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芝
摘 要: 加拿大女作家芭芭拉·高蒂在名著《白骨》中,巧妙地运用圣杯传奇的追寻主题,通过描述人格化大象的自我寻找之路,既展示了特定群体文化的记忆,又表现了个体生命的不同变奏,使小说不仅具有历史厚重感,而且展示出深刻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白骨》追寻主题 圣杯传奇 自我追寻 人格化
对生命意义的追寻过程,隐含着个体对生命意义的不同诠释。小说作为记录人类生命体验的文学作品成就了关于“追寻”及其意义的宏大叙事。作家们一直在以不同方式言说着古老的“追寻”故事,但很少人能像加拿大女作家芭芭拉·高蒂一样,将追寻之旅的主角定义为一群饱经风霜的大象,以独特的手法对大象从群体到个体加以呈现,将《白骨》的追寻主题变成群体文化记忆的表述,亦为个体生命故事的不同变奏。高蒂通过赋予大象人格化特征,表现人类生存环境和心理状况的异化,使小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国内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不多而且尚集中在生态主义的角度,如:何文玉认为高蒂以大象为主角的叙事方式显示了作品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的特点。唐晓芹从动物的符号学角度阐述了作品的生态意义。
一、象群圣杯式的追寻
西方文化传统总将追寻主题和圣杯骑士传说联系在一起。所有圣杯传奇文本都是一个“追寻”的故事,一代又一代的主人公们都在寻找自己心中的圣杯,高蒂将圣杯的这一影像具体为白骨。She-one家族是追寻的骑士,他们的追寻过程已经是一种圣杯式的追寻。
《白骨》是一系列追寻过程:面对干旱和人类的频繁袭击,象群们决定寻找传说中的安全地带;而白骨,寻找安全地带的指南针,将它抛向空中,其尾端落地的方向就是安全地带的方向。寻找白骨的过程是一个追寻的过程。对追寻主题的采用使得这部小说成了圣杯骑士传说的投射。圣杯的神力不仅为人们提供食物和饮品,更重要的是它能使人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它是“完美的人间天堂(Earthly Paradise)……超越了世间一切完美的理想事物。”(Loomis,1991:201)。对圣杯的追寻是一种神圣之旅,高蒂笔下的白骨如同圣杯,它不是普通的象骨,是具有某种神奇力量的幼象的肋骨,“越黑暗,在She-one的眼中,象骨就越白……”(44)它所指示的安全地带是“不仅资源充足,生活舒适,而且没有屠杀,没有毁坏和残害,She-one和其他生物都能很好地交流和相处”①(43)。安全地带是如此美好,因此寻找白骨的旅程就变成了寻求乐园的神圣之旅。圣杯是圣物:“每个耶稣受难日,天堂飞来一只鸽子,带着一块圣饼,以此来更新圣杯的神力”(Loomis,1991:78)。白骨也具有同样的特征:“每一次被直接称为‘白骨,它的力量就会减少”(73)。白骨和圣杯一样,它们的神力不是永久的。
作者曾详细介绍了大象变成人类的过程:“在干旱时期,当一头饥饿的公象和母象杀死并吃掉了一只羚羊,破坏了首要的,最重要的信条‘你不能够吃任何的生物,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它们的身子逐渐地变小,变瘦,它们的象牙退化成肋骨,它们的耳朵萎缩了,毛发都长到头上了。它们用后腿站立来反抗但是只能从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它们宣称自己是食肉动物,可以将任何不会垂直站立的生物作为食物,尽情享用。”(7)这恰恰与现代圣杯传奇中的“祛神圣化”现象相吻合。现代版的圣杯传奇是从圣杯的失落开始叙述的,上帝为什么要召回圣杯呢?20世纪,工业化生产和技术革命似乎没有带来人们理想的生活状态,反而加速了道德的衰败、罪恶的滋生和人的异化。追寻圣杯的骑士不再是勇敢的善战的英雄之后,而是虔诚谦恭的道德楷模,“只有受洗过的基督徒才能看到圣杯;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它”(Hasty,1999:79)。对象群来说,白骨是唯一的圣物,“任何有足够的幸运能找到它的She-one,只要将它抛向空中……任何把它抛出去的人必须相信它的力量。”(44)追寻圣杯是为了得到与圣灵相遇的契机,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纯化自己的思想,完成“精神之旅”。象群们是为了摆脱干旱和人类的捕杀而去寻找安全地带的,Torrent却告诉Tall Time:“那里有人类,但他们不同于现在的人类,他们不贪求我们的牙,我们的脚和我们的肉……”“I-Founder 认为在安全地带,人类恢复了自己在变成人类之前是She-ones的记忆,他们将会变回以前的样子,他们会长耳朵”(73)。因此大象们的追寻之旅就成了追寻人类的善良的原始的本性,摆脱人类残忍的本性的追寻历程。
白骨的追寻也是源于大象和平信条的毁灭。Torrent告诉Tall Time的话也与之相呼应:“人类的出现并不是黑暗时代的开始,相反,人类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当时的人类不像现在的人类这样……却不会伤害She-one,也不会有任何的大屠杀和伤害。”黑暗到来之后:“各种生物之间都变得小心翼翼了……人类的思想已经变得不可深不可测了……黑暗已经进入了人的心里,破坏了他们已经堕落的灵魂”(43人类似乎想彻底毁灭She家族。大象所信奉的各种生物和平共处的信条已经不复存在了,取代的是残忍与杀戮)。
作者并未停留于此,毁坏的目的在于建造。高蒂告诉了我们第一个安全地带,“在很久之前,白骨从人类手中救回了Lost One,并指示了第一个安全地带-森林,它们到达那里之后,白骨就消失了,它们并不失望,因为它们相信在那里没有人类的存在,就没有危险”(72)。为什么还要寻找白骨呢?因为人类已经更新了他们的屠杀方式。在第一个安全地带中没有人类的存在,在第二个安全地带中,有了人类的影子:“在Mud的预见中,安全圣地是一个有着肥美青草的平原,到处都是母象,小象和幼象……视野延伸到在车子旁边一个人毫无恶意的看着她们”(316)。前后两个安全地带的不同,表明了作者已经扩展了安全地带的意义,将所有生物都纳入安全地带之中,显示了生物和谐共存的理念。对白骨的追寻因此就变成了象群们的精神追求之旅,但是安全圣地不应该是没有人类的大象的乐园吗?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连这块被允诺的地方只是一个预留的自然保护区而已。She-S家族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干旱和人类的屠杀才踏上寻找之路的,寻找的结果居然是人类的自然保护区。这个结果是对Mud家族的人所做出的努力的反讽,但是Mud依然“继续向前走,它们行进时扬起的尘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作者暗示了真正的属于动物们的安全地带是不存在的,它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自然保护区替代。动物们已无真正的自由。但它们依然在寻找,追寻便有希望:真正的安全地带。
二、Mud的自我追寻之路
在《白骨》中,如果大象可以讲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将会是Mud的故事。
文学历来关心和身份有关的问题,文学作品对这些问题也或清晰或含蓄地描绘出答案。角色在不断界定自己,同时被他们各自不同的经历、不同的选择和社会力量界定,叙述文学始终追踪他们的命运。角色自己创造自己的命运,还是被命运折磨呢,对此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错综复杂的答案。在《白骨》中,作者在小说的开头便描绘了Mud的出生的情况:母亲的死亡和她的出生几乎是同时的,妈妈将她叫做Tiny(“小不点”),微小得不屑一顾,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她就被自己的家族遗弃了。
作者一开始就将Mud定义成了一个流浪者的形象,她割断了Mud和以前家族的关系,割断了Mud和亲友的连接纽带,Mud没有归属感,成了一个流浪者,始终处于一种轻飘的失重状态。被She-S家族收留之后,尽管具有预见能力,但Mud还是一直游离在She-S家族之外,只为She-S家族为数不多的成员所接受,“Mud意识到了这种不自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族里是个外来者”(199)。她一直很少讲话,总是用think,Tall Time都发现:“除了和Date Bed,她离其他任何人都远远的,当她每次的确是融入到了她的家族中去,在他看来,她也总是远远地待在一头大象旁边。”(60)Mud在新的家族里始终没有归属感,当She-S家族将她命名为She-Spurn时,她不愿意接受这个名字,证明她尚未接受自己在这个家族的身份,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真正的归属、身份和价值。她希望自己在干旱的时候怀孕,然后离开收养她的象群。她一直在计划着离开,包括她想和She-Ds离开,后来告诉Date Bed(她的好朋友)“我想自己离开”(81)。
当象群的大部分成员死于屠杀时,Mud发现“自己虽然没有流血,但是却沾有收养自己的家族的血,这血仿佛是她和这个家族联系的记号,无法否定的距离,无法逃脱的附属”(93)。这就是流浪者的典型特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在和象群们一起寻找白骨和Date Bed的路途上,她不断地克服自己独处的心理,逐渐融入象群之中,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使得族长She-Snorts假装纵容She-Scream时,她就认为她缺少很多做族长的技巧。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她决定永远和大家在一起,她认为,凭借她和Date Bed的力量是不可能把一头小象抚养长大的。大家一起休息时,她也发现自己和其他大象之间距离已经不像她认为的那样。
没有什么路是平坦的,是肯定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在追寻自我的道路上,Mud就一直这样反反复复。在预测到She-Scream的死亡,Mud一直犹豫是不是要告诉She-Scream,或者族长,她已经在考虑他人的利益了。她正在向集体的意识移动。流浪者也是如此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一会儿发现自己和成员们在一起,一会儿又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孤单的,始终还是外人,尤其是在族长宣布She-Scream是个回忆时,Mud发现自己被放逐了,她认为自己是个闯入者。她“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儿她的家族,发现他们只是一些相识的人,但是对于他们自己,他们看起来完全或是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希望自己不要闯进去”(187)。后来她知道She-Scream已经时日不多,而且非常孤单时,已经忘记自己曾被驱逐,又开始接受集体,接受集体带给她的安全感。
真正促使她最终决定牺牲自己帮助象群的是:族长愿意以自己的新生象和Me-Me鬣狗交换Date Bed和安全地带的位置,Mud当时就在想“让我为她(小象)死吧”(251)。当She-Scream提出要用Mud的小象交换安全地带时,Mud同意了“她明白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在Date Bed和自己的未出世的小象之间选择了Date Bed,她感觉很值得”(262)。这是Mud所一直追寻的归属感,她已经把自己和象群的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她也认同了自己与Date Bed之间的友谊。在寻找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的心肠逐渐硬起来了,最后却放弃了寻找Date Bed,“这是一个交易,Me-Me会带我们去安全地带的……她认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是不会错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319)。这个决定是故事的转折点,因为此时Mud没有局限于自己狭隘的友谊,而从整个象群的利益出发,这是她在追寻过程中不断克服自身的不足:孤僻,异化,不断完善自己,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小说的结尾-Mud描述的安全地带最终证实了Mud的追寻之路是充满希望的。
三、人格化的大象
人格化是指童话语言等文艺作品中常用的一种创作手段,对动物植物及非生物赋予人的特征,使它们具有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在《白骨》中,高蒂将主角定义为了一群非洲大象,人类则是处于故事的边缘,而且我们还应该庆幸这个人类没有在旁边出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予这些大象生存的机会。如果高蒂在给我们讲述动物权的问题,她无疑是给大家讲了一个好故事,在她的笔下,每个人物都很生动,它们之间的对话充满了幽默感。她细致的描述使我们对大象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所有因素都模糊了大象和人类之间的距离。
在小说中,大象拥有和人类一样的信仰,它们信仰She是他们的上帝,它们也有和人类一样的社会组织,每个大象都有不同的职责。在《白骨》中,大象的语言、社会结构、精神世界和智力都和人类的一样真实。“所有文化群体都用动物来反映人类之间的冲突与问题”(Keith Tester,1992)。《白骨》中的Mud始终游离于象群之外,这与当今社会的疏离异化不谋而合。Mud就是处于流浪疏离的现代人,缺少集体的关怀和理解,始终处于自己狭小的范围之内。Mud在寻找白骨和同伴的过程中,不断克服自己的缺点和不足,逐渐实现自我价值,正是作者希望现代人能够走出孤独隔离的生活状态,不断地寻找生存的意义,追寻自我价值。
在《白骨》中,人类是因为灵魂被黑暗侵蚀了,才开始屠杀大象的,他们的心变得坚硬,不可穿透,这时人类和其他生物分离了。只要人类恢复他们的记忆,他们就会恢复以前的本性。作者正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和自然和我们的本性分割得太久了,只有恢复了自己的意识,才能重新融入到自然和社会中。
现代社会是一个商品经济统治的时代,对金钱的崇拜正是现代人本质物化和自我消隐的典型表现。一切都可以商品化,一切都可以用金钱的多寡衡量价值的大小。于是,肉体可以出卖,灵魂可以抵押,良心和道德也交付给了魔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金钱而丧失了应有的纯真与温情,变成了利益交换的手段。现代社会的人已经成了高蒂笔下的可怜的象群,人的灵魂已经被腐蚀了,黑暗的时代也已经到来,大象们需要安全地带,人类也需要安全地带来挽救已经被腐蚀的灵魂,以唤回人类原有的善良。
四、结语
芭芭拉·高蒂的《白骨》互文性地运用了传奇文学中常用的追寻主题,却将其内容加以改造,将主人公由人变为非洲象群,并且将个人的追寻之旅和象群对安全地带的集体追寻有效结合,使小说的追寻主题变得更丰富。同时通过赋予大象以人的特征,给读者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作者用大象的命运暗示人类命运:Mud在寻找自我,人类也在寻找自己的归属;大象需要安全地带,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人类也同样需要。尽管结果可能并不如意,但追寻本身值得敬重。高蒂最后描述Mud带领象群们在前进的道路上扬起一阵灰尘,就表明了追寻的希望。
注释:
①文中涉及《白骨》文本引用皆出自Barbara Gowdy.The White Bone(Toronto: Harper Collins,1998),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参考文献:
[1]Hasty, Will.A Companion To Wolframs Parzival[M]. Columbia:Camden House, 199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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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Tester,Keith.Animals and Society:The humanity of Animal Rights[M].London: Routledge, 1992.
[4]代丽丹.圣杯——追寻中的意义选择[J].外国文学评论,2007(3).
[5]何文玉,石云龙.试论《白骨》的生态价值[J].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6).
[6]唐晓芹.《权力》和《白骨》的动物符号解读[J].世界文学评论,2011(2).
[7]www.powells.com/bibl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