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前,看气象万千,看重金属的云朵投下硕大的阴影,看大海的非典型性色彩,它的灰暗镶嵌着浊浪翻卷,很有夺去大地的野心。暴雨纷披而下,洗涤着整个夏天的粘稠,缜密无疏漏。
苍茫与混沌,空无一人。汹涌替代了平日里的万般风情,大海散发出硬冷的神秘。八月是台风的日子。
台风的日子,云层厚重压境,风卷浑浊,海,早已变成了三岛由纪夫的海,很小说。在海的翻腾与灰暗中,我几乎忧郁起来,心情也变得小说般纠结跌宕。想起三岛曾说,“1945年夏天的观念将我引向两种极端相反的观念,一是生、活力和健康,一是死、颓废和腐败。这两种观念奇妙地交织在一起,腐败带有灿烂的意象,活力留下满是鲜血的伤”。他就是在这两种观念交织下,构建和拆卸自己的体系,直到1970年写出长篇巨作《丰饶之海》,随后不久剖腹自尽。
三岛骨子里的凛冽与台风如出一撤,都是为了死亡而生成。我甚至愿意相信,每一次台风登陆前的瑰丽天空,那些湖蓝与橙与胭脂红与玫瑰紫与金黄的撞色对比,正是三岛的天象,腐败前的灿烂。
台风今晚登陆、台风擦肩而过北上登陆、台风将从正面登陆……任何一种关于台风的预报被播音员一以贯之的声音说出来,在清晰和乏味之间,入耳不忘的,是它们妖娆至极的热带名字。桃芝,鸣蝉,巨爵,帕布,珍珠,蝴蝶,圣帕,鹿莎,茉莉,苗柏,卢碧,百合,蔷薇,妮妲……每一个都如罂粟花开一般至美至毒。它们是索取性命的名字,是莎乐美的刀锋,是天使与魔鬼的最大结合体。
早在18世纪,澳大利亚气象学家突发奇想,用女性的名字命名台风,作为一种荣誉或纪念,赠予自己的女友、爱妻或是受冷遇的政治家。这一做法在欧美各国迅速流行。1949年,大西洋第一个飓风被命名为“哈里”,因为飓风袭击佛罗里达州时,美国总统哈里斯·杜鲁门正在那里视察。不久,又一个更疯狂的飓风来了,人们便把她尊称为总统夫人“贝斯”。某年台风季节,墨西哥湾同时跳出两个台风,分别取名为“艾丽丝”和“巴巴拉”,这对小姐妹引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洪水,灾难中的人们开始极力反对女性的台风名字,信件和呼声几乎淹没了报界和气象局。尽管如此,固执的气象学家们仍坚持沿用到70年代末,1979年的赛西尔飓风,才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用男姓名字命名的台风。
一方面,台风如潘多拉打开的盒子,专家们在望天兴叹的同时,只能取一个妩媚的名字来化解灾难。另一方面,台风会带来毁灭性打击,也会为奥热送来狂风骤雨,解除干旱,妩媚的名字符合台风迷人的一面。不过,台风委员会另有规定,如果某个台风确实犯下滔天大罪,有关成员可以提出换名申请,从而把这个恶魔永远钉在灾难史的耻辱架上。
因各国文化、语言、宗教信仰不同,对台风名字的含义、发音都很敏感。台风委员会最终确定通过了命名方案,其中包括命名的原则是:每个名字不超过9个字母;容易发音;在各成员语言中没有不好的意义;不会给各成员带来任何困难;不是商业机构的名字;选取的名字应得到全体成员认可。
风是空气分子的运动,当它的能量被无限放大的时候,一朵海上恶之花就诞生了。它路过海峡和大洋,经过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旋转着裹挟着风雨,闯入人们的概念,张开凶残的面目。根据海南一个气象粉丝的描述,2002年是圣婴年,一个台风的名字如同它的路径一样如雷贯耳,它叫“风神”。对于一个热带气旋来说,能获得这个名字仿佛是天生的殊荣,而这个台风,以自己的一生完美地诠释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我不懂他的术语,但我听出了他的敬畏。所谓圣婴年,名称很美,实际是大自然的反扑年,是惊悚年。十九世纪秘鲁的海员,发现每2到7年里,海洋中就有一股异常的暖流出现,时间在圣诞节前后,因此取名“圣婴”。这股神出鬼没的暖流,它不但扰乱了海洋生态的平衡,同时也严重地影响了全世界的气候。
台风的日子,渔船回港,海岸边拉起了警戒线,但愿都是虚惊,台风最终并没有真实地登陆,仅仅带来一场风景的历险,仅仅模拟了自然的霸气外露。
我站在窗前,看气象万千,看重金属的云朵投下硕大的阴影,看大海的非典型性色彩,它的灰暗镶嵌着浊浪翻卷,很有夺去大地的野心。暴雨纷披而下,洗涤着整个夏天的粘稠,缜密无疏漏。很多事就此搁浅,且有着堂皇的理由——出门不便,路上不安,再急的差事再赶的时间,也要躲过这风头再说。天昏地暗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黑心的老板也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不人性化。
犹记得1985年8月19日,9号台风登陆青岛的时候,似有天兵天将串通了海龙王老爷又搭上发狂的天狮一头,铿铿锵锵好一顿砍杀,百年梧桐竟也折了腰,临街的房子,半夜能听到满窗都是脆断的咔嚓声。岛城似要随浪漂远,漂回洪荒时代。
一夜又一天。到了傍晚,窗外的动静平缓下来,强烈的好奇心驾驶着我这个野女孩扑向风雨。出门的那一刻,“冒险”两个字让我兴奋异常,两眼放光。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在横七竖八躺倒的大树之间寻找落脚点,我跑到海边,看到巨浪像墙一样站立起来,一些卖工艺品的小木屋尸首全无,一个汽艇码头被摧毁,大浪漫过红色礁群扑上甬道,甬道上竟有各种海产品,像喧嚷的海鲜市场。我躲浪也追浪,兀自大笑与尖叫,最后浑身透湿地回了家。
那是一次名符其实的台风正面登陆,懵懂年少看不到危险,也不识愁滋味,巴不得台风将平淡的生活变异,如此,便可以不用做功课,并从大人们严厉的管教中逃身——台风的日子里,他们只顾着囤积日用品去了。
现在,我不会再扑向风雨了,我有了经验,怕湿了胭脂,怕弄脏鞋子,怕飞来横祸,我的怕已经很多很多。四周都是危险,要做的是“避险”而不是“捡险”,我只想独善其身。所以,台风的日子,躲在屋檐下,窗门紧闭,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桌子上有解闷的书,听够了大自然的深深混响,我还有更好的兴致听一听大提琴曲,听那些低沉回旋,听杜普蕾用生命演奏的《殇》,她演奏得太好了,所以肯定活不长。
台风终究没来。警报解除。海一点点回转了脸色,雨停了,气温却降了下来,晚上睡觉要盖丝棉的被子,早晨出门,须披上那件白衬衫。踩着满地石榴花的热烈肉体,走过水汽未散的马牙石路——于是,又一季;于是,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