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鸿
高尔基的自传《童年》等三部曲,用现在的话说是活色生香,在当时读来就是真切生动,今天我看高尔基仍会感动,还时常会想起他那句“冒犯”列宁的话:“在我们这个充满文盲、没有教育的国家里,毁灭知识分子是愚蠢和犯罪行为。”相形之下,我的童年是幸运的。我1962年出生在青岛,“文革”涵盖了我整个的童年经验,当时社会所面临的境况和高尔基的这句名言差不多。
与高尔基多难的童年相比,我的童年还有其光彩的一面。虽然也有不幸的事发生。当时的美术老师人很和蔼,可惜车祸身亡。我的邻居和同学赵树伦在三年级时也车祸送命,这一师一生让班主任孙老师放声大哭了无数回。
我的父母都算是性情中人。父亲当时在市南干部职业业余学校教语文,是教大人的,学生的来源广泛,不乏比他还大的大人和干部,邮电、铁路……各行各业;学生请他操刀写文章,他总是慨然应允。父亲为铁路客运广播写的青岛宣传语,在那年月每到一地,列车总要广播这个城市的光荣历史和伟大成就。母亲是个宁折不弯之人。1949年圣功女子高中毕业,全青岛只有三十名,拒绝不少入城高干的追求和组织的安排,甘嫁白面穷书生我爸。她常吹自己的跨栏和排球,当然文革中的橡胶九厂工人领袖——“东方红”派的头头她也是当仁不让的。母特别能侃,还爱做月老给别人牵线搭桥,介绍对象,故事也多。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对我爱护。父母家族关系复杂,六姨十五舅,其中还有海外关系,和特务大爷等都还有来往。
中山路上的美术公司是青岛的美术家窝点。十岁的时候,我拜师美术公司,认识大批画坛师友,接受全体师父的指点,郑来麟老师更是待我如子。“二王”名气很大,大老王(王笃正)是浙美油画系文革前毕业来青的朴实到家的油画家,二老王(王庆平)是看不上央美油画系,附中毕业就回青的才子型画家(其子王音现在子承父业),三老王(王臣祥)也画技不俗。日常主要负责我的郑来麟比他们都年青,也就三十岁。当时他们全都在为外贸画风景画(统称“商品画”)。二十几人基本站着;另一组在另外房间,好像也有二十号人都在画图案、糖纸之类(现称“设计”)全都坐着,女性多一些,集资料的习惯便是受这组师母的影响。看到他们手里常翻资料很新鲜,自己也就攒起来了。象捡垃圾的一样走到哪捡到哪,成了习惯。在美术公司可以听到各种怪话,七嘴八舌议论各家,面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两层楼的美术公司,门窗都朝着中山路。那是青岛最繁华的路,所有游行都必走此路,是个不错的观景台。郑师父讲某次看到一串亡命牌(死囚车经过)给他的震撼,连说:真是的,都是年青人呀!(指死囚)也看了不少群众游行时出现的生动形态和熟悉身影(队伍中常有熟人),可惜他没画下来。我画《南京路》时,想起他的话,补画了一些。
郑师父胆子较小(在青岛更显得突出),可能与被打成“反革命”有关。记得有一次他找到我父母,讲不能再教我学画了。因刚给打成“反革命”,怕影响我的前途,被我们坚决回绝了。
郑师父很注重创作。那时都很夸张,这也是当时的气氛使然。1965年6月26日有个毛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虽有形式的一面,现在看来并非全有问题,甚至还有其可取之处。画此画郑师父有点手把手教的意思,特别那个雪花我不知该如何画,他用了弹毛笔杆和牙刷蘸白粉刷铁网之绝技让我开了眼。
有一个老师,我喊她“孙猴子”。这样称呼老师,真是大不敬,可是几乎整个小学阶段我就是这样和班主任孙桂兰老师作对,给她起了这外号。她脾气大,我也够凶,我们真对上了撇子。长期与她论战,打得不亦乐乎:经常我给一把拖到讲台前罚站,她连推带搡,“雷厉风行”(她喜欢用的词)。我那心爱的铅笔盒、铅笔、橡皮常伴随着飞一地。我怒了,也不含糊,想方设法给她挑错(有点今天“咬文嚼字”的劲)甚至写了作文《没有质量的老师》在班里传看,气得她常说:“俺是小学老师,没有你爸爸中学老师水平高!”(其实我爸爸连正规中学也称不上,是干部职工业余学校。)不过她又说:“龙好斗,虎好斗,就是那绵羊最难缠。”说明她把我当虎,心里面还挺喜欢的。
孙老师丈夫常年在外,她一人带孩子,一身病,脸色蜡黄,心情不太好。上课时常东拉西扯,一会讲她如何吃中药,一会又扯到江姐和老彭的生死离别,眼泪汪汪,一提起赵树伦的死大哭不止。我们常常被她的情绪感染,最终整个班级被她调教得很有点样子,电台也报道了我们这个模范班,离开小学那年我们总算和好了。可能是我长大了,她也人到中年了吧。
前几年回陵县路小学看她,方知她已故去,短命也很苦命的人,就这样走了,很感激她那么认真地对待我的无理或有理取闹,让我长了脑子。
当时上学只上半天,或上午或下午,四节课。有时只上两节课。再就是参观工厂、部队和下乡、扫墓等等,总之“放羊”(孙老师语)的机会很多。不上学的半天如何打发,孙老师有一招:组织家庭学习小组,四人一组,男女、优差、顽皮与老实,虎羊配等巧妙组合。她知道我的捣蛋(但学习是拔尖的)性质,故给我配上了一个学习优秀听老师话的女生秦岭(孙老师欣赏的名字)和两个学习极差闷声不响老实得吓人(“三棍子打不出屁来”,孙老师语)的女生。
让我一虎吃三羊,彻底没脾气了。我们这组设在我家还要办墙报,常有孙老师派的“专员”(学生代表)上门检查、评比。的确形成了“一帮一”“一对红”的气象
在当时,那个第三公园堪称我们的天堂。小伙伴们玩得真投入!多少次听老人闲聊,多少回爬树捉“嗟柳(会叫的蝉)”下雨便去找“嗟柳猴(刚爬出土来的新蝉)”,多少回拉着自制“小豆腐”(风筝)狂奔……多少回看人间喜剧——那是青岛的政治文化运动中心,江青也到过(工人文化宫的工人剧场);多少热烈的大型集会在此举行,各种锣鼓队先声夺人,特别是那些敲出花样的鼓点,能让人围着听很久。胡同里有一小孩叫毛蛤蜊他爸是俄国人,全身卷毛,大肚子吹大喇叭的形象也很抓眼球。公审大会最猛,当宣判:某某判处死刑时,两军警把犯人一脚跺倒的一刻最提神,到了顶点。夜晚常常还会有演出,有时露天电影、篮球比赛也同时举行。
我家就在公园大门口,有时人潮汹涌,队伍一时进不去,便有人坐在我家的楼梯上等待。有人口渴,我还端茶送水,很热情。拿枪的队伍最能激起男孩的兴趣,有次一个兵看我摸他的装备便说:“你长大也当兵!”我一下扯开衣服指着肚子说:“我当不了,我开过刀”。
但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个冷飕飕的早晨,可能是冬天,到边疆去的卡车在第三公园集中,那些穿着黄军装的知识青年钻进了带蓬的卡车,随着车轮的转动,哭声也一点点发出来,听到有人说:“看那是个双胞胎!”
那天清晨天很阴公园很静。
我家出门左手第一个门便是王大娘家,家有个大姐和小文、小燕兄弟,与我家也是一墙之隔。那是我玩的重要据点。小文是九中学生,比我大五六岁,小燕也比我大三四岁。小文手很巧,用竹子、木筷子做的拉线木偶,手握刀枪,可用来打斗。武士的靴子和帽子用的是红红绿绿的塑料扣子,很精神,可在桌子缝或者两个靠紧的方凳中间的缝中滑动,两手在桌下(凳下)拉线操作就成,玩起来很是来劲。
第三公园上面的九中美术组水平很高,小文也在其中活动,他当时写的立体美术字,令我吃了一惊。他用铅笔勾勒山水,我也跟着描摹,就这样画起画来了。王大娘总是叫我“小画家”,让我又得意又怕羞。他爸爸脸色一直都很严肃,听说是坐过牢,因困难时期偷了几辆厂里的自行车卖。
那会儿院里还曾住过一个当年名妓“小苹果”,她被冯大爷(阔少爷)从窑子里赎了出来。老冯夫妻无子女,同我家都很熟。我的任务是每天下午四点左右给她指派去打啤酒。那是刚出厂的鲜啤,我总是忍不住走在半路上抿上半口。贰角钱一大茶缸子很香,那些沫沫很浓。至今我对沫沫都有好感,喝咖啡也总是爱有沫的卡布奇诺。我叫她季大娘,她接过啤酒一口气半缸入肚,翘起二郎腿,抽上一支烟很是享受。
“拍卖行”的王大爷也一直独居在我们院里,他五六十岁的样子,鼻头红又大,有点象当时满街都是的刘少奇的漫画。家属都在乡下,也从没见他回去,或有什么亲人来。此人如果活在现在,真是了不起,但当时只能是静悄悄地,在聊城路“拍卖行”里,其实就是旧货委托商店里估价。大人都习惯叫老名“拍卖行”,其实那年月不少抄家物资也会拍卖的,只不过是价越叫越低。记得妈妈就用一块钱从“拍卖行”里搬回一堆木盘子之类的东西。我没事也爱到里面转,各种杂件挺开眼的。王大爷主要管钟表首饰类,其实店里有疑难问题都还要请教他,就他有学问,看得懂“瑞士”“英纳格”之类,其他“伙计”还真不知所以然。
小文家的楼下住着崔裁缝一家。老崔很老到,一出家门就手扶在腰上,他女婿是医生,他便一直“工伤”养在家里不上班,谁也不知他哪年才能康复。一次他在院里接水,周围无人,他象常人一样,我在楼上走廊一探头,他便迅速把手扶在腰上……
凌云照相馆也是记忆很深的地方。父亲的书法远近闻名,第二次简化字方案一公布,位于聊城路上的凌云照相馆便找到我家,请父亲书写,他们拍照,洗印了不少。似乎是一毛一张,购买者踊跃。我们家的不少照片都是在凌云照相馆拍的,我大姐有段时间名字也叫凌云,看出那个时代是多么崇尚壮志。我哥叫“大鹏”,我叫“大鸿”均与此有关?
父亲的常用印刻“非石”二字,分明是说自己不是石头是玉。1975年岁尾,我竟也有了平生第一方印。一位未曾见面的老先生,据说是康生的亲戚,叫张叔愚,为我刻了印。这是因为爸爸的关系,他好书法,有些道上的朋友,竟找到这位大家为我治印。听说他家桌上的石头排成长龙,都是求印的,但他听说我是孩子,便给我优先了。此印线条很美,看着很顺,与我很合,一直用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