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满金粉的女孩

2013-04-29 00:44单丹
时文博览 2013年8期
关键词:金粉小惠下巴

单丹

乍然相逢

我这一生都很少出入欢乐而豪华的场合,每一次意外出席,都会带来一些惊吓后果。

比如遇见小惠。

参加那次Party本来就是个错误。是在三里屯的一家著名夜店,我知道地点后就一再拒绝,但是邀我去的人是图书公司的老板,说在场的还有好几个影视公司的人,有意将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

于是我去了,因为还抱着一丝奢望。

但到场之后,我马上发现自己犯了错:图书公司的老板介绍我是“著名美女作家”,在座的影视公司人士马上发现这一点名不副实。然后在他们讲了几个笑话我没接茬,倒了几次酒我没喝之后,他们就彻底对我失去了兴趣。

那天晚上,整个包房的主角是一群穿着白裙的女孩子。在我看来,她们长得都差不多,长发,大眼,尖下巴,从裙子的开衩露出的白皙的腿。她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别人腿上,无论坐在哪里,都显得非常自然,只反衬出我的局促不安。

我坐了一会儿,拿起包去洗手间,想借机开溜。我把凉水往脸上泼的时候,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燕子姐。”

我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我的小名,除了童年的熟悉的朋友,再不会有人这样叫我。

“刚才我就认出你来了。但怕你不方便,就没叫你。”

我定睛看着她。大眼睛,尖下巴……忽然我尖叫了起来:“小惠!你怎么在这里?”

纸醉金迷

小惠是我邻居家的妹妹。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大家都没什么钱,但好像也并不为没钱所苦。小惠的父母经常吵架,有时候吵得摔掉全家的碗碟,这时候小惠就躲到我们家来,我妈妈会给她做吃的。后来,小惠跟着妈妈走了,去了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来,但我无论怎样都想不到,我和小惠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

我走出夜总会大门的时候,小惠也跟着出来。她说她今晚不舒服,而且看样子那些人都没打算给什么小费,不如干脆溜走。她说很久没见我了,想去我家看看。我说行,你跟我走。

“跟你走?你住在附近?”

“怎么可能啊?跟我去坐地铁。”

“坐地铁?”她大惊失色,“我在北京就没坐过地铁。”

小惠伸手就招了一辆出租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出租车到我家,车费是120块。小惠二话不说就把钱付了,根本没给我抢单的机会。但是,当她在我窄小的卧室里坐下,甩掉她的高跟鞋之后,却用小时候那种口气,可怜兮兮地问我:“燕子姐,我没地方去,也没钱交房租,可不可以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

于是她住了下来,我想,没准儿她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如果当天没遇到我呢?我想大概也没事,她年轻漂亮,又能随机应变,总能找得到去处。不过她住在我这儿,对她并不方便。我住的地方属于北京郊区,跟她要去工作的地方离得很远。她说,没关系,这段时间她正好想休息。

我问她,为什么要到夜总会去做陪酒,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这样挣得多。”

“挣得多,那你怎么没钱交房租?”

“挣得快花得也快。”她说,“有时候跟姐妹逛个商店吃个饭就没了。”

我无言以对。她说她的钱大部分买了衣服鞋子,但是因为跟以前合租的室友吵翻了,不想回去拿。“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打算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干什么?”

“干更挣钱的事啊。”她说,“女人的青春有多久?你多大了?二十八有了吧?老女人了,不赚钱没出路的。”

我真想抽她,但知道她说这话也没恶意。她跟小时候相比变化挺大。那种拐弯抹角的羞怯,如今在她身上无影无踪。她懒懒散散,总是在屋里闲逛,穿得很少,甚至只穿着内衣玩自拍,一边拍一边还自言自语:“不行,腰粗了,要减肥……”

踌躇满志

说实话,我有些讨厌她。但是碍着过去的面子,不好赶她走。她和我的作息时间正好相反,经常整夜不睡,不过大概是为了用我的电脑。

有一天我登录微博,居然自动连上她的,那个微博还认证了,认证资料里写的是:演员,模特。

“你当过模特?演过戏?”

“没有。”她老实回答,“不过我签了一家模特公司。公司会给我们认证,这样好找工作。”

我瞅了一眼她的微博,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都是把一张张自拍照发上去,然后转发一些她姐妹们的微博。

“我想去整一下脸。”她说,“燕子姐,你觉不觉得我下巴这里太宽了?”

“没必要啊,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看的。”

我只是客气,谁知道她一下来了劲儿:“是吧!是不是还是天然美比较好?你看这些人—”她点开她微博里的图片,“你看这个,双眼皮拉的。你看这个鼻子,假的。这个,下巴削过。这个,一脸玻尿酸,还装纯。”

“不是说是你姐妹吗?”

“什么姐妹,互相介绍点生意罢了,有的场子一个人不敢去。”

有一天,她气得浑身发抖,原来是在网上跟人吵架,她甚至还拉我去给她帮忙:“姐,你是作家,你帮我骂骂她!太不要脸了,说我是小姐!她自己是什么货色呀,倒贴都没人要呢!”

我觉得她价值观非常混乱。可是,她又像找到了人生目标般踌躇满志。

某天,她忽然从我的住处消失了,这一次,我真是松了口气。

飘零之燕

她再回来我这里的时候可不得了了,开着一辆宝马5系,挎着Prada的杀手包。那时是清晨,阳光勾勒出她小巧的身躯,皮肤是耀眼的金棕色,头发上洒满了金粉,好像刚刚从一场盛宴归来,整个人都有种金光闪闪的味道。

我住的地方没有电梯,她咚咚咚地跑上了楼,然后整个人像瘫了似的往床上一倒:

“燕子姐,我有点累。在你这歇会儿,成吗?”说完便用被子蒙住了脸。

我任由她躺着,也不跟她说话。过了很久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儿,回头掀开被子一看,她脸上都是眼泪。

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哭了好久。

也就是在那天,我才知道了她这些年来真正的故事。首先是她妈妈的故事。她妈妈当年其实根本不是找了个有钱人,而是找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男人,没什么本事,甚至靠她妈妈养活。两人结婚以后还天天吵架,日子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糟糕。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交了男友。”小惠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继父的朋友。那时候她太小,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很好,给她买东西,请她吃好吃的。这件事终究还是被她妈妈发现,被痛打一顿,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她来北京,是因为和男朋友分手之后,收到一个模特公司的招人广告,说月收入两万,还包吃住。

她傻傻地来应聘,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徒有青春

那段时间,小惠住在我家,显得很乖,她从来不跟我讲,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去干了什么,但也不会特别跟我掩饰她身上的伤痕。那是些很诡异的伤痕,青紫色,盘旋在她身上,透出邪恶的味道。

“燕子姐,你能把我的故事写成书吗?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传奇。”她说,带着一丝忧伤,又有些莫名的自得。

她说那辆宝马不是她的,是有人借给她开的。包,也是那人帮她买的。这个人想包养她,可是她拒绝了,因为被包养,一个月只能拿固定的钱,不如接活跑场子挣得多。可是,将来呢?

“将来必须找个有钱人嫁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呵呵。”我只能这么反应。

“你不害怕吗?”她问我。

“害怕什么?”

她咬着嘴唇:“怕没钱。怕没人爱你。谁都不要你。”

“怕啊……”我说,“但怕又能怎么样?”

“小时候我好羡慕你啊。你爸爸妈妈从不吵架。你总是有好的零食吃。那时候我想,以后我如果当了妈妈,绝对不跟我孩子的爸爸吵架。我要买很多的零食给我的孩子吃,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我都给他买。”

“所以,我必须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或者嫁一个很有钱的男人。”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在这种时候,说什么好像都免不了显得虚伪。

只影缥缈

那天傍晚,小惠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匆匆收拾衣物离开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拉开宝马车的车门绝尘而去。我到底还是没有喊她让她留下。

小惠说她的一个姐妹最近成功上岸,嫁了个富二代。但我也听她说过,另一个姐妹染上了艾滋病,才二十出头。她说:“像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用青春赌明天。”

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但我会偷偷去看她的微博。不外乎是那些内容:买了新包、新鞋,飞去某个海岛度假,盛大的Party,香槟开得像喷泉一般,纸醉金迷。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所有的微博都被删除,只留下了一张照片。

看日期,似乎是她刚来北京不久的时候。那张照片里,小惠坐在酒店的明亮大堂里,长发烫成华丽的大卷,眼影里混着金粉,娇俏地伸出一双脚:脚上是硕大的山茶花,很明显的假货,但依然很美。

那是一种纯真无邪的美……我盯着看了好久,然后我明白了,其实小惠不比我更复杂世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更单纯。只是怕没钱,怕没人爱她,怕谁都不要她,所以想要买很多的零食给她的孩子吃,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都给他买。

我们抱着梦想来到这个世界,而后往往明白那真的只是梦而已,于是紧紧抓住自己仅能拥有的东西,缩回自己小小见方的房间。小惠比我更有资格被这个世界吓坏,但她毕竟还没有放弃,尽管她走向梦想的路如此曲折而阴暗。

我给小惠留言,她没有回复。我却在那条微博下发现其他人的留言。后来,甚至有人点起了蜡烛,祝她“一路走好”。

我再没有小惠任何信息了,甚至无法从她的家人身上验证消息的真伪。但我宁愿相信,小惠只不过是忽然交了好运,换了个名字,在另一个更好的地方,过上了她梦想的生活,买着她从童年时代就没吃过的全世界最好的零食。

(选自《女报·时尚》201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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