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玛:在你近几年的作品中,我觉得《心脏的高度》比较特别,有一种柔软的、情绪的波动感在里面,而你以前的作品相对比较冷硬。这个变化其实蛮大的,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谈吧,你认为这个前后的变化在哪里?为什么有这样的转变?
王亚强:以前的作品可能是以多联叙述为主,就是把一张画给拆解,似分离不分离的感觉,为后期画单张的东西,可能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我觉得以现在的想法而言,画面应该更加的简单一点。至于《心脏的高度》是以什么样的状态来画的—心脏肯定有它承受的极限,就像是汽车或飞机的发动机,肯定都有它的一个极限。无论去做一件事情、开一部车、画一张画、做一段音乐,我的意思是说,人绝对能突破自身这部发动机的极限。其实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为什么画面上有潜艇?因为有压力的存在,这个可能跟现实生活有关。而且我觉得人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应该是最好的感觉。对,就是你自己试图把自己这部发动机提到最高位置的时候,那是非常舒服的,是一种享受,因为你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快感。
罗玛:创作这件作品的时候,有什么现实的力量在影响你吗?
王亚强:肯定有,可能有关爱情,当然也可以说是现实的东西。
罗玛:你的语言方式是从连环画、产品说明书这些形式里转换过来的吗?
王亚强:对,这些东西我一直在借鉴,或者说是复制。我甚至可以复制一个说明书的东西,比如我看到了一个纸片,很大的东西我都不会留下来,但就留了一个纸片,因为这个东西让我有种一瞬间的冲动感,然后还能让我坐在那里十分理性的绘画。我是非常理性的,但同时也有柔软的一面。我画画是慢慢悠悠的,非常慢慢悠悠,因为我特别喜欢这种慢慢悠悠,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可能逐步的提升绘画语言。
罗玛:你的这种产品说明书式的语言方式,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亚强:一开始我就喜欢这种东西。
罗玛:“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王亚强:应该是小时候就喜欢。小时候每次上自然课,我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期待,看见老师拿着一张图纸或是动物的标本走进来,放在以前那种旧旧的教室里面,即使外面阳光灿烂我也马上会有一种灰灰的、阴郁的感觉,甚至连老师也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整个氛围有一点跟现实脱节,有一点神秘主义。所以后来每次对一张图纸发生兴趣的时候,都有一种和现实的脱节感。
罗玛:比如像《最金属》里的战斗机。
王亚强:比如说像画战机这样的东西,那个本身就等于是复制了,虽然在构图上和原图不太一样,但基本上就是一比一,按照比例手工放大的。我比较抵抗投影仪这样的东西,我感觉这是在抄,并不是临摹。我反而更喜欢临摹。我画的战斗机,大多是以二战时期的战机为原型,因为这样的东西绝对是达到了现代一些再高科技的飞机也难以超越的地位,成为了一个永远的经典。当然,当时的科学家肯定是从科学的、空气动力学各种角度来造这个战机的,但我觉得它们是到达了美学上特别好的感觉,最起码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
我找到了这样的图纸,这些图纸一般是被夹在某个关于飞机制造的书里,翻这种书的人也不多,即使是翻了,也是为了解空气动力学什么的,可能会在一瞬间就把这个图纸给搁过去。我一直在画这种东西,其实是带有某种崇拜感,我想以绘画的方式来真正意义的去观看和接近。
罗玛:军事方面的东西你感兴趣吗?
王亚强:其实小时候我很讨厌军事,对军事感兴趣是后来的事。记得以前我们也聊过,我喜欢玩一些世界顶级的品牌,这个可能就和军事有一定的关系。
罗玛:对,我知道你喜欢包括buzz rickson 、the flat head 、wesco在内的一些品牌服饰,这其实挺怀旧的。
王亚强:没错,是怀旧的,因为那些东西都诞生于1950年以前,至今模样也没有改变。这样的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历史存在,就像战机一样,其实就是盔甲,我个人理解就是最好的盔甲。越硬的东西,内心其实是很温柔的。就像一个男人看上去很硬朗,很冷酷,其实你不了解他,他生活起来有一些部分是很温柔的。
罗玛:这么说来,无论是对品牌服饰还是对战机的爱好,其实都是在满足你的一种带有古典色彩的侠士情结?
王亚强:对,绝对有古典的东西在里面。比如说对绘画的一些理解,小时候可能会有一点叛逆,听摇滚乐,愿意接触更新潮的更猛烈的一些绘画影响,但到最后,我觉得还是佛朗西斯卡这样的古典画家能让我感动。因为我觉得他们够安静。
罗玛:回到绘画语言,你觉得在对产品说明书的借用和转换过程中,最刺激或者最困难的地方在哪里?
王亚强:若干年前去画画的时候,会有困难。现今不困难了,因为节奏慢下来了。比如说一张很大的画,今天晚上我只画某一小块,就会给我带来慢慢悠悠的,让我觉得很刺激很舒服的感觉。具体我没有办法解答,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
罗玛:也就是说,当你进入到这种“慢慢悠悠”的状态,那种转换的障碍就会慢慢地被消化,整个过程就会变得很享受?
王亚强:对,完全是享受。若干年前,可能在转变的初期阶段,因为自己在技术上、想法上都有一种急于表现的想法,那个过程是我最难受的,有时候我想把画给毁掉。但是现在,我发现跟以前完全相反了,从一开始把形给定好,这个过程我就慢慢悠悠的享受,在绘画的过程中,也有一种微妙的实验过程,我把速度放慢下来,实现的时候更加的完整。我不想把画给画快,其实我也能画快,但如果画快了,我就感觉到画出来这张画很差,我个人更喜欢很慢很慢的画,而且这东西本身就是我的理想。我不是说不会为了现实去搞合作搞签约,但其实我很讨厌他们一直催促我什么时候把东西交出来,我很讨厌这个,我不是不想给别人,我是不想虎头蛇尾。因为这样的东西会长期困扰我,我能在脑中一直记住,哪张作品有虎头蛇尾的特征。我觉得这会影响我后面还需要传达的部分。
罗玛:从比较早期的绘画阶段到现在这个阶段,在语言上有什么变化吗?
王亚强:我觉得最大的变化就是,我愿意把画面或者是语言的结构越来越简单化,甚至是把它彻底的分离,用几张、十张、八张来描述一个内容,让每一张都显得更简单。同时我想让作品表达得更安静,消解掉画面上一些过于火气的东西。因为自己的年龄也在提升。
罗玛:“火气”这个东西,能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吗?
王亚强:比如说颜色,以前的颜色还是过于火一点,现在的颜色更加的人性化,更像思想内部的、人的某一个心理上的词语,比如说《温柔》,用颜色表达的是这样的部分。在线条的表现上,以前是比较生硬的,现在的线条有了一些微妙的层次感,而且非常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效果绝对不是说一遍能完成的,但如果换了以前的方式,可能两三遍就结束了。现在同一个部分,重复的描述和穿插,最少需要八到九遍才能出来某种效果。包括画画的方式,也要很安静,很慢,本身不能有火气,火气做不到那儿。因为我觉得绘画到一定时候,肯定不是用尺寸来衡量的,绘画是没有办法被尺寸锁定的,绝对是在尺寸之外的,所以说即便是小画对我而言也不是习作,也是认认真真的当做作品去画的。
罗玛:主题性的变化呢?
王亚强:主题性的变化,比如说人物,可能你也会感觉到,“他”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具体到内容,我觉得只要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有激情,或者是有冲动感,我可能就会选择去画那样的东西,不一定是战机,有关于社会学的、科学的很多种东西。其实主题的重要性,我觉得没有绘画本身最后凸显出来的绘画语言更强烈。
罗玛:你觉得你的绘画里面有一些“卡通”的元素吗?
王亚强:因为我是生于70年后期,是绝对背过绿书包,戴过绿军帽,也是第一批背双肩书包的人,肯定会受这种东西的影响。但是“卡通”这个词,我觉得所代表的可能是一种日本文化,中国我感觉不应该叫“卡通”,应该是连环画,比如很多人都喜欢的《大闹天宫》,这应该也是“卡通”。我不排斥这样的东西,但是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占了我的主导地位。相比较而言,可能古代的陶俑、壁画对我的启发会更大一些。
罗玛: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中原文化传统中比如古代石雕、佣,是否也从形象和技术方面给了你一些启示?
王亚强:最初肯定有,比如说西汉的裸体俑,会给我一些形式上的启发。能不能很小心,很谨慎的去接触到里面的一些精神方面的东西?因为人物一直是我变化的一个部分,我是绝对拒绝去抄袭的,即使我不会画画,也不愿意抄这样的东西,我更喜欢自己去研究一些东西。比如说看古人的壁画,那种线条的韧性、柔软或者是硬的东西,慢慢的把我的人物在某种意义上给更好的去净化。
罗玛:你以前的刑警经历是否也会对你的绘画产生影响呢?比如画面中的那种冷酷感?
王亚强:我觉得影响肯定是有的。我干过刑警,破过凶杀案,也见过比较凶残的场面。人其实很奇怪,有一些记忆可能你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我并不避讳去聊这个部分,但是我现在看来,如果说在当时某些东西会给人的心理上造成伤害—因为你从事那样的工作,你必须去接纳这种伤害—总会慢慢变得平静,然后再作为记忆收纳到脑子的某一个部分,永远停在那儿。就像我现在的绘画,越来越变得安静、简单。应该还有那些东西的存在,但都是属于内心世界的,不会直接的表现到画中来。比如我画面中的残肢断臂,我个人认为和我的刑警经历以及暴力无关,而是要表现一种不完整的美。
罗玛:在现阶段的绘画中,你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王亚强:画面上让我头疼的问题?
罗玛:对,你最想解决的问题。
王亚强:没有,暂时没有。虽然慢,但是绝对是享受,比干什么事情都高兴,就是慢慢悠悠的去画。我更想把画面安静下来,而且往更加抒情的东西上靠。我有一种想法,说起来有点狂妄,就是试图封锁观众的思维。
罗玛:封锁观众的思维?怎么说?
王亚强:我想象如果自己是一名观众去看画,这张画不一定会让我产生联想或回忆,因为我觉得联想或回忆都不够“心脏的高度”。我希望给人的感觉就是安静,因为它毕竟是一张画,也不会跳舞。
罗玛:类似于大脑一片空白?
王亚强:没错,就是这种。但是其实是在欣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高的享受。应该是高于你去联想你的事情或者什么东西,我觉得这样可能会让画面内容变得更大。我并不想以另类的称号去绘画,因为我觉得另类是属于年轻的、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部分。
罗玛:也就是说,“另类”会不可避免的令人陷入到某种局限里面去?
王亚强:没错,我觉得那个东西,最初是好的,是富有激情的,革命的。但是这种革命是为了奠定一个传统的基础,它不能说是为了革命而更加的革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路会越走越窄。而我想让作品本身更加的宽广,绘画的路途更加的宽广,这并不是为了我个人的欲望,说到这一点我甚至有些迷信,上天给了你一竿笔,你只是一竿笔,你描绘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自己。我认为画画其实是—如果不是说用这张画换取多少钱,抛开这个问题而言—是一种很无私的东西,如果完全是自私的绘画,绝对走到一定地步就没有路途可走了。如果说画画只是为了换个钱,我绝对不选择这个职业,它不是享受了。
罗玛:你觉得中国当代艺术现阶段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王亚强:我觉得核心问题还是,过于的快。当然这跟时代有很大的关系,但我觉得既然是绘画,就绝对不能被这种“快”给带走,这样会缺失很多东西。比如说你忽然想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创作,我觉得都要想好几年才能去做,不能当时一想就做,那只是一个冲动,就像说某一种冲动让我绘画,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如果这个过程也那样冲动,我觉得画肯定是一团糟。我觉得应该把这个节奏放慢,很慢慢悠悠的,到一定时候自然而然有一种真正的创造欲望,也有可能去享受这个创作的过程。至于时代给你释放的是垃圾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我觉得这个跟绘画本身相比不重要,它即是是一个垃圾,也是属于时代的,也可以在绘画里面描述出一种垃圾式的感情,它也是感情。
罗玛:你今年十一月要在“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做个展吧?能谈谈这个展览中的新作有什么变化吗?
王亚强:我上上个星期在英国依斯特曼定制了全新的四件皮衣,这不是我穿的,而是我拿来要当做一个创作材料用的。这次我可能会利用新的材料来尝试创作一批作品,比如说在皮衣上画我的作品,跟架上绘画做一个语言上的互动和补充。当然也许到时候拿不出来,只是我现在想象的很好。这个部分是我几年前就想的,一直在想,一直在弄,关键是我能不能把这个技术上运用到新的材料上去,所以说我才定制四件,它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展览大约定在11月30日或者12月30日,我也拿不出更多的作品,我觉得有十件到十一件作品就足以表达我这个时期的东西了,展览的名字其实我都想好了,叫《爱与罪》,很传统的名字。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好象没有“爱与恨”,没有恨,只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