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
去年在北京家里,遇见一位奇趣之人,姑且称他W君,是小猪的朋友,搞先锋音乐的。
W君的工作室离我家不远,不过百米的距离,隔一座铁桥,桥下无水,有向日葵,花都开得艳。艺术家们偶尔在桥下看电影,自己投放的幕布,把整面墙都遮住。电影都老,也没在电影院里的大银幕上映过。W君的工作室在二楼,也就是说,从我家里出来,走个百米左右的石子路,再上铁桥,过了桥,就是W君的门口了。W君常常不在,到城里演出了;他工作室的窗帘常年垂挂着,大抵年份久了,原来的宝蓝成了扑扑的蓝灰,对着我们屋里的那张大书桌。
小猪说,W君是个奇人,几年前,他在网上弄了个博客,博客上都时兴用个大头像以标记身份。W君不想用他自己的,就在网上淘,淘了几个网站后,突然发现一张大胡子照甚合眼缘,以为哪个国家的明星,直接扒了过来,贴在自家博客上。
去年,W君到艺术馆当驻馆艺术家。遇上小猪,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天,W君到家里聊天,看小猪的电脑里有那张大胡子照,颇为惊异,方知原来几年前就与小猪相识。W君信佛,因此对于照片之事有更深刻的解读,坚信他与小猪前世有缘。
某个晚上,正要吃饭时,W君来了。一个很是面善的帅小伙,光头,满脸的笑,悉堆眼角。他老远就开始喊小猪的名字,小猪当时在厨房炒菜,拿着锅铲边抹着汗就呼哧哧地跑了出来。
小猪继续炒菜,W君背靠沙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和我聊天,说的都是他的故事。
W君的老家在西北,据说那个地方和李白的身世也有些关系,不过W君也不太清楚,问老人,也语焉不详。老家与李白有没有渊源,W君其实并不关心,他家附近的那个火车站,已经足够神奇。
W君小时候常常背着比他小六岁的妹妹去火车站玩。有一次,看火车开走后,他背着妹妹在铁轨上走。走了几分钟,他突然就支撑不住了,摔出了铁轨外,妹妹被他压在身下。他正想挣扎着爬起来时,眼前的景象却突然全变了:热热闹闹的火车站突然静止了,所有的人都停在某一个位置上,没有表情。更为奇异的是,在火车站的地底下,是一座繁华喧闹的大都市,街上的女人都长得丰腴,着低胸的薄翼长裙,裙摆都宽大,走在街上,缥缥缈缈的,看着仿佛是倒挂的飞天。
W君说,这座城市很奇怪,一直到从他眼前消失,他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等他从地上起来以后,城市就消失了,眼前还是那个喧闹的火车站。
再后来,他站在火车站的入口,就能看见这座城市浮上来,城市里的女人们依旧是飞天的姿态。有一次,他忍不住走了进去,找了街上最老的女人来打听。这女人是真的老了,脸上褶皱纵横,都不用摸,就知道这肌肤是树皮一样的粗糙。老人看到W君朝她走来,远远地就笑了,极力显出媚态来。原来她是武则天当才人时的宫女,那个被武则天借刀挖了双眼的宫女是她最好的姐妹。她看过姐妹被挖成黑洞的眼睛,吓得一直在发抖,连着几天,筛糠似的,身体一直在摇晃。后来,她就被人蒙了面,捆了双手,从宫里扔了出来,扔到大街上,她当时就吓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被捆着的手已经解开,蒙面的巾子也不见了,身上多了一件脏兮兮的棉麻布衫。
一千多年了,她一直就穿着这件衫子,用炭灰把脸抹黑,四处乞讨为生,夜了,就找一处破庙歇脚。在宫里时,她的身体已经被蹂躏坏了,没有再能跟平常人家结婚生子的权利。在庙里歇脚时,她就对着天诅咒武则天,这是她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听着老宫女的故事,W君哭了。老宫女摸摸他的头,说:你是个良善的孩子,天会保佑你,我要冒着天谴给你个警告,记住,以后不要再带着你妹妹来这了。别的别再问,这是天机。W君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老宫女一推,那座奇异的城市,迅速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再后来,W君陆陆续续又去过几次火车站,但都没能再看到那座城市。妹妹每一次都哭着吵着要同他前往,他都忍着没同意。W君的这个小妹妹自小聪明活泼,四围邻里看着都喜欢。那年冬天,一位邻居大叔拗不过W君妹妹连哭带闹的请求,领着她到火车站看火车去了。小姑娘从在离开邻居大叔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死了,被人挤进了铁轨里,火车适时开过。那一年,W君十二岁,妹妹六岁。
W君后来再没去过火车站。再后来,他就离开家了,四处闯荡。
W君在北京一闯就闯了很多年,做先锋的、前卫的音乐。在北京租个房子,和几个有同好的朋友组成乐队,满世界演出,挣出场费。W君说,王菲的前夫窦唯,也是个认真做音乐的人,他们有时候会同时在某一家酒吧演出,都是朋友,没有虚头八脑的东西。窦唯烧车的事,实在是那些记者骚扰得太过分,忍无可忍了。窦唯是老实人,W君说。
W君信佛很多年了。前几年,他和他的女朋友都信佛,后来,她削发出家了,而他还继续在俗世中混着。如今,他又有了个女朋友,交往也有两三年了,女友的父母都催着结婚,他却不敢承诺,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出家,不能误了人家。跟女友提出分手,女友死活不同意,就拖着。
前年夏天,他去印度演出,大包小包背着演出的器材,坐着火车,从印度的这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那一天,火车临近新德里,突然地,来了许多劫匪,W君还没来得及关窗,就被劫匪硬生生从火车上拽了下来。手臂被磕破了一大块,腿摔骨折了。W君迅速把自己送去就近的医院。不行,医院的设施太简陋,手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换医院!到新德里最大的医院,病人就在大厅里躺着,很多人看起来奄奄一息,W君心里发怵,还是回国罢,尽快回国。W君从网上查了中国驻印度的某个机构的电话,求助。W君:“请问是××机构吗?我是中国的公民,到印度遇到麻烦了,现在受伤很严重,非常需要帮助……”话没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冷冰冰地回道:“要死了吗?或者已经有死的?”一听说没死的,电话迅速地挂断了。
W君不敢在新德里做手术,不得不四处托人,终于在受伤后的第四天,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医院里的医生说,W君的腿伤原本不严重,但因为延误了手术的最佳时机,康复后,腿自是能自如行走,不过还是落下小疾了——将来走路,得一脚深一脚浅的,跛了脚了。去年在北京,他到家里和我们聊天时,腿上受伤的部位还封在纱布里,看不得,也就不知他的脚最终能跛成什么程度。
不过有一句话是清清楚楚记着的,W君说,他真的跟佛有缘,是要出家的,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