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枫
我上大学一年级时偶然邂逅了范·克莱本(Van Cliburn)。我那时用磁带听古典音乐,有一次去父亲战友的工作单位转录磁带,这位长辈给我的磁带盒上写的是“克莱邦”。
我最喜欢克莱本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由康德拉申指挥RCA交响乐团协奏;后来还转录过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其钢琴演奏都由克莱本担纲。尤记得我爱不释手、反复聆听,至今仍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衡量其他作品的标准。
克莱本是一位具有伟大浪漫精神和人文情怀的音乐家,为人如此,琴艺亦如此。他的一生也不乏悲情与遗憾。经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他在黑白琴键跳跃间与政治产生交集,负累一生,琴艺退步之时,又饱受各式非议。
1958年是一个值得克莱本慷慨高歌的年份,他在这一年爆发,也在这一年达到辉煌顶点。前一年10月,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美国承受重大打击,忧虑与怀疑在民众间弥漫。时隔半年,苏联又决定展示文化实力,举办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征集各国选手参加。报名者众多,其中就有克莱本。
随着比赛的进行,克莱本逐渐释放汇集一身的能量,融合德俄钢琴学派的浪漫主义诠释理念,将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浪漫之火熊熊点燃。当“皇帝”一曲终了,坐在包厢里的赫鲁晓夫也不禁鼓掌喝彩。评委们被他的表演倾倒,却不敢给出真实评分,担心犯错误,便向最高层征求意见。赫鲁晓夫只问一句:“他真的最好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亲自批准将第一名授予克莱本,由肖斯塔科维奇授奖。克莱本获奖的消息传回国内,立刻成为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范·克莱本于1934年7月12日出生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他的第一位钢琴老师也就是他的母亲,曾师从李斯特最信赖的助手弗里德海姆。她教导克莱本,人的嗓音才是最首要的乐器,每次学习新曲目,母亲都会先教他用嗓音清唱。正因为如此,克莱本的琴声才如同技艺绝佳的歌者,每一个乐句的塑造都美极不可方物。
17岁以后,克莱本进入茱莉亚音乐学院,更为勤奋。马拉松式的疯狂训练令其他同学叹为观止:始于傍晚,凌晨3点结束。他在茱莉亚再遇名师,那就是20世纪伟大的钢琴教师罗西娜·列文涅。罗西娜给予克莱本最正宗的俄罗斯钢琴学派风格的指导和熏陶,并力劝他参加莫斯科的比赛。
20世纪50年代末,克莱本被美国人视为英雄和偶像,没有任何一位古典音乐家受到过这般礼遇。他受邀参加收视率最高的访谈节目;目睹仰慕者拥挤在他车前,将车门把手也拉断;他弹奏的柴可夫斯基唱片销量达到白金级。对这一切,克莱本似乎沉醉其中,他奔忙于全美各地的音乐厅,在独奏开始前,总会先弹一曲《星条旗永不落》,更加巩固自己作为英雄和爱国者的形象。
诸多光环围裹之下,克莱本将自己孱弱的身体与性格小心遮掩。早在读书时,他就刻意避免体育活动,怕伤到手;一旦走出家门,便感到不适,认为家庭之外的世界如同“活地狱”。但最致命的是他脆弱的心理。一直以来,生活中有母亲照料,经营和表演则由父亲及传奇经纪人苏·胡洛克打理。这两人先后逝世,克莱本马上失去继续表演的勇气和斗志,于1978年匆匆宣布退出乐坛。此后,克莱本没有了奋斗与勤勉,只剩下夜夜笙歌。他成为远近闻名的派对组织者,动辄宴请上百人,狂欢至天明。
克莱本不但被视为英雄,更拥有良好的公众形象。1962年,他帮助创建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国际钢琴比赛,用更行之有效的方式传播音乐、发现天才。从事这样的工作无疑影响了他的演奏生涯,但恰恰在他退出乐坛专心经营比赛的年代,范·克莱本钢琴比赛日益赢得权威性和影响力,并与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比赛、波兰的肖邦比赛、英国的利兹比赛齐名,成为世界钢琴巨星的摇篮。
过早成名带来的诱惑,让克莱本的技艺未及至善,便现颓象。上世纪60年代后,他的一些作品屡受评论界攻击。对此,有人说他热衷于巡回表演,已将双手的魔力榨干;還有人说他只是特殊历史年代的一个“美国符号”。这样的论断显然不够公允,殊不知克莱本代表了欧洲大陆古典音乐传统在“新世界”的一脉相传。他在退出乐坛前,留下贝多芬、舒曼、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等堪称经典的录音,都被制成“发烧天碟”流传全球。它们是美国音乐的伟大财富,更是克莱本曾经辉煌的见证。
作为冷战对立大国间的善意传播者,他的贡献至今不可磨灭。克莱本曾说,他虽退出乐坛,却未归隐——他的确用自己的浪漫情怀战斗到了最后。
1987年,戈尔巴乔夫一行访美,克莱本应邀前往白宫献技。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他指尖悠长流淌,在座的戈尔巴乔夫等人感动莫名,随着乐曲在泪光中吟唱起来。这歌声成为他近30年前辉煌时刻的最佳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