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佳 袁雪
日本加入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牵动着全球贸易体系的神经。因日本经济体量巨大,若该谈判最后成功,必将对亚太以及全球贸易未来格局产生深远影响。
3月15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首相官邸举行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日本将加入TPP谈判。由于还需获得TPP现有成员认可,谈判预计于今年7月底前正式展开。安倍晋三表示,日本应与美国一起主导TPP谈判,因为这一进程将给其他地区贸易框架定下一个高标准的基本规则。
TPP起源于2005年新加坡、新西兰、智利和文莱签订的多边自由贸易协定,这一协定最初包含在APEC(亚太经合组织)框架中。TPP的目标是建立自由贸易区,在贸易、投资、服务等领域促进自由化,在原则上实行零关税,且不接受例外原则或保留条款。由于TPP的标准较高,且涵盖的范围过宽,因此重要的经济体早期对这一谈判兴趣不大。
但随着2008年美国转变策略,正式加入并开始主导TPP谈判以来,加拿大、澳大利亚、墨西哥、智利、马来西亚、越南等国相继加入。日本的态度一直被认为具有决定性意义。菅直人、野田佳彦在任时,日美之间就多次就日本加入TPP谈判进行磋商。
作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日本加入TPP谈判后,TPP自贸区经济规模约达27万亿美元,占全球经济总量的近四成。如果談判达成协议,TPP将与同样于近期宣布启动的美欧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谈判一起,为全球贸易制定新规,并可能重塑全球贸易体系。
按照目前公布的时间表,TPP谈判将于今年内完成。虽然谈判面临日本国内的种种障碍,但对于中国等贸易大国来说,日本此举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首先,中日韩自贸区第一轮谈判将于3月26日-28日在韩国首尔举行,日本此时宣布加入TPP谈判,意味着中国积极主导的中日韩自贸区谈判将可能受到掣肘;另外,如日本加入TPP谈判顺利的话,中国也亟须加快自身改革,以适应这一新兴贸易规则的多重影响。
作为日本最近六年来的第七位首相,2012年12月26日当选为日本首相的安倍晋三,上任伊始就面临着扭转日本经济发展长期停滞状态的重任。此次,安倍更是寄希望于通过加入TPP,挽救已经“陷入自我封闭”的日本经济,并“对整体经济产生积极影响”。
据日本政府3月15日公布的“TPP对日本经济影响评估”显示,加入TPP将使日本实际国内生产总值增加0.66%,约为3.2万亿日元(约合333亿美元)。
日本经济产业省估算,仅日本汽车厂商每年向TPP成员缴纳关税2200亿日元,如能全面撤销关税,势必将增强日企对当地品牌的竞争力。借助TPP,日本跨国制造企业可进一步扩展其供应链和市场,特别是在韩国已与美国及欧盟等经济体缔结自由贸易协定(FTA)的情况下,增强与韩国企业的竞争力。
然而相对于TPP生效后所能带来的经济红利,日本国内更加看重的,是加入谈判所能促动的日本自身经济改革。
日本综合研究开发机构首席研究员江川晓夫对《财经》记者表示,TPP更多的效益将体现于促进日本本身的经济结构性改革,因TPP力图将各成员贸易规则统一化,这将倒逼日本国内的经济改革。
日本自身的产业结构发展并不均衡。一方面,日本具有国际竞争力很强的制造业,但同时也拥有国际竞争力较弱的服务业。以金融服务业为例,相对于TPP成员中其他发达国家,日本金融服务业政商关系紧密,开放不足。而TPP谈判中有关于政府采购、投资、竞争政策等贸易规则谈判,都将促使日本国内包括金融、电信、电力等垄断性较强的行业转型开放。
任何开放都有代价。日本在开放服务业的同时,必须考虑产业开放的程度与速度。对日本来说,则意味着越早加入TPP谈判,越有利于参与具体协议条款的协商与制定。目前TPP已进行了16轮谈判,对于此前谈判确定的内容,日本原则上只能承认并接受。有鉴于此,安倍在3月15日表示,现在已是日本加入TPP谈判“最后的机会”,日本越早加入谈判,就越能参与和引领新自贸规则的制定。
日本经团联国际合作本部长横尾贤一郎对《财经》记者表示,对于FTA,日本商界最终的目标是FTAAP(亚太自由贸易区),即涵盖整个亚太地区的大规模贸易区。在未来某一时点,TPP和日本参加的另一项自贸谈判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成员包括东盟、中国、日本、韩国、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会展开协商,并努力融合在一起。
目前,日本或将TPP与RCEP及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并行,TPP更多的效益是促进日本经济结构性改革,而中日韩FTA及RCEP则在扩大市场份额方面存在优势。《财经》记者从日本贸易振兴机构了解到,该机构已开始对日本在华企业进行调查,汇集企业需求,形成谈判草案,本月底,调查工作将会全部结束并整理上报。
由于TPP谈判中多数议程涉及谈判难度较大的贸易规则,很多贸易专家对TPP谈判前景谨慎乐观,特别是扩员后的TPP,谈判难度再次增加。
3月13日,为期十天的第16轮TPP谈判在新加坡落下帷幕。新加坡智库淡马锡基金会贸易和谈判中心主任Deborah·Elms表示,由于各方在核心问题上分歧较大,目前来看,TPP成员国的谈判很难按原计划在2013年内结束。
中国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国际合作室主任张建平亦对《财经》记者表示,此前预计TPP协定达成的几率大概是50%,而日本加入谈判,无疑将使各成员间的利益平衡更加复杂。也使谈判出现变数的可能性增加了。
目前TPP谈判成员即将增加至12个,而各个成员之间利益交错,冲突不断。例如墨西哥和越南生产的纺织品在美国市场上属竞争关系,因此原产地规则谈判对两国纺织品进入美国市场至关重要。目前美国在墨西哥投资较多,据了解,经过前16轮磋商,美国和越南关于纺织品和服装市场准入问题谈判尚存较大分歧。日本加入增加了更多变数。
TPP谈判因其“高标准”要求,将涉及到成员国大量国内政策改革,此类谈判尤为困难。所谓“高标准”,即TPP与传统FTA以降低关税为主要内容不同,其核心为通过一系列高标准的“边境后规则”,降低非关税壁垒,最后原则上实现零关税。
据了解,刚刚结束的第16轮谈判期间,包括海关、通讯、投资、服务、技术性贸易壁垒、卫生与动植物检疫措施、监管连贯性和发展等谈判已取得进展,而知识产权、竞争和环境这三大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
张建平对《财经》记者介绍,与其他双边、区域贸易谈判相比,TPP是在知识产权方面标准最高的一个。美国希望能够推行TRIPS-plus(《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议》)标准,而此标准即使日本、澳大利亚在内的发达国家都难以接受。若TRIPS -plus标准得以实施,仅以医药行业为例,将会阻碍所有仿制药的生产及应用,导致药品价格进一步上涨,从而对各成员国医疗保障体系产生影响。
在有关竞争政策谈判方面,美国主张取消对国有企业进行补贴,取消政府采购对国有企业的倾斜。这一“竞争中立性”要求,不但相当于使越南等发展中国家进行“休克式”改革,对于服务业开放水平较低且存在个别垄断性行业的日本而言,也料有不小的谈判难度。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贸易专家表示,虽然美国将充分利用TPP谈判机会打开日本服务业市场,但有鉴于日美目前所存在的众多分歧,美国最终很有可能会打破TPP“高标准、无例外”的底线,在一些敏感领域与日本重新展开谈判。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WTO研究院副院长屠新泉对《财经》记者表示,日本加入谈判可能会改变美国的一些谈判标准。例如“竞争中立性规则”,美国原本希望制定一套适用于全行业的“一揽子”规则,现在则提出可就具体行业进行单独谈判。
就在日本宣布加入TPP谈判、寻求自身国内政策改革与开放的同时,大洋的另一边,美国与欧盟也于2月13日发表TTIP谈判的共同声明,并计划于今年6月底前展开正式谈判。
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院长霍建国对《财经》记者表示,此次欧美能够“一拍即合”,建立欧美自由贸易区,说明其各自的战略意图已经发生转变。在此之前,欧共体与北美自由贸易区之所以建立,实际是相互对抗的。此次两者合为一体,显然有构建新贸易规则、引领全球贸易发展的涵义。
这也意味着,美欧、美日谈判所建立的新贸易框架,很可能取代现行的以世界贸易组织(WTO)为基础的多边贸易谈判机制,从而重构全球贸易规则,甚至影响未来WTO的运行。
近日,欧盟原贸易委员曼德尔森为《财经》撰文表示,到2013年5月,上一轮WTO多边贸易谈判——“多哈回合”在日内瓦陷入僵局将满五年。人们常说,多边贸易体制的困境在于缺乏通过妥协推进该体制的政治意愿。他认为,此言未免太过简单化,多边主义在贸易政策方面面临的根本困境在于,目前世贸组织成员国的发展程度各异,在自由化问题上的观点也各不相同。设定一个所有成员国都赞同的、严肃的实质性议程,是这一多边贸易体系目前的根本困难。
在曼德尔森看来,美国在过去三年明显抛弃世界贸易组织的举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政府认为,该组织无法在新兴经济体市场准入方面使美国达成所愿。
近年来,全球贸易的基本性质正在发生众多变化,现行的贸易政策已无法适应贸易形势的新发展。发达国家跨国生产企业供应链日益复杂,产品往往在多个国家生产,确定出口商品原产国以征收关税或发放许可证变得日益困难。与此同时,发达国家跨国公司以直接投资拉动的当地生产、当地销售这一“本地化”趋势愈发明显,使得美国、欧盟、日本等发达经济体,越来越关注与自身在服务行业比较优势相关的问题以及对内投资壁垒,而眼下许多发展中国家尚未准备好在这些领域做出国际承诺。
此次美、欧、日三大经济体以及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发达国家通过TPP及TTIP两个渠道同时进行谈判,事实上已抛弃世贸组织的多哈谈判。TPP及TTIP可能将成为未来新贸易规则制定的主战场。
曼德尔森表示,过去五年里,自从多哈回合谈判在日内瓦陷入僵局以来,贸易政策似乎放弃了多边主义的理想。由美国牵头的TPP显然谋求地域性协定,美国-欧盟自由贸易协定亦于2013年推出,如果自由貿易协定作为实地测验投资规则、政府采购或深化国际监管标准趋同等领域新的自由化方式,它们最终或许能支持多边议程。
对于TPP与TTIP的双向演进,中国所能做的必然是加快自身自贸区建设,并在谈判过程中不断提高自身开放水平。面对TPP与TTIP所树立的区别于目前世贸规则的“高标准”,无异于中国的“第二次入世”。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对外经济研究部副部长赵晋平对《财经》记者表示,TPP成为APEC贸易自由化主要平台,将对中国主导的“10+3”等现有东亚合作进程形成一定程度的干扰。在美国主导亚太区域制度性合作进程的前提下,当TPP的规则成为普遍规则之后,中国等非成员国家,将失去参与规则制定的机会,话语权和影响力将被削弱。
张建平表示,由于日本已同意启动中日韩和RCEP谈判,日本加入TPP对中国可能产生的贸易转移效应有限,尽管根据模型测算,TPP的建立肯定会导致中国的贸易利益和经济利益有一定受损。
然而《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贸易专家表示,中国目前经济发展及对外开放战略与TPP设定的目标还有很大差距,因此近期加入TPP并不成熟,加快中日韩FTA及RCEP谈判是中国的当务之急。
在屠新泉看来,日本加入TPP谈判,势必将在农产品等日本敏感问题上对TPP成员做出让步,而若日本能够先期主动开放这些敏感产业,在中日韩FTA及RCEP谈判中,势必也将提高对包括中国在内谈判方的要价,这包括工业品关税、投资自由化条款、服务业市场准入,等等。
据了解,针对中日韩FTA及RCEP谈判,近期商务部已开始集中讨论“准入前国民待遇以及投资准入负面列表”这两项面临最大谈判压力的内容。霍建国表示,希望能够以此形成倒逼机制,通过对外贸易谈判找到国内改革的突破口。TPP及TTIP中很多内容,包括服务业开放、国有企业竞争政策等等,都是与中国目前国内改革的方向相一致的。
霍建国对《财经》记者称,未来中国贸易谈判中不能单纯抱着“对等开放”的心态,认为任何开放都是所谓让步。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对如何实现市场化还不清晰,事实证明入世中很多规则代表了市场化的规则,无形中帮了中国的忙。今天中国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应当借国际贸易规则谈判,突破国内改革瓶颈。日本加入TPP谈判对中国来说,既是挑战,也可以是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