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问过春风和秋雨

2013-04-29 18:03:44大平
北京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处女作大平谢谢

1985年,山西晋城王台铺煤矿,两个衣着斯文的人走进一个建筑工地,机声隆隆,水泥灰乱迸,这里正在打混凝土,遍地砂浆石子。这两个人沿路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胡大平的人。工友们把我指给来人,“喏,就这货色!”满头大汗的我正推着二轮推车,高卷裤管,打着赤膊,裤子好像撕破了,半开着门。

你是不是叫胡大平?《王台之夜》是你投的稿吗?那个脸儿瘦白的人走到我面前,作出要握手的样子。他是矿文化站的刘海喜。我羞怯地点点头。一双手却失礼地紧抓车把,生怕满载的水泥浆翻了。

《王台之夜》写得非常好,已经上了矿广播了。刘海喜告诉我,“将推荐拿出去发表。”工友们围了过来,眼馋中带着讥笑,仿佛一下子不认识我了。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像贴了红纸,最想找件褂子遮羞。

低矮的小工棚门口,坐又没坐处,连个干净的站的地儿都没有。他们送给我一摞绿格稿纸,说了些鼓励的话:“有困难找我们。别放弃,好好地写。”至今还恍惚地记得,他们间脚择步走在泛滥的水泥浆里,背我而去的是失望的背影。

“嘻嘻,你还做作家大梦哇!”工头用冷笑将我视为了另类。那一年我20岁。在咸菜辣椒般的目光里,在五行山般的生活里,我远离文学近20年。

时光翻过十八座山岭,2003年中国正遭遇一场非典。从门户广州到首都北京,疾病与死亡张牙舞爪,电视上每天报告新增病例,本省晚报用“国难当头”作标题。那时的我,拖家带口漂在淮安做小买卖,客货不通生计如一潭死水。那天上午翻开新到的电视报,我的名字“大平”两个字跳入眼帘,短诗《风雨之后是阳光》赫然登报,不敢相信是真的,眨巴眼皮瞅了几遍我才敢叫出声:“啊,我的诗发表啦!”妻子夺过瞧了,和我一起欢呼,左右邻居跑过来,翻翻瞅瞅,略带不屑地祝贺:“请客,请客呀。”

我记得我抓起电话打到报社,口气变形得像是质问。

“我是朱锋,是我编发的,怎么了?”编辑老师回答说。

“谢谢!太谢谢!谢谢你!”我的激动语无伦次。

“处女作……谢谢!太谢谢!”我的兴奋无以复加。

人间最圣洁的安琪儿——处女与作品相恋,结晶出一个婴儿叫“处女作”。冰清玉洁,至纯至珍,她是第一缕春风,第一朵雪花。喧嚣的红尘中,飞奔的“钱”途上,亲爱的同道——我们常常会花一秒钟时间,回味一下独属于文学的,每一个码字人特有的,最美好的“处女作”时光么?

短暂的欢欣,掩埋了纯真。丝丝带血的阵痛,我就成了过来人。此过来人迷上了写作,便放下小买卖,他就像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生意从此一落千丈,淮安呆不下去了,便漂至江南,小城常熟稻熟鱼肥,却米贵蟹贵居大不易呀。小商人中的落伍者,这些年我发表了一些小说,报纸上、刊物上——获了一些小奖励,也惹了一堆大麻烦。2011年,因写作《驻乡笔记》惹来家乡官方扬言“跨省”。《驻》文为笔记体,她鸡毛蒜皮地记录,点点滴滴地倾诉,“裸身”呈现最基层的官民博弈,有人说不亚于《中国农民调查》。“天涯杂谈”置顶连载后,引来一场风暴般的跟帖、转载、评论,却也给我的家庭带来一场恐惧风暴。春天的那个黄昏,妻子吓得哭哭啼啼,一边抱怨,一边为我打点行装干粮出门避祸。“别人一门心思做生意搞钱,你不搞钱也罢了,却搞来了一场祸事……”

《驻乡笔记》余波未了,直到今天,这个“敢为老百姓说话”的家伙——仍是有家难回。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呢?”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说,“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要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王安忆《小鲍庄》写了一个叫鲍仁文的人,当被问到文学的目的时,这个文学的痴儿无言以答,只好说:“我自己想写呢!”

我在酷热的六月天回到家乡,背着包拿着相机在抛荒的田畈里疯走,到快要倒坍的农户屋中小坐,与乡亲们乱聊一气。“大平,你家来有事的吧?”人们总是问。“肯定是有事?”人们总是问。我说我只是耍耍,他们笑着表示不信。“你写文章干么事呢?”“能搞好多钱吧?”“不搞钱你写它做么事?”像鲍仁文一样,茫然的我无言以对。我写过多篇老家义津街的文字,然而,现在窜回老街我最想扣顶草帽,以躲避那些我采访过的人们,怕他们见了我穷追:“文章登了电视报纸了吗?”“我们为么到今天都不能发财?”“老街还是破烂样子,你写来写去,我看屁用都没有!”乡亲们希望上面立即拨款下来,最好马上给修路盖房。

面对这些,我能说什么呢?我想起一位河南作家感慨,他刚刚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街上的小白菜该卖四毛五还卖四毛五,连五分钱的改变都不会发生。

文学有用吗?

还要不要写?

人都会死的。当我们的肉体死去了以后,让精神还活在世界上。就像今天我们翻开前人的书页,还能感受到方苞姚鼐的鲜活气息那样。当然,由于各种原因,我,我们,“就这货色”很难成为莫言王安忆,他们的文字可以被家乡之外乃至全中国全世界阅读。而我们呢,子孙这个可以有么?“愚公”之书就算今天不被一人捧阅,说不定有一天挖山累了的绵绵子孙肯信手翻翻,使彼们略知祖上曾那样地耕过田,曾像耕田一样侍弄过文字。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粗鄙的文字与书页一起泛黄,愿后来者窥斑而略见前人豹脚。也许这就是我,我们这些草根“货色”们的文学梦想与现实吧。

谁问过春风和秋雨,谁问过大海和苍天,或干脆扪心自问:心里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今生苦短,有限的精力是放在对现实的享受上,还是放在对梦想的追求上?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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