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雯
【摘 要】荒木经惟——日本最具争议,同时也是最有国际影响力的摄影大师。女性、裸体、捆绑、死亡等可谓是荒木经惟的标签。他的摄影作品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在上海展览,在国内一直很有人气。作品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拍摄妻子阳子、东京街头写真等具有“私摄影”意义的作品;另一类则是以各种性幻想场景来表现不同的女性肉体的色情摄影。笔者试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来审视第一类摄影作品,以《感伤的旅程》为例,解读其作品中的文学性。
【关键词】《感伤的旅程》;私写真;余情
一、私小说
荒木经惟将自己最为有名的作品《感伤的旅程》视为“私写真”,作为其摄影生涯的声明。其“私写真”的观念脱胎于日本传统私小说的表现形式。
私小说这个定义出于大正年间(1912年-1925年),一般理解为,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小说。也取其广义的解释,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述的小说。而私小说的源起,则要追溯到平安时期的女性创作,如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这部与《源氏物语》齐名的古典名著,以日记体的叙事方式,记录身边的点点滴滴,言简意赅,注重情趣的流露。对荒木经惟的“私写真”观念影响很大。
《感伤的旅程》是荒木对新婚旅行的记录。“私写真”的意义在于,摄影是建立在荒木自己亲身感受的基础上的,这个“私”在于将摄影师意识的“理想的延伸臂”(苏珊·桑塔格语)尽量延长:阳子在作为丈夫和摄影师荒木眼里是什么样的?如何以摄影的角度表达对阳子的感情,呈现两人的新婚旅行?如何将自己对生命的认识、人生的感悟融于照片中?自我的表达如何达成与外界情感的共鸣?“私写真”的自我性和对外界冷淡的姿态必须有丰沛而独特的情感表达,才能与外界达成情感的共鸣,这也是《感伤的旅程》最能打动读者的原因。
整个新婚旅程是脱离日常生活的自足的小世界。荒木以时间顺序排列照片,保留照片上相机自动打出的时间标志(这往往是家庭摄影留念的纪念方法,为很多摄影家所不齿),因此照片呈现出更强的日常性、瞬间性和私人性。时间顺序的叙事方式使照片序列具备了叙事的能力,其情节如旅程般流淌。妻子阳子在火车座椅上倦怠的样子,火车站的风光,旅馆两人欢爱的景象,第二天起来洗漱的阳子,在小舟上因经夜的疲乏睡着的阳子……娓娓道来。
荒木在照片旁边写的附注,长的像一则小散文,陈述当时的情景或为照片中的私人符号解码,短的则像俳句,看似闲散,回味深长。这种注脚的方式进一步确定画面的含义,指涉更清晰,读者理解更便利。同时文字的韵味和图像的表达相调和,更确定了“私写真”的基调——感伤。其中最为有名的一张照片是阳子睡在铺着草席的小舟上,画面是阳子婴儿般蜷缩着的倒置的身影。荒木在画面下面写道:
“她像是要穿过冥河,实际上,她只是因为前晚做爱太多过于疲惫,这是我的一个杰作,她就像一个胎儿一样蜷伏着,我们的蜜月是一次死亡之旅。”
“阳子和我的确有着频繁的性行为,那也就是她如此酣睡在船上的原因。我们暂住在柳川一间名叫Ohana的日本旧式小旅馆里,我拍这张照片时没想很多,但是看着这张照片,你就能看出那是通往死亡和另一个世界的旅程。看着阳子像胎儿那样蜷缩着形成的极为自然的姿势,不是非常有趣的事吗?” i
而在草丛茂密处拍摄的酷似棺材的石椅,为夫妻俩郊游的欢情增添了死亡的阴影。荒木在旁写道:“这是花园,这个石椅像一个棺材,似乎是一次死亡之旅。” ii
如果说摄影是“形象的形象”(苏珊·桑塔格语),则摄影集可以说是对二重形象的虚构。照片的选择和编辑,势必令呈现不充分和有限,加上素材的有意识的编排,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感伤的旅行》在此意义上具有充分的“小说性”也即虚构性;以摄影作品集为阅读方式,其翻页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局限于作者的编排,而无法像展览,可从任意一张照片看起或宏观地关照照片之间的联系。这种“不自由”顺从于“私小说”形式的表达——你只能听凭摄影师“讲故事”。作品集编排的顺序和一页中有限作品的陈列,呈现为作品之间关系的割裂。由此产生的空白则更强调读者的想象补充,也更有利于发挥文本的余情性。翻页的快慢由读者掌控,翻页,强制了观影的暂停,而这暂停正是余情发挥的空间。
二、余情性
荒木采用黑白照片,胶印工艺。画面粗粝突出颗粒感,使照片带有了一种经岁月凝视的效果,定静而感伤。在访谈中,荒木谈到用胶卷来表现画面质感的原因:“数码摄影缺乏像温度,像湿度……这样的东西,用胶卷,你能感受到一种流动性,而用数码,我不能得到那种水的特质。那是一种氛围的问题,如果比喻一下,你可以说胶卷是黏土,而数码是水泥。”iii闪光灯在荒木影集中的绝少出现,保证了画面光影的流畅,人物表达的自然、自我。
画面余情性的重要因素即是死亡的阴影。日本民族独特的生死美学——向死而生,将生,死,重生贯穿成一个圆融的环,这种思想结构也决定着《感伤的旅程》的编排。
《感伤的旅程》本是快乐的新婚旅行,其中的“生的阴暗面即死亡”的观感,从颗粒感的画面流露出怅惘的余情性,也从作者有意择取的死亡意向中表现出来,如像棺材的石椅,以中景表现阳子面朝天空躺在草地上的样子,仿若尸体。
在表现自然的生机、生命的愉悦中,黑白胶卷的表现力给予对立面的审视。尤其在阳子的几张性高潮照片中。其中一张构图特别不平衡——画面下三分之一处是留阳子紧抓棉被,扭曲的侧脸和手。说构图其实荒木根本无意识构图,这样的照片区别于其往后性幻想场景的表演性的女性照片,真实,无距离感,因此更有生死对照的真诚力量。性高潮接近死亡,某种程度即是死亡,在表现阳子高潮的作品中有很强烈的悲哀在里面,死亡的阴影在这种性爱的极致中尤为明显。高潮中的失神状态和有些扭曲的面孔,皆近将死之人。高潮的瞬间性和易逝性仿佛“生”的悲哀的咏叹,“生”之快乐的无可淹留。这种画面的凝定,仿佛是死亡的一个定格。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谈到阿尔布斯的自杀对其摄影作品影响力的“重塑”时,有段话特别精辟:“自阿尔布斯去世后其作品所引起的注意乃是另一种情况——一种造神话的序列。她的自杀似乎保证了其作品的真挚性,而非出于观淫癖性,保证其具有同情心,而非冷酷无情。她的自杀似乎还使这些照片更具破坏性,仿佛它证明这些照片对她来说曾很危险。” iv阿尔布斯身前就以拍摄怪人而名声大躁,自杀对她拍摄的动机、作品的价值,产生了新的大众理想层面的解读,这种情况也适用于荒木在妻子阳子死后,拍摄的摄影集《冬之旅》(1990)对《感伤的旅程》(1971)的对照作用。荒木在重印《感伤的旅程》中,把记录阳子死亡的《冬之旅》放到后面,在展览中也以两条线索并进的方式,生与死的对照格外浓烈。而再看《感伤的旅程》,不免有死亡阴影的确证感,可以说阳子的死,保证了早期作品的真诚性和死亡观望,将作品脱胎于二流的抒情和伤怀。
注释:
i 李子顺.荒木经惟[M].吉林:吉林美术出版社,2011:44.
ii 李子顺.荒木经惟[M].吉林:吉林美术出版社,2011:52.
iii 李子顺.荒木经惟[M].吉林:吉林美术出版社,2011:100,101.
iv [美]苏珊·桑塔格著,艾红华、毛建雄译.论摄影[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51,52.
【参考文献】
[1]李子顺.荒木经惟[M].吉林:吉林美术出版社,2011.
[2](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M].艾红华,毛建雄,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
[3](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M].陶东风,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4](荷)伊恩·布鲁玛.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M].张晓凌,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5]娄军,法满,王雪.荒木经惟,用不停息的快门声抵抗孤独的孩子[J].Lens视觉,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