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妙谈官话和流水

2013-04-29 00:44彦火
台港文学选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光明日报警句官话

彦火(香港)

钱锺书先生本人便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巨构,能通读其作品,戛戛乎其难也。单是他的《管锥篇》及《谈艺录》,要入其堂奥谈何容易,能读通的人相信也只有凤毛麟角。

他的摰友柯灵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柯灵在《促膝闲话锺书君》一文,对钱先生的学问刻划得入木三分:

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才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

柯灵说钱先生“他本身就是一个天才的警句”,因为能“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加上“灵心慧眼”,所以下笔文思泉涌,佳句妙喻油然而生。

许多研究者大都从他的作品如《围城》及学术著作去见证他的妙思妙喻妙见及警句,其实他的散文也处处生花,句句机锋。

我们且以世人较少闻问的两篇短文为例。其一是《报纸的开放是大趋势》;其二是《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前者只有二百字,后者也只有六百字。

《报纸的开放是大趋势》文章极短,却击中要害。开首的一段原话是这样的:

我们现在是个开放中的社会,报纸的改革就是开放的一个表现。今年报纸的开放程度已经出于有些人的意外了,这是大趋势。官话已经不中听了,但多少还得说;只要有官存在,就不可能没有官话。

文章第二段提到“《光明日报》影响很大”的字眼,理应是为《光明日报》而写的,文末却注明:“原载《人民日报》1988年9月22日”。《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版)从这一注解揣摩,原文大抵是为《光明日报》而写的,却为《人民日报》所转载。

我翻查了钱锺书著作目录,果然如此,原文最初登载于1988年6月3日的《光明日报》,题目是《报纸的开放是大趋势——我看〈光明日报〉》。从时间看,文章率先登载于《光明日报》,却于三个多月后的9月22日《人民日报》所转载。《钱锺书散文》的编者说是原载《人民日报》,不是笔误,就是别有用意。因为《光明日报》虽然是官办的,早年是民盟的园地,后来成了知识分子的阵地。《人民日报》到底是地道的官方喉舌,是党中央的机关报,以党报转载知识分子言论的报纸,有“党的认同”的意味。

那一个年代,内地呈现出开放局面,传媒从过去的一言堂局面走向多元意见,是教许多文化人鼓舞的事,所以钱锺书的文章有“今年报纸的开放程度已经出于有些人的意外了”,并喜孜孜地以为“这是大趋势”,一矢中的地指出:“官话已经不中听了”,其言外之意,大抵是“官样文章可以休矣”!虽然,形势的发展并没有完全以钱锺书的一厢意愿为转移,没多久官话仍卷土重来,官样文章依然充斥官场及传媒。但不管怎样,“官话已经不中听了”,已是客观事实,不过于今为烈罢了。

至于《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我在《钱锺书著述.目录》查到一条注释:“载1988年9月26六日《人民日报》”,后来根据这一线索,在《钱锺书散文》和网上都查不到,最后打了一通长途电话给上海同济大学的喻大翔教授,请他代查一下,结果还要劳动他跑了一趟上海图书馆才查到原文。

原来钱先生这篇文章是为他在台湾出版的《谈艺录》而写的。钱先生写道,“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疏”往往变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就像海峡两岸的大陆和台湾这种正反转化是事物的平常现象,譬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语言,而正是语言也常使人彼此误解以至冤仇不解。

水原是流通的,但也会有阻隔的时候,“由通而忽隔,当然也会正反转化,由隔而忽通。”海峡两岸的大陆与台湾的水域,过去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因政治的原因,由流通而阻隔,咫尺天涯!后来由文化带动,忽尔由阻而通了。

钱先生登陆台湾的第一部著作《谈艺录》已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事,之前在台湾地下书店流通的,都用“哲良”或“默存”笔名。钱先生小名仰光(又作仰宣),学名锺书,字哲良,后改默存。当年台湾警备司令部并不知道“默存”或“哲良”是钱锺书,正如不知道“周豫才”是鲁迅一样,从而使新文学的这一簇薪火,能在台湾这个海岛断断续续、明明灭灭地延续下来。

水是流通的,人为力量是阻隔不住的,海峡两岸后来的三通,印证了钱先生的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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