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融
最近,一篇题为《为什么每人喜欢的音乐都是不同的?》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
文章引述《科学》(Science)杂志上,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神经生物学研究所的瓦洛里·萨利姆普尔(Valorie Salimpoor)博士,运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对19名受试者进行了音乐口味测试实验的论文。论文指出,大脑中的听觉皮层和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又名阿肯伯氏核)与受试者对一段音乐的喜爱程度直接相关。
文章写道:“听觉皮层储存着一个人这辈子听到过的所有声音信息,以前有研究显示,如果某段音乐曾经让受试者产生过愉悦感,那么当他再次听到这段音乐时,听觉皮层就会向伏隔核发出信号,再次让受试者产生满足感,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听老歌的原因。本次研究虽然用的都是陌生的音乐,但其基本声音元素都是受试者所熟悉的(比如某种节拍或者某种特殊唱法等等),受试者很容易产生联想,并对陌生音乐产生了某种预期。”
19位受试者,样本数不多,使用仪器测量脑内哪一区块对哪些事物产生刺激也不希奇。更关键的是,我对这结论有些不认同。
任何人会掏钱买音乐、影片、书、玩具、美术品或表演艺术的票,都有很多原因。喜欢某种感觉是其一,喜欢重复同样的愉悦刺激也可能是其一,但新鲜感怎么解释?看了无数恶评决定自己花钱去看看片子有多烂,又是哪门子大脑神经学?
听觉皮层储存着过往的信息,但是什么在决定婴儿、幼儿、儿童、少年一路接受的音乐信息所引发的反应?生命这么前期的被动接触,引发的种种好恶,真的就决定以后这人成年后的音乐品味?
如果这么简单(又好预测),那就没有书香世家的子弟根本不爱念书,大音乐家的儿女完全逃避古典音乐这些事了。所谓“耳濡目染”,不就是从婴幼儿到青年期这些人被曝最多的听觉皮层(或者亦有视觉皮层、触觉皮层等)累积的纪录?
如果人脑这么狭隘呆板,只能从过往的愉悦去锁定新的愉悦,必须是以前听过的有好感的旋律、节奏、音频,才使我们的伏隔核起作用,那么就没有“喜新厌倦”或者“耳目一新”的成语了。
一个作家,一个创作人,不管创造的是什么型态或内涵的作品,总是在捉摸自我愉悦和大众愉悦的奇特交叉点。你的听觉皮层不等于我的,更不等于万千网友或电视机前的观众,那么凭什么能人、高手,可以创作出一听就知道可能会很好卖(或者对人产生启发)的歌曲?
就好像一切通俗文化制品或文创设计商品,有的是从原始旧型态予以酌量变形,有的则是平地一声雷地让人完全意想不到可以这么干。这两条大道都有无数的成功作品先行,都有人名利双收。
我们有时需要温情脉脉,那时也许是让我们的听觉皮层发挥熟门熟路的机会,我们在新歌手声音里听到王菲、张学友、邓丽君或王杰,而感到亲切;但有时我们却期待一个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声线、唱法,哪怕怪到极点的“神曲”或“二”到不行的牛人,我们需要从沉闷庸俗吵杂的社会暂时被刺激——尽管以生理学的立场看来,一切刺激都如是短暂,真格“诸行无常”。
此刻的生鲜、当下的震撼,重复个两次,多几遍loop或套路,普通人也就习惯了。人类的感官就是这么贪得无厌。
有的人比较忠诚,他们愿意不计代价复制这份美好感受,于是他们变成粉丝。你持续喂食,他们欢喜接收。这种食物链构成了古往今来的粉丝经济——“粉丝经济”绝对不是21世纪“郭敬明们”发明或专属。
有的人比较偏食,甚至,花心(我个人属于这族群)。我们比较不喜欢重复,我们对于曾经喜欢、敬佩过的,也容易看出对方的毛病、老态、沉缅或背叛。我们的确享受某些老歌、老脸、老故事、老招的安抚,但我们也需求新的地狱和天堂——尽管,以人类万年来贫乏的知觉来说,我们以为新的,往往并不纯然那么新。
但至少,向导换了,就算目的地可能根本一样,但我们眼前的这个带路人看来眼生,我们就暂且相信这是个新的说书人,一盏新的油灯。我们的神经细胞愿意继续往前走走看,神经元汩汩地通着电呢。
“为什么每人喜欢的音乐都是不同的?”这个命题其实是伪命题,身为文化工作者(或者文化商人),我们的任务不在认清大众口味有多分殊,而在找寻那足够大量且清晰——所谓足够的标准就依个别产业的投资额而定了——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