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被垂涎的富足

2013-04-29 00:44:03杨晓红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13年8期
关键词:杨勇金沙江水电站

杨晓红

金沙江从雪山高原而来,其地势落差平均3300多米。勘探表明,金沙江的水能资源有1亿多千瓦,占整个长江水能资源的40%。

挟金沙奔涌的河流

西藏有一个传说:远古时代,有三姐妹并肩从神山高原下来,在高山峡谷间一路欢唱着向南奔流。从西到东,她们的名字依次是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可在云南石鼓附近,三姑娘遇到了凶恶的山神挡路,折往东南,与两位姐姐渐去渐远。怒江和澜沧江最后抵达了印度洋,而三姑娘则汇入了东海,她的名字叫长江。后人因长江通航只能上溯至四川宜宾,因而将宜宾以上江段,称为金沙江;云南石鼓之上,则称为金沙江上游。

三国时期,诸葛亮《出师表》中“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泸”便是指金沙江,可见当时人迹罕至。但到宋代时,这条大江已经因河床金沙众多吸引了淘金人纷至沓来,而改称为“金沙江”。

试想,这么一条从重重万山中奔腾而来的大江,裹挟着数不清的黄金矿砂,该是何等地壮观与富足!“大如蚕豆,小如沙粒,形状各异”,金沙江边的人们将这种沙金按品级分为七、八、九等,比如九成沙金赤黄、八成淡黄、七成青黄等。

金沙江的富饶还不止于此:其一,它充沛的水流资源滋养了34万平方公里流域内的生灵;其二,两岸高山夹峙,也让无数矿藏随着地质变迁而深埋于峭壁之中。此外,由于金沙江从雪山高原而来,其地势落差平均3300多米。勘探表明,金沙江的水能资源有1亿多千瓦,占整个长江水能资源的40%。

金沙江的丰饶不断吸引着掌握了新技术的人们,他们眼里只有资源。因此,林木被大肆砍伐,矿山被粗暴开挖,岩渣碎屑被随意丢弃,污水被直排入江……甚至,就在延绵千里的大江之上,断江截水,筑起动辄数百米高的巍然大坝,让河流梗阻,泥沙淤积,良田村镇尽淹水底,千百年依江而生的金沙江人四散流徙。

虎跳峡之上的绿洲

今天,唯有在虎跳峡之上,还有着金沙江上游少有的一片宁静绿洲——那里村庄古老,人居富足。虎跳峡,顾名思义,因老虎一跃而得名,其势令人胆寒。从上峡谷到下峡口,相距不过16公里,落差竟达220米,最窄处的峡谷仅30米宽。浩浩金沙江,一旦进入这条陡然被束紧的峡谷,顿时急流飞泻,惊涛轰鸣。加之江中还有巨石卧立,其惊险之状,让人望而生畏。

“峡谷右岸是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左岸是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而峡谷江流这一段的海拔才1000多米,其水势可想而知”,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研究员杨勇说。杨勇20世纪80年代曾参与长江第一漂,在虎跳峡这一段,他的两名队友不幸遇难。

跨越虎跳峡,再往里则豁然开朗,罕有地出现了一大片美丽宁静的绿洲。这便是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地界,香格里拉也就在这一片金沙江畔。

3月29日深夜,当北京环保NGO“绿家园”组织的“江河十年行”队伍经过丽江古镇、向一大片舒展开阔的江边盆地驶去时,月光皎洁素净,大地一片静谧。深夜11点多,60多岁的姚叔坐在儿子摩托车后,赶来桥头迎接。“我本想赶着牛车来接大家,但牛已经睡了,不忍叫醒,就骑车过来啰。”世代生活在金沙江边的姚叔,热情地跟大家打着招呼。

到了姚叔家所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吾竹村堆满一组,院子里花香弥漫,院内一侧有池塘、池塘边悬吊着一个精致秋千;正对大门的是一堵挂满金黄苞谷的玉米墙。院内的两排房子井然有序。饲养鸡鸭鹅牛猪等牲畜的小院,在第二重后院还有正在盖的一溜客房。

“每年养猪30~50头,卖30头,剩下自己吃;养的鸡鸭鹅鱼都不卖,主要自己食用,鸡蛋吃不完就送人,水果也是如此。”第二天一早,姚叔兴致勃勃地带大家参观:一间小库房里,挂满了腌制的腊肉;院内花木扶疏,鱼池里的活水清亮见底,想吃鱼,拿个抄网下水去捞就行。新中国成立前,姚家也曾是这一带望族大户,建有著名的“姚家花园”。

事实上,堆满村只是这片盆地里一个普通村庄。村里一位老人讲,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八代了。“我们这地方,除‘三年灾害期间饿过肚子外,一直无灾无涝,土地肥沃,所以生活得不错。”与姚叔年龄相仿的葛叔称,前几年,由于有动议要修虎跳峡水电站,招致了当地人的反对。因为这意味着金沙江上游两岸170多公里江段的14万多人得迁离故土,告别现在的富足宁静。

开矿潮带来的污染日重

从水流湍急的河床中淘洗金沙,显然是一个高风险行当。在陆地开矿,风险则相对要小得多。在金沙江中游,采矿业集聚,最有名则当属云南东川铜矿。

早在东汉初期,云南东川一带就已有人从事采冶,但规模不大。到明末清初时,这一段的采冶已具有相当规模,并在乾隆年间达到鼎盛。从1951年起,当时的重工业部物探队进驻东川,进行矿产勘测。在苏联专家的协助下,物探队先后在8年内连续两次向国家提供正式探测报告,表明当地已探明铜储量从136万吨上升到210余万吨,并主要集中在汤丹、落雪、滥泥坪、白锡腊、石将军、新塘等地。1958年起,东川铜矿开始进入建设开采期。

到20世纪90年代,国营的东川矿业在金沙江沿岸的开采范围已扩大到了660平方公里,由大小140多个铜矿开采点组成,且以露天式开采为主。在此期间,铜矿开采能力也大为提升,个别精铜矿甚至达到年采精铜2万吨规模。

然而,资源总是有限的。到2000年左右,矿区内的富矿均已基本枯竭,国有企业对“啃食”剩下来的贫矿不感兴趣。于是东川铜矿进行改制,陆续将尾矿、贫矿等贫弱资源卖给了民营企业。

“由于民企和私企技术能力有限,大多只能开采浅表层矿产,加上各种环保措施跟不上,所以这一带现在的采矿、洗矿、选矿场面相当混乱。”杨勇称,金沙江中游从云南东川至四川攀枝花,其采矿污染主要集中在这一江段。

在小江口,一条乳白色牛奶般浓稠的小江,转过山头,直接汇入金沙江。那白色的河水,黏稠得仿佛无法流动,即使在流入金沙江后,小江水与金沙江水在1000米左右的江面也完全无法融汇。“这主要是洗矿废水造成的江水污染”。在这“牛奶河”环绕的沙甸上,就有农民种植的小麦田。当地的一村民称,他们老早,就已经不吃金沙江水了,而是将从更远山上接下来的山泉水饮用。

除了水质污染,长年累月的采矿让小江两岸山体破碎,矿渣碎岩堆积,还有大量被挖空的巨大矿洞,每年雨季一来,泥石流成灾。据专家查测,仅小江一带沟谷,就有大小140多条活跃的泥石流带。因此,小江在中国西南地区还被称为“泥石流博物馆”。

沿金沙江上溯,在皎平渡一带,金沙江两岸的露天采矿场交错密布。在距离皎平渡不到1000米的一处铁矿场、落差将近130米的山坡上,依次分布着矿石破碎、搅拌、筛选、浮矿、混合、装车运输等6层分场。场区内机器声轰鸣不断,黄尘漫扬,有剧毒物质的选矿池等全部裸置,无任何安全生产防卫措施。最底层的山谷边,一辆辆载重大货车和拖拉机源源不断地向外运输成品矿。

在金沙江对岸,可以明显看到这个露天采矿场外部,有4个巨大的污水直排口。排污口附近,江水的颜色分别呈锈黄、深黑、锈红等色。“通常采1吨矿,要耗费4吨江水,而且用来洗矿、浮矿后的污水,含有大量重金属等污染物,直排危害可以想象。”据杨勇沿江调查,仅从金沙江的笔架山至小蒙姑这一段10多公里江岸两侧,就共分布有20多家铁矿场。

“山两边已经挖得跟蜂窝似的”,杨勇介绍,由于这里已是乌东德水库规划淹没区,因此这一带的矿山目前都正处于“抢救性开采”阶段,对采矿污水、尾渣处理等已是无暇顾及。“一旦蓄水发电,这些污染物都将沉入水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毕竟蓄水成湖后,江水的自净能力将大为降低。”杨勇忧心忡忡。

杨勇的家乡攀枝花号称“西部阳光城市”。然而,这两年,攀枝花市同样在为是否投产一座高污染化工企业而陷入僵局。这是一个投资11亿元的40万吨煤焦油项目,位于攀枝花市西区,距离城市取水口上游仅3.4公里。

“这样的重化工项目,一是会带来苯、萘等严重污染隐患;二是直接危及居民水源地;三是攀枝花市的煤焦油产能已经过剩,这个项目不应该上。”作为民间专家代表,杨勇列举了以上三个过硬的理由。而西区纪委书记秦福贵则认为,城市饮用水取水口可以往下游再挪移得更远一些,“新项目是新工艺新技术,基本不会带来污染……而这个项目投产后,每年10亿元产值,将为西区每年带来1亿元的税收。”秦福贵透露,在攀枝花市所辖三区两县中,西区GDP几乎垫底,去年的GDP仅为2.88亿元。

目前,这个项目在还未正式通过环评之前,已经征地500多亩、搬迁2000多居民。“现在只等环评了……”秦福贵面对着清理出来的一大片空林地,显得很有信心。

步步紧逼的大坝群

在金沙江畔行车,没有亲历的人很难想出在两三千米的高山夹峙下,原先的滔滔大江瞬间就被束成了一缕发丝般的细小飘带,在脚底看得人发晕。从云南拖布卡镇前往江对岸四川会东县途中,调查人员乘坐的中巴如同小甲虫一般,路边不时闪出鲜红扎眼的“血字碑”,提醒该路段某时翻车死亡多少人。远眺,则见黄褐色的大山直耸入云,细细的公路如“之”字形,从山头一直蜿蜒到了山脚江边,有老鹰在峡谷里滑翔。

但,即使有如此险峻的群山为障,也未能阻止21世纪水电大开发向西南更深处挺进的脚步。

从四川宜宾上溯,金沙江中下游耸立着一座又一座世界级巍然大坝:向家坝水电站,坝高162米,总投资542亿元;溪洛渡水电站,坝高278米,与100层大楼相仿,水库总库容126.7亿立方米,建成后将是世界上第三大水电站;白鹤潭水电站,规划动态投资567.7亿元,2013年开工,建成后将是中国第二大水电站。再往上,则是乌东德水电站、观音岩水电站、鲁地拉水电站、龙开口水电站、梨园水电站……

按相关规划,金沙江上水电开发,已有“一江八库”。这些水电站不仅一个个体量巍峨,而且规划发电能力惊人,仅金沙江下游的4个巨型水电站(向家坝、溪洛渡、白鹤潭、乌东德)所发电之和,已经相当于“8个三峡”。

千头万绪的移民问题

然而,代价是大片大片的良田被淹、村镇迁徙。水电工程投资中,最大的成本投入在于移民。以2005年开工的向家坝水电站为例,规划水库淹没区涉及四川、云南两省3市6县,淹没耕地3.2万亩,迁移人口8.98万人。事实上,所迁移人数可能远不止于此。

随着去年底向家坝一期工程完成蓄水,有着数千年文化积淀的屏山老县城、绥江老县城,连同有着“长江第一码头”之称的宜宾新市镇,均已没入水底。一期蓄水后的山坡上,村庄房屋、残墙断垣、村路石阶,以及村后来不及集中迁走的祖坟,均被摊晒在山坡上。

其他巨型大坝的筑成,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也大抵相仿。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相比,如今水电移民的迁移安置政策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善。然而,或出于建设工期的仓促,或出于基层干部工作的粗疏,或出于移民对政策的不理解,甚至部分基层工作人员贪污移民款等原因,今天在金沙江沿岸,水电站所推进之处,移民问题通常如汛期急流中的江中漩涡而久久不散。

对金沙江边的原住民,当地政府大多采取了“后靠”、集镇安置、生产安置、外迁或投亲靠友等几种方式安置。在已经建成安置的屏山县青坪乡大石村一组,刚刚离开故土的村民所反映的问题形形色色:对耕地进行丈量赔偿时只量了田亩框框,不量田埂,还没计算农民自己开荒的面积;村民原先自有的晒谷坪,统一未计入实物赔偿;以及原先家里房屋是土墙只赔偿七八万元,搬入新迁移民村,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等等。

而在即将搬迁的地区,移民问题更是林林总总。在属于溪洛渡移民区的云南永善县黄华乡,“江河十年行”调查人员的到来,似乎一下子为村民们带来了希望。晚饭后,在镇里主要负责人在场的情况下,杨勇客串主持了一场特殊的移民情况现场协商会。

水田六组村民范崇钢反映,实物指标测量时,自己一处养殖场的房屋只计入了面积,未注明用处,所以没有得到相应的生产设施损失赔偿,自己投资的1200米电线被错误计入了生产队财产。

水田坝二村退休教师赵云高反映,妻子在河边滩地开荒种了一块4.5亩的花椒园,在实物赔偿时,因有村民反映荒地应算集体财产,导致82万元补偿款一直没有到位。

水田四组村民小队长廖文军有备而来,举着一幅来自三峡公司(溪洛渡水电站业主单位)的彩色地图,反映水田四组原本有400多亩地,为何移民补偿时被淹土地面积少算了近200亩……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江河十年行”调查人员与镇干部一直忙到夜深,忙到前来申诉的移民怀里的娃娃们早已睡熟。

此外,在距黄华乡不远的朝阳集镇移民集中安置点,工地一片钢筋林立,1100多户水库移民安置房都仅仅浇筑完地基,房屋框架还没影儿。而按溪洛渡水电站建设规划,今年5月要完成一期蓄水,这一块移民安置点则应在3月底之前达到基本入住条件。一移民顺手拿起工地上的建筑用砖,当当两下,空心砖即碎成粉末。而朝阳二社57岁的移民杨如珍,则一手拿两个馒头,一手拿一瓶敌敌畏,投诉移民房房基裂了15道缝,施工方却只愿涂抹水泥修补,不愿重新浇筑……

第二天中午,“江河十年行”调查人员乘坐中巴,沿着金沙江畔崎岖颠簸的山路继续前行。一辆摩托车从后边飞快追来,并当头拦下中巴——原来金阳县对坪镇三江乡村民吴开才想反映的,依然是移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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