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缺了什么

2013-04-29 00:44
讲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潘光旦费孝通傅雷

社会不提,学校不提,家长对孩子也不提,最终导致孩子们不明白现代中国人应该是怎样的

中国人缺了什么?我想说两点:一是缺少社会对我们的要求;更加缺少社会对我们的保障。我不太能够分得清楚究竟是前种“缺少”还是后一种“缺少”,导致中国人目前的焦灼、烦燥和郁闷。

后一种“缺少”是大家更常谈到的,一个中国人几乎从一降生就开始有所感触,缺少安全感。当然,我们本身也缺少作为现代最文明人类社会对于他的公民的一些要求。前一段有过相关报道,一个孩子在埃及的古墓乱刻乱画,那是在埃及,是在人家古文明的建筑上,不是咱们自己家里。

中国人可能缺少这方面的教育,这是什么原因?似乎是由于社会本身应该给予人们的保障那么少,社会有时也不太好意思对自己的公民提出过多的要求,社会不提,学校不提,家长对孩子也不提,最终导致孩子们不明白现代中国人应该是怎样的。

我写过一篇文章——《文明的尺度》,结尾写道:我感觉可能是文明在西方,传统在台湾,腐败在大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们乘车到法国巴黎郊区的一个乡村旅社住宿,当天刮风下雨,山路也很窄,当时有客人在等着我们,心里很着急,车又开不快,前面有车又不能超过去。后来有一段路够宽,前面的车停下来,开车的那位父亲下了车,我们车上负责开车的法国外交部人员也下了车。

那位父亲对他说,一路上都是他的车在前边,这不太公平,现在请我们开到前边去。外交部的小伙子说,我们马上就要到住的地方,还是保持原来的状态吧。那位父亲接着说了一句话,还是希望我们开到前边去,车上坐着他的两个女儿,他不能让女儿认为不让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恐怕我们中国人就缺这一点,我不太知道这是由于什么样的文化,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直抵人心,而且成为一种不可度量的似乎先天具有的遵守。

中国人可能觉得老外们生活太矫情,他们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使旁边没有人,钓到的鱼不符合尺寸也要抛回水里,因为如果回到家偶然被邻居发现,会把你视为一个不遵守公共道德的人。

当然,我们没有必要说欧洲人都是君子,从新闻也可以看到他们的校园暴力、恐怖事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社会问题。但我们要看人家好的一面,向人家学习,有时他们好的一面是我们很难做到的。

今天也应该有好人,但是我们最有影响力的文艺,为什么就不表现这些

西方国家有宗教,不能说中国完全没有宗教,中国有宗教但是缺乏宗教信仰。佛教、道教圣地香火依然非常旺,求升官,求发财,求健康,求儿女的未来,甚至也可能有人暗地里求神惩罚别人,同时保佑自己。中国人在神面前忏悔的时候多吗?我们受过忏悔文化的影响吗?进一步说,我们受过好人文化的影响吗?

今天的中国人可能在理论上相信有好人,但在生活中除了自己的亲人和工作单位的至交好友,是不是经常想谁在背后会做我的小动作?这种互相的揣度在一般人之间有,在官场上更是如此。

另外,我们的文化和文化受众之间有相当奇怪的一种关系,比如前一时期由我做编剧的电视剧《知青》播出,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周萍回家探亲时,男朋友在小镇的旅店里等着她,而且发高烧,小店的老板和妻子对他们很好。有一次我在外地接受采访,一位媒体的副主编对我说,看过了电视剧,但很失望,他说一直看着,盼着,就那点满足没给他。我问什么满足呢?他说在那种情况下,周萍有可能被强奸,你怎么就不写?说实在话,我当时想吐他一口,这还是知识分子,就盼着看这样的情节,而且认为不这样写就是不符合生活。难道生活中只要女孩子单身住在一个地方就会遭到这种情况吗?我真觉得这是生了病的中国人,而且几乎是不可救药的中国人。

为了证明生活不是这样的,我把前两天翻到的一篇文章《秋雨中的回忆》念一段给大家。

那是一段30多年前的往事,返城火车站人满为患,行李在仓房里堆得像小山似的,火车票早已售謦。车站的墙上贴着醒目的告示,上海方向3日内的车票已经售完,旅客们请用已购好的车票办理行李托运手续。幸好站上一位值班的师傅发现了我的窘境,帮我把行李挪到了一个小屋里,雨夹着雪花绵延开来,看样子短时之内不可以停息。好心的师傅见我可怜,答应帮我照看行李,让我赶紧找家旅社休息一下。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过师傅,赶紧去找旅社。此刻,我已困倦得撑不住了。(第二天作者又因师傅以及站长的帮助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当晚拿到了去上海的车票。因为版面限制,本刊只刊登一段——编者注)

这是别人的回忆,证明即使在文革年代,这种事情也是有的。生活中当然有这样的事,有这样的人,当然需要人写出来。今天也应该有好人,但是我们最有影响力的文艺,为什么就不表现这些?为什么总表现人和人的争斗?穿古装的斗,民国的斗,抗日时期也斗,到现在婆媳、妯娌还斗,单位斗,学校里也斗。

我创作剧本的时候,相信人在生活中应该像上面的师傅那样去做,也想通过电影和电视剧这种方式来表现。可导演经常会说,咱别这样写,没人信的,首先自己就不信。

好人文化就是说在不同的选择中,能做出这种选择而不是那样的。

最近两天我为什么说很烦呢?不断写序,给这样和那样的人,我的知青战友们也写书,看得头都疼,没有看见眼前一亮的东西,差不多到最后一篇,我看到了《烧档案》。

一个知青组成的兵团通信连在一个没人去过的深山里生活了几年,平均年龄不到20岁。最后只剩下3个知青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因为一点事就吵起来,其中一个知青就动枪,所幸没有死人,但是受到纪律处分。后来返城的时候,另一名北京知青负责为档案袋装封条盖章,突然发现怎么这个知青战友的档案这么厚,拆开一看都是关于当年他开那一枪的档案,差不多有七八十页。当时这位青年就想,他带着这么厚的档案回北京,找工作怎么办?能不能不这样?于是就找到当时的连长,没想到连长也很爽快,两人就达成一致意见,把他叫到连部,关上门拿出档案说,虽然是违反纪律的,但文革已经结束,现在你要回城,请放心,当着你的面我们把它烧了。

这好不好?我们能不能那样做一点?我说的好人不是老好人,是经过自己的大脑思考一下,做一点,然后对别人的命运产生一点小小影响。今天的中国人恰恰有那么多的“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为了利别人才不会拔自己的毛,这太令人沮丧。

好人文化就是说在不同的选择中,能做出这种选择而不是那样的。这使我又想到即使在文革年代,傅雷夫妇自杀之后,骨灰没有人认领,两个儿子在国外,当时上海一位姜姓的普通女工,只不过因为读过他们的书,通过他们的书认为他们不可能是坏人,所以就去认领二人的骨灰,如果不认领的话,三天之后就会被丢弃。而且,她不但认领了,藏匿起来,还多方写信,替傅雷夫妇死后的名分进行申辩,自己也遭到不公平对待,一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才把骨灰交给傅雷的两个儿子。傅雷的儿子傅聪是音乐家,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给我一张票,听听你的演出。

我经常想,就这样的一个女工,这才叫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拍成电影?让全世界都看看,在极特殊的年代,中国人曾经是什么样的。

民盟前主席费孝通是潘光旦的学生,两人是师生关系,相差20多岁,后来都被打成右派。文革时潘光旦先生在积水潭医院住院,即使住院造反派也还要敲着床,让他交代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体非常不适,然后让女儿偷偷接出医院回家,可他已经没有家,只不过有一个小房子,水泥地,床上还没有被褥。第二天晚上潘光旦全身痛苦,半夜里让女儿去找学生费孝通,费孝通住得离他不远,都在民族大学。费孝通来了之后,当时也没有夜里开门的医院,买不到药,也不能背着他上医院,他是打入名册的人。费孝通只能把自己70多岁的老师潘光旦搂在怀里,搂了一夜,最后潘死在费孝通怀里。这种师生情,在那样的年代,我也经常想,要拍出电影来,放给全世界看。这不是中国人的羞耻,而是中国人的光荣。

有几千年传统文化和文明影响的中国,在特殊年代里,一些知识分子能把人性和师生关系演绎到这样的程度,可以让全世界都来看。但是,又不能拍,不能表现,我们的文化把我们生活中明明发生的,对于后人有影响的元素都剔除掉,现在就剩下了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所以,我们说中国人缺什么?当然也缺文化的影响。

(摘编自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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