,惊奇地发现街面上闲人很少,马路显得格外宽敞。出租车打着空灯一辆接着一辆,与这座号称三千万人口的城市很不对称。周围,脱去“晚礼服”的高大建筑真实地立在面前。这些高大的现代“城堡”被闪光的玻璃幕墙包裹得风雨不透,看上去气质尊贵而神秘,外面的人很难看到它的“内心”。据说,里边忙碌着的都是一些高学历、高智商、高薪水的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是一群当代的“浮士德”,为了过有车有房的体面生活,将自己生命的白天(包括思想)租赁给公司。这些人忠实、勤奋、守信,早晨刷卡上班,中午刷卡用餐,下午刷卡休息。绝不打探公司上层的秘密,绝不打问同事的薪金收入,绝不打听老板的生活隐私,这是人人皆知的不成文的规矩。工作环境是开放的,谁也别想藏着掖着。电脑是不可或缺的工具,每一次敲打键盘的节奏都可能牵动着太平洋或是大西洋彼岸某个交易所的神经。这里产不出一粒粮食,织不出一匹布,炼不出一吨钢水,但全中国生产的物资都要经这里集散,价格也会一路攀升,并获取丰厚的利润。工作时,你看不见老板,老板能看见你;你听不到老板说话,老板能听到你说话;你猜不透老板的想法,老板能猜透你的想法。在租出的八小时里,你的全部都不属于你——你的身体,你的思想,你的神经系统。你的一切都属于公司,老板才是这里全知全能的“上帝”。每到中午饭点,各个“城堡”的大门会同时洞开,无数身着职业装的青年男女操着南北东西的口音,潮水般地涌向街道,城市霎间汇集成喧哗的“河流”。“河水”很自然地聚散、分流成一条条小溪,然后有秩序地沿着开放电梯的渠道,流向坐落在半空中的各个“加能站”。经过短时间的“充电”,然后沿原路流回各自的“城堡”,城市又恢复了平静。“民如水,雍之为泉,疏之为川。”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好像看到过眼前这一幕。
只有夜晚是属于自己的。商家早已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凡是你能想到的它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它也替你想到了,关心你胜过父母。你不是怕累吗?它为你准备有集购物、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的超级商场。停车场在地下,垂直电梯会送你上来,步行电梯会接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对消费者来说,他们已经来到了“天堂”。国内名牌及世界品牌的专卖店在这里“垂手列队”,表情谦卑而矜持,恭候你大驾光临。如果有“底气”你完全可以扮演一回“上帝”的角色,指指点点,呼甲唤乙,没有人会介意。一流的商品、一流的服务、一流的环境,怎好意思空手离去?如果想看电影,指示牌会引导你找到准确位置。现代的影院更像一个多功能的文化沙龙,各种影视、音乐、图书的广告,努力营造着“非物质文化”的气息,夹杂有热咖啡的清香。放映厅的格局恰到好处,宽松的沙发椅舒适而温馨。电影在电视的死缠烂打下终于突围出一条生路——强化视、听效果,拉近观众距离是电影能够存在的理由。环绕剧场的立体声效,伴着3D影片的视觉冲击,让人忘记今夕何夕。此刻你突然发现看电影和看电视的心理状态完全不同。人们在看电影时,精力集中,用情专一,像个初尝爱情的恋人不肯放过一点点细节。而看电视时,却显得“朝三暮四”,“心猿意马”,不停地在几十个频道间挑来换去,更像一个滥交的情人。感谢电影让人在生活中找到一点“性定”的感觉。想喝点什么吗?上面有休闲区。露天的平台如同航母甲板向外延伸出去,视野非常开阔。高大的芭蕉树,青葱的草坪,沙滩椅,阳伞……它们在“空中”合作“扮演”了一幕海滨的场景。三五个人围坐在太阳伞下,喝着软饮料,抽着香烟,沐浴着南国夜晚的软风,身边有着装如绅士的伺者,托着果盘不时闪动,眼前是将施特劳斯的曲子转换成视觉效果的音乐喷泉。人啊!你到底要活成什么?还不止这些,这里消费的都是人们的正常欲望。如果你有邪恶的情欲需要消费也不用担心,出租车司机会告诉你哪里最安全,哪里的服务最让人满意。这是个由资本掌控的城市,在它的眼里所有的“金钱”都是一样的,没有黑、白、善、恶之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才是最终目的。
这是一些生活在错觉中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居室建在了远离地气的高空,并装饰成宫殿的样子麻痹自己。他们在空中吃、喝、拉、撒、工作学习,优哉游哉,各个活得如“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全不思临高者有碎骨之忧。几万年后的人类在研究这段历史时,称这个时期的人为“楼阁氏”。
闲适的珠海
在珠江三角洲的各大城市中,珠海是离大海最近的城市。它和我有着特殊的“血缘”关系。这里是女儿曾经工作过的城市,也是她外婆、舅舅、舅妈们多年生活的地方。他们都是纯粹的北方人,属于“高阳许家窑文化”和“大地湾文化”的后裔。他们听从大海的召唤,不甘于北方的荒寒,孤身离开故土,告别族群,在海边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如今每一次台风入袭都牵动着数千里之外一个北方家庭的“神经”。
珠海是一座伴海而生伴海而长的城市,是一个由大海一口水一口饭养大的“女孩子”。大海深刻地影响着珠海的“品格”。妩媚而多情,是珠海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它沿着海的曲线“量身订制”的“情侣大道”浪漫而奢华。全长数十公里、双车道的马路,不按直线距离设计。让不少人诧异:“这好像不符合教科书的要求。”其实,这条路起始就是专为那些“情人”们设计的。你看它傍着海边无休止地延伸,路两边挺立的棕榈树撑开“绿伞”为你遮风蔽雨,也为你严守秘密;身旁的汉白玉护栏坚实地守卫着你的安全,也使你增添勇气;爱情的事不能太性急,坐下来,面朝大海休息一会儿,数着远处点点白帆,听鸥鹭的鸣叫划过云天,感觉大海深沉的呼吸。天下没有比“情侣大道”更浪漫的爱情之路了,它就是一条通往婚姻殿堂的“红地毯”,圆满了太多的幸福家庭。珠海的妩媚在于它城中有山,山间有景,山不算高,像唐朝女子高高隆起的发髻。还在于它路边有河,河上有船,河水舒缓而平静,像少女摆动的裙裾。在生活上,珠海是个“闲适派”,更喜欢“享受时间”,为此,它谢绝了一批又一批扛着钱箱打算到这里投资办厂的商人,也避免了潮水般涌入城市的“农民工”。它不愿像深圳那样“躁动不安”,更不愿像东莞似的“汗流浃背”。它说:“我要建一座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花园城市。”于是它劈山建造了“海岸南山”,临海筑起了“望海楼”,海中泊来了“得月舫”。造物主赐给珠海人的“时间”好像比其他地方多,让他们能够悠闲地围坐在海边的亭台上,一边观赏海景,一边享受丰盛的“早茶”,不紧不慢直至中午。他们喜欢一种叫“高尔夫”的游戏,听说是一种很奢侈的“游戏”。圈一块方圆几十公顷的空地,上面植草、栽树,做成森林的模样,玩家挥杆将白球打进一个个事先抠好的洞中,用杆少、入洞多者胜。啥意思?看不懂,纯粹是吃撑了、消食呢!但珠海人喜欢,还玩出了全国冠军。这些经由海上传播过来的东西,珠海总能最先接受。珠海还聚集着一批“海钓”爱好者,大海为海钓爱好提供了可能。每到休息日,“钓友”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带上宿营的帐篷、炊具和海钓的鱼竿,租一艘快艇到大海深处去。这些读得懂 “海性”的人,知道根据季节变化选择不同的海礁,也知道哪些海域生长哪种鱼群。他们是一群“勇敢者”,敢以微小身躯挑衅大海的蛮力。他们独立在海中的礁石上,将手中的长竿抛入海里,脚下是狂涛拍岸,耳畔有嚎叫的海风,随时都有可能“葬身鱼腹”。为了条鱼,值吗?他们说:“不为鱼,‘钓的是那份感觉。”话虽这么说,可钓到大鱼时,还是激动得喘不上气来,过去很长时间了还给人说个没完。真让人搞不懂“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当然,大多数珠海人还是“休闲”在日常生活里:每天早晚开车到“体育中心”出出汗,约几个好友去牌楼搓搓“麻”,喝茶、泡脚、唱歌、练瑜伽。这些都属于珠海的“大众生活”十分普遍。如果你以为“珠海”只会“休闲”不懂工作那就错了,“珠海”是把休闲和工作结合得最好的,寓“工作”于“休闲”之中。他们在“早茶”的餐桌上,“泡脚”的闲聊中,挥杆击球时就把“事”办了,而且工作之复杂、矛盾之尖锐、斗争之残酷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差,也是你死我活,只是外人看不透它。这点儿很像它身边的“大海”。人们看到的是大海卧在那儿,白茫茫一片,除了“喘气”不干别的事。看不到的是它“内里乾坤”,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在“暗”中进行着。珠海虽小,毕竟也是“海”。
珠海近来有些郁闷,眼看着和自己一起喝珠江水长大的“孩子们”——同宗兄弟“深圳”(同是特区),邻居“中山”、“东莞”一天天富起来,高楼如林,名车满街。甭管它们挣的是“昧心钱”,还是“血汗钱”,反正是有了钱了。珠海还能一如既往地“闲适”下去吗?
锺村的“公示栏”
广州有番禺,番禺有锺村。其实是先有“番禺”后有“广州”。据史书记载,在汉代的四百年间,番禺是交州刺史部辖下的南海郡治所(相当于今天的地区)。到了“三国”时期,“吴”分交州为广州(相当于今天的省),治所在番禺,这才有了今天的广州。广州自诞生至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经历过太多风云变幻。广州是个有故事的“老人”。
“锺村”有什么?恐怕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它既没有“华西村”的腰缠万贯,也没有“大邱庄”的浑身霸气,说出口怕人不齿。但是,我还是想说,“锺村”有块公示栏。相遇锺村是很偶然的。在番禺小住,早晨沿着“奥园”外圈步行,不料误入一条乡间小路,引我进了锺村。它想告诉我什么?眼前的锺村已经超越了北方“村”的概念,更像一条街。其实,它就是一条长约二三百米的小街。街面不宽,两边是农家自建的小楼,高低错落。底层大多用来做商铺。穿行在街上的人们已脱去了农民的扮相,与城市人没什么区别。只有一些年纪大的人身上仍残留着农民的印迹。“锺村”就像一条成长着的“蚕”,正经历着从农村到城市的“蜕变”。民选的村委会坐落在南街的一处小院内,并不惹眼。吸引我的不是“锺村”的景观,也不是中村的民俗,伫立在村委会门口的一块“公示栏”让人心生感触。仔细看了一下,它的内容分为这样几类:一类是县、乡两级下达任务的完成情况,包括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实(有户、有名)、应征入伍的人数(姓谁名何、出生年月、学历深浅)、绿化指标的完成等;一类是集体资产的公布,有土地出让金(总数、单价,精确至个位)、房屋租赁、企业盈亏等;最详细的一类是集体资金的支出情况,其中又分村委会开支和村干部个人开支两种。村委会开支一栏里有:接待费(时间、对象、人数)、出差费(地点、日期)、办公经费等。干部个人开支有两种:补贴部分和报销部分。有科有目,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一个小小的“村庄”,偌大中国之最基层、最弱势、最无足轻重的“单位”,工作能细致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赞叹。反观有些政府部门、高等学府、科研单位,坐拥国家数百亿财产,经手的资金不计其数,他们的公示栏里彰示些什么呢?无非是一些空洞的“计划书”、浮夸的“成绩表”、无聊的“工作照”而已。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可暗地里,请客、送礼、出国、旅游,耗费的公款怵目惊心。 “锺村”虽小,但它的意义在于揭示了事物间合理的逻辑关系。最后我还注意到在公开的科目里,竟然没有一笔用作维稳的经费。想想也是,村委会的工作细致到这种程度,还需要维稳吗?
北方人称广东人为“南蛮子”,多少有点轻视的味道。那是无知。广东自近代以来,无论政治还是经济文化始终处在中华民族的前列。一日乘车过“猎德大桥”,友人指着窗外说:“看,那就是‘小蛮腰,当今中国最高的建筑”。“小蛮腰”多好听的名字,突然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广东不“蛮”矣!
栏目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