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周世钊既是毛泽东的同学,又是他的朋友,他们之间有着长达63年的交往。这位曾被毛泽东称为“贤者与能者可以兼的人”,与毛泽东有着许多共同的观点、思想和经历,但是,他也从不掩饰自己与毛泽东的不同观点与思想。
翻阅周世钊的部分遗稿和毛泽东给他的大量书信,细听周氏后人的讲述,笔者真实地感受到毛泽东之伟大,感受到伟人毛泽东在私人交往过程中的真实思想和情感,感受到那种同学、朋友、同志之间63年的拳拳情谊。
63年情缘的起点是湖南一师
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领袖,而周世钊是一位民主人士,长期担任中小学教师。那么,领袖是怎么成为一个“普通人”的友人的呢?
1897年3月12日,周世钊出生在离韶山冲约15公里处的湖南省宁乡县石子冲的一个农民家里。1909年春,周世钊考入宁乡县城玉潭高等小学堂。这一年,毛泽东随表兄第一次离开家乡韶山冲,到湘乡县东山小学校读书。
1913年春,毛泽东被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一则“不收学费”的招生广告所吸引,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认为自己最适合教书,投考师范学校正符合自己的志愿。随即,毛泽东前去投考,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第四师范录取了。
这一年,周世钊小学毕业,正因为家贫无法继续上学而苦恼时,有人给他一张湖南四师招生的广告,不花钱可以上学让他很高兴。
经过初试与复试,周世钊被录取编在四师预科第一班,这一年,周世钊16岁,毛泽东20岁。
此后,周世钊和毛泽东上课在同一个教室,自修在一张桌子上,同住一个宿舍,很快成为好朋友。周世钊在和毛泽东的接触中,认为毛泽东的见闻广阔,学识渊博,便常将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找他认真商讨。
次年春天,湖南省公署教育厅根据当时师范教育的需要,将第四师范合并于第一师范,合并后的学校就叫做“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里,第四师范春季招收的学生和第一师范秋季招收的学生均编入一年级,分别编为六、七、八、九、十等5个班。周世钊和毛泽东被编入有38名同学的一年级八班。
如今,在一师青年毛泽东纪念馆里,陈列着毛泽东当时读过的一些书,其中许多书上毛泽东都作了笔记。“几乎所读过的每一本书,都密加圈点和写眉批,或写读书笔记。”一师的校史上记载说:“在一师的5年半读书时间内,所写的《讲堂录》、《读书录》、《随感录》、《日记》和抄本就有一大网篮。”校史上还记载毛泽东读过德国哲学家鲍尔生所著的《伦理学原理》,中译本全文约10万字,毛泽东在上面的读书批注就有1.2万多字,其中,许多批语是联系中国实际所作,阐述了自己的伦理观、历史观和世界观。约30年后,时任一师校长的周世钊把这本书带到北京面交毛泽东,毛泽东高兴地翻阅自己当年在上面的批语,回忆说:“我当时喜欢读这本书,有什么意见和感想就随时写在这本书上,现在看来,这些话有好些不正确了。”不过,其中的批语已成为研究毛泽东早期思想的重要文献,也是毛泽东早期刻苦学习的物证。
由于毛泽东好学不倦、 作风谦逊、有伟大抱负,同时他富有反抗封建专制的精神和非凡的胆识与机智,有一种特殊的领导和创造才能,具备令人心悦诚服的吸引力,先生们认为他是“异才”,是“伟器”;同学们认为他是“智囊”,是“怪杰”。而周世钊则具有炽烈而顽强的好学精神,他为人温和敦厚,待人赤诚,也为师友同学所称颂。1917年7月,学校组织“人物互选”,即评选优秀学生。评选分6项:敦品、自治、文学、语言、才具、胆识。12个班的学生共 575人,评选结果是全校有34人当选——第一名是毛泽东,获49票;第二名是周世钊,获47票。超过40票的就只有毛、周两人。其中,周世钊有关文学的票数是全部当选者中最多的。
在湖南一师的几年里,毛泽东和周世钊无日不关心国家大事,毛泽东每天要花两三个钟头仔细阅读报纸,经常考虑救国救民的方法。他们认为要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必须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结成一个坚强的组织。于是,他们就开始物色青年,着手组建新民学会。1918年4月14日, 新民学会成立大会在长沙岳麓山下刘家台子蔡和森家召开。参加成立大会的有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萧三等13人,因故未到会的有李维汉、周世钊、陈昌等8人,基本会员共有21人。
新民学会成立不久,会员中一些有抱负的青年怀着向西方寻找真理的愿望,积极组织到法国勤工俭学,为此,毛泽东进行了多方面的活动。1918年夏,周世钊在湖南一师毕业后,到长沙修业小学教国文。当时,毛泽东则在北京、上海筹办赴法勤工俭学事宜。
1919年3月12日,毛泽东和一群准备赴法国留学的学生一道离开北京,14日到达上海。临行前,毛泽东却决定不去法国了,于4月6日回到湖南长沙。当时,许多新民学会会员很不理解。毛泽东在给周世钊的一封信中说到这件事:“我觉得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一些人只是一种‘谜。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以此问过胡适和黎劭西(即黎锦熙)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
1919年4月,毛泽东突然到修业小学找周世钊,周问毛住何处,毛说未定,周便邀请毛到修业小学居住,并告之该校高小部正缺历史教师,每周只有6节课,只要毛愿意教这几节课, 对于工作并无妨碍。于是,毛泽东住进修业小学并教历史课。
在修业小学,周世钊和毛泽东住的房子只隔一层木壁。周世钊半夜醒来时,还能从壁缝中看到毛泽东房里的灯光,毛泽东还在为《湘江评论》写稿。毛泽东教的历史课,因每每结合当前的现实斗争,启发学生的爱国思想,而深受学生们的欢迎。
在修业小学,周世钊、毛泽东的生活特别清苦,而他们的友谊更加纯挚笃诚了。寒冬季节,衣被单薄,他们就挤在一起同床共睡相互取暖,他们在做完全相同的梦,要改造中国与世界,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救中国。
1920年3月14日,毛泽东从北京致函给周世钊。毛泽东说:“我很希望我的计划和你的计划能够完全一致,因此你我的行动也能够一致。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真能爱我,又真能于我有益的人,倘若你我的计划和行动能够一致,那便是很好的了。”
可是,毛泽东所希望的“完全一致”,在不到一年后的1921年元旦就表现出“不一致”了。元旦期间,新民学会在长沙召开会议,在讨论“达到目的需采用什么方法”时,何叔衡与毛泽东主张过激主义,周世钊则认为“惟于过激主义不无怀疑,束缚自由,非人性所堪”。接着,何叔衡又说:“不必说主义,但要人人作工。”毛泽东则谓:“人人作工,就是一种主义,所谓泛劳动主义。”周世钊则针锋相对地在会上发言,不赞成泛劳动主义,谓劳农势力之下,摧残人才,主张须有从事科学艺术之自由,不必人人作工,且坦陈己见:“宜从教育入手,逐渐进步,步步革新。”周世钊之女周彦瑜认为,父亲与毛泽东的志趣有异,观点相左,但在会上能肝胆相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抒己见,坦率真诚。
自1920年下半年,不少新民学会会员被吸收参加湖南共产主义小组、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学会逐渐停止活动。
1920年秋,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担任附属小学主事(即校长),后来还兼任了师范部第22班的国文教员。
这年9月,何叔衡接任湖南通俗教育馆馆长,邀请周世钊担任湖南《通俗教育报》编辑。于是,周世钊从修业小学迁入通俗教育馆。因为大家都没有办报经验,何叔衡请毛泽东作指导,毛泽东分析了湖南政治、社会各方面的情况后,提出将报名改为《湖南通俗报》,周世钊等编辑表示赞成。周世钊与谢觉哉轮流负责总编《湖南通俗报》。报纸内容丰富,周世钊不时以“东园”为笔名发表文章,抨击旧社会、宣传新文化。
1921年5月,何叔衡被以过激主义的罪名撤除馆长职务,周世钊也被驱逐。这时,东南大学正招收特别生,周世钊被推荐录取。
6月中旬,周世钊动身,毛泽东约周世钊到长沙文化书社谈话。他将陈独秀的信给周世钊看,信内提到湖南应大量发展社会主义青年团。毛泽东又将湖南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始和发展情况加以详细说明,并说发展的任务很重要,周世钊可以担任这个任务。刚实现“大学梦”的周世钊经过慎重考虑后,说:“我打算读大学,已约好同学,定了行期。青年团工作的重要性,我也知道一点,但此时你可交另外的人负责,我等一些时候再说吧。”
1927年1月,周世钊自东南大学毕业,经同学介绍到湖南私立明德中学教书。蒋介石叛变革命后,毛泽东准备到武昌去。临行前,毛泽东特邀周世钊到长沙住处望麓园长谈。
老友相处多年,临别依依,杨开慧特地上街去买了很多糖果招待周世钊。毛泽东向周世钊分析了国内革命的严峻形势,要他和以前的新民学会会员在长沙坚持革命斗争,在最艰难的时候,要能顶得住,立得稳。并说,我们这一别有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见面,望各自保重。周世钊边点着头,边专心听着毛泽东轻声而郑重的讲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润之,请放心,在任何艰险的情况下,我都能顶得住的。”说完,他站起身来,紧握着毛泽东和杨开慧的手,轻轻说了句:“保重!”便消逝在漆黑的夜幕中。
令毛泽东和周世钊两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他们这一别竟是23年,而周世钊和杨开慧,则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周世钊先后到周南女子中学、湖南省立第二中学、第一师范、长郡中学、长沙师范、妙高峰中学等教国文课。
这段时间,周世钊同毛泽东尽管不曾见面,但是他们的心是息息相通的。周世钊无时不关心着毛泽东的动向,并赋有一诗,其中有一句为“九州明月系离肠”。毛泽东也曾多次写信给周世钊,介绍抗战情况或国共合作进展等,周世钊则常为毛泽东的安全担忧,写信提醒毛要警惕。
1945年8月,周世钊得知毛泽东不顾个人安危,为争取和平建国而奔赴虎穴龙潭的重庆时,他立即寄信安慰,表达自己的问候之情。可惜这封信未能送到毛泽东手中。
1949年7月,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迅速发展,席卷全国。湖南一师校长熊梦飞是CC分子,这时辞去校长一职,准备逃跑。时任湖南省政府代理主席的陈明仁通知周世钊暂代一师校长一职。接到任职通知后,周世钊立即组织学生加强夜间巡逻,保卫学校的安全,迎接解放。
8月5日,长沙和平解放,周世钊率全校员工和校友会分别发电报向毛泽东致敬并报告学校接管情况,毛泽东于8月12日回了两个电报。一个电报是:“省立第一师范周世钊先生:虞电敬悉,极感盛意。目前革命尚未成功,前途困难尚多。希望先生团结全体师生,加紧学习,参加人民革命事业,是所切盼。敬复。并颂教祺。”给校友会的回电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校友会诸先生:虞电敬悉,极感盛意。希望诸位努力进修,为人民的文教工作服务。”
新中国建立后28天,周世钊寄信毛泽东。11月15日,毛泽东即回信给周世钊说:“迭接电示,又得10月28日长书,勤勤恳恳,如见故人。延安曾接大示,寄重庆的信则未收到。兄过去虽未参加革命斗争,教书就是有益于人民的。城南学社诸友来电亦已收到,请兄转告他们,感谢他们的好意。”
诗交最久的“第一诗友”
1955年,周世钊担任湖南教育厅副厅长兼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此年6月,毛泽东到南方考察农村合作社情况,来到了长沙。在这里,毛泽东见到了他的故交旧友,其中就有老同学周世钊。
老友旧地相见,十分高兴。6月20日上午,毛泽东提出要到正涨着洪水的湘江游泳,周世钊担心毛泽东的安全,便说:“现在湘江水涨,水又广又深,游泳也许不便啊?”毛泽东望着周世钊呵呵一笑,说:“惇元,你不要说外行话啦!庄子不是说过:‘水之积也不厚,其舟大也无力。水越深,浮力越大,游泳起来当然越要便利些,你怎么反说不便啊?”
此时,毛泽东已穿上游泳裤,从乘坐的小水轮上潜入浪涛汹涌的湘江。只见他时而仰泳,时而侧泳,神态极为安闲,显得一点也不费力气。就这样,毛泽东整整游了一个小时。
上岸以后,毛泽东对周世钊说:“惇元,我已经30多年未上岳麓山了,我们今天到岳麓山青年时期常去的爱晚亭、白鹤泉、云麓宫去看看吧!”周世钊当然非常高兴,说:“我当然愿意和你旧地重游啊!”于是,便和毛泽东等愉快地一起乘车上山。汽车只能开到白鹤泉,再往上,坡陡路险,仅能步行。此时,准备好的三顶轿子已来了,可毛泽东坚决不肯坐,坚持步行。
此时,毛泽东虽年过花甲,仍健步如飞,走在最前面。他粗气也不喘一口,还和陪游的周世钊等谈笑风生,不觉间便登上了矗立在岳麓最高峰的云麓宫。周世钊看到毛泽东登上山顶,一点也不疲倦,便笑着对毛泽东说:“润之,你锐气不减当年呀!”毛泽东说:“对一个人说来,暮气不可有,锐气不可减呀!”
接着,毛泽东走到云麓宫外的望湘亭,凭着石栏,眺望美丽如画的橘子洲和北去的湘江。只见长沙市区烟雾缭绕彩旗招展,一片繁荣昌盛的和平景象,与过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代迥然不同了。然后又巡视云麓宫壁间悬挂的诗词对联,询问柱子上悬挂的“西南云气开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的对联和“一雨悬江白,孤城隔岸青”的诗为何不见了,有关人员告诉他说:“岳麓山曾经过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火的摧残,解放后才逐渐修复。但对联、诗词等尚来不及恢复原来面貌。”
这次横渡湘江和登上云麓宫,周世钊一直陪伴在毛泽东身旁。看到老同学的矫健身姿和老当益壮、青春焕发的精神状态,周世钊十分高兴,夜不能寐,不觉诗情涌动,不吐不快,就取笔在手,一首情深意切的七律油然而成:“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南巡已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
后来,周世钊在给毛泽东的信中附上了这首《七律·毛泽东登岳麓山至云麓宫》和另外数首诗作。10月4日,毛泽东读到这首诗,十分高兴,立即作了一首应答之作《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随后,毛泽东写了一封信给周世钊,并将这首诗一起寄去。信中说:“读大作各首甚有兴趣,奉和一律,尚祈指正。”
据现存文献考证,与毛泽东诗词唱和最多的老同学就是周世钊。
当年在一师学习期间,周世钊和毛泽东就是最亲密的诗友,诗词唱和是他们当时学习与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如果谁有了新创作的诗词,都会亲密地相互切磋,反复共同修改,直至两人都感到比较满意。毛泽东在校时赠给周世钊的诗有50首之多,可惜后来都遗失了。
解放以后,毛泽东和周世钊除了经常面谈以外,更多的是通过书信的形式,商谈工作,互寄深情。据统计,从1949年下半年至1966年上半年的17年间,毛泽东致周世钊的信函和电报约有21封之多,周世钊致毛泽东的信,则更多了。
解放后,毛泽东在给周世钊的第一封信中,真诚地写道:“尊著旧诗尚祈抄寄若干,多多益善。”周世钊遵照毛泽东的嘱托,不断给毛泽东抄寄自己的旧诗和新作。
对于毛泽东的来函,周世钊封封珍藏,视为家珍,作为友谊的纪念。1976年周世钊去世后,他的家属将这些传家宝全部交给了中央档案馆。(待续)(题图为1959年6月27日,毛泽东在长沙与周世钊(右一)等合影)
(责任编辑:吴 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