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男人,狗(散文三则)

2013-04-29 18:03袁劲梅
北京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犹他仙鹤银河系

袁劲梅

沙拉苏

除了儿子,我最喜欢狗和仙鹤。在我小时候,狗和仙鹤是故事里的人物。狗有个小黑鼻子,仙鹤有个小红鼻子。狗胖,仙鹤高。他们本来是我的小朋友,狗睡在我旁边,仙鹤飞到我的梦里。有了儿子以后,我自动升级,成了妈妈,狗和仙鹤就成了儿子的小朋友,也就成了我的小孩子。我喜欢多子多孙,三只狗和三百万只仙鹤,都是我的小孩子。我愿意生出小狗、小仙鹤来。生出可爱的东西来,叫创造。做梦也是一种创造,和血缘家族没有关系。中国古时候的人,想变成蝴蝶就变成蝴蝶,当几天蝴蝶,烦了,再变回一个姓“庄”的老家伙。现在,人都能跑到月亮火星上去踩一脚了,我怎么就不能生狗生仙鹤?

儿子上大学以后,家里没有小孩子了。生出一大群小孩子来,就越发重要起来。在我正做着子孙满堂的好梦的时候,沙拉苏从天上掉下来了。她像一只小仙鹤,肚皮圆圆的,两条小细腿。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小心谨慎地走下楼梯,看见我家的三只狗,一转身就逃回家去了。她的两个哥哥过来拍狗,说:“伏伏。”沙拉苏又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眼睛圆圆的,像小仙鹤问路的神情。

三个小孩子,没一个会说英语。他们的父母也不会说。他们才从缅甸的难民营过来。教会帮他们租了一间在二楼的房子。他们从教会领来一些最基本的日用品,就过起日子了。

因为语言不通,我跟沙拉苏的交流主要通过巧克力进行。我给她糖,她立刻说:“拜拜。”然后接了糖就吃。等我家的三条狗冲过来,她就一边往后退一边对我说话。我以为她害怕狗,就说:“这三条狗,是我家的小朋友。它们最喜欢小孩子。”沙拉苏自然听不懂我说些什么,她爬上楼梯,坐在高处,吃着巧克力,对我说了一长串缅甸话。我猜,她是问我关于我家狗的问题。我就告诉她:最大的狗,叫“银河系”,它是大叔。两个小一点的,叫弟弟和妹妹。不是“银河系”生的,是“银河系”带大的。沙拉苏听懂听不懂,我也不管。只管跟她讲,就当她能听懂一样。沙拉苏还小,才四岁。她到了美国,总得会说英语。小孩子学语言,不就是这么学的吗?

我也给沙拉苏小玩具,她也说“拜拜”,然后就玩,狗一来,她又跟我说那一长串缅甸话。可惜,我听不懂。我就再把狗大叔、狗弟弟、狗妹妹的故事对她说一遍。我还给沙拉苏果冻。她喜欢果冻。依然先说“拜拜”,然后再吃。吃完了,问“伏伏”。我猜她是问我家的狗儿们哪里去了。我就说“它们在家睡觉”,还做出睡觉的样子。沙拉苏又把每次说的那一长串话儿说了一遍,又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我还是不懂她想告诉我什么。不过,我猜“拜拜”,大概就是她们语言里的“谢谢”;“伏伏”就是她们语言里的“狗”。

天气暖和一点儿了,沙拉苏换上了从教会领来的毛线衣。肥肥大大,拖到膝盖。她的大哥哥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旧自行车,在街上一圈一圈地骑。一个车轮没气,车子一颠一颠的。她的小哥哥也不知从哪儿弄了辆儿童三轮车,拼命踩着脚踏,跟在大哥哥的自行车后面追。沙拉苏就使劲迈着两条小细腿,跟着两个哥哥跑。嘴里说“Monster,Monster (怪兽)”。沙拉苏会说一个英文词了!不知道她怎么会选了这个词说,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意思,胡乱学着其他小朋友的话儿说吧。

我拦住沙拉苏,叫她别在街口乱跑。我说:我们家除了一个大儿子,三只狗,还有三百万个小孩子,我带你去看他们。我猜,沙拉苏能听懂一点英语了。她很高兴,跑去跟她妈妈说。

她妈妈是个瘦小和善的缅甸妇人,腰上围一个筒裙,前襟挂一个有红杠绿杠蓝杠的布包,她不穿教会领来的美国式毛衬或牛仔裤。我对她解释:我想带沙拉苏去看仙鹤。仙鹤,是我们这里的奇观。世界仙鹤总数的75%,在3月和4月之间,都在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有条河,叫平河,是仙鹤睡觉的地方。在这一个月里,仙鹤们白天到玉米地里吃农民去年落在田里的玉米和地里的肥虫小蛇,晚上,回到平河睡觉。我说带沙拉苏去看仙鹤,就是带她到平河边去,看仙鹤们吃饱了回来睡觉。沙拉苏的妈妈还是一个英语词儿也不会说,但她笑着对我做了一个佛家的合掌。我猜,她是同意了。我就把沙拉苏带走了。

傍晚的时候,仙鹤们回来了。它们是一个一个大家庭,在紫云前面飞舞,一圈又一圈。粉红色的落日在平河水面上一点,河水成金。平河一身书卷气,一张纹理细密的宣纸,被落日一抖,全展开给了仙鹤。满天金色的叫声,酝笔酿墨,一行行长短句,一篇篇逍遥游,从天而降,全收进平河的灵气。生命原来都一样伟大。沙拉苏看呆了。我就小声对她说:“我们得轻轻说话,不能吓着仙鹤。你看,那些脸对脸跳舞的大个子仙鹤,比你还高。它们是爸爸和妈妈。它们要到北方去下蛋,它们一年只生两个蛋。小仙鹤出来了,父亲带一个,母亲带一个。这么多仙鹤到这里聚会,是给家里的姐妹兄弟相亲呢。”沙拉苏就在我耳边把她每次都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猜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非常想让我懂,还指着两只小一点的仙鹤比画。我还是不懂。

后来,沙拉苏上了学前班,有小朋友玩了。一年后,沙拉苏的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我对沙拉苏说:祝贺你有了一个小妹妹。沙拉苏立刻又把她总是想告诉我的那一长串缅甸话儿说了一遍。看我一年也没听懂她这句话。她突然说英语了:“我还有两个姐姐。死了。”我不相信地看着她,她又说:“她们从河边回家,坏人Monster,砰砰,打死了。”她用小手做出枪的样子,再头一歪,做出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这个四岁的孩子见过强权和战争。看过暴力践踏花朵一样的生命。

这就是沙拉苏花了一年工夫,想让我懂的故事。这也是她用第一句英语告诉我的故事。如果,谁还喜欢强权和暴力,我想,他们都应该来听听沙拉苏的故事。沙拉苏现在五岁。

犹他的山

犹他的山全是男人。让我不得不爱。我本来并不知道山是可以有性别的。看到犹他的山,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嫁给一座山,嫁给十座山,嫁给所有的山。还等什么?世界上难道还会有比这些筋骨突出的大山更棱角分明的男人吗?

男人当着男人,其实并不用管女人怎么定义他们。但是,女人对男人是有期望的,就像男人对女人是有期望的一样。如果男人们看见这一片红色海洋一样的大山,而不能“心有灵犀”的话,他们还没把男人当出来。男人不需要多说话,男人站在那里。好女人用不着他们来当挡风的墙,但是,好女人需要他们怀揣一颗叫作“正义”的心。犹他的那些山说着自己的语言,这个语言叫“寂静无声”。大道不言,“寂静无声”是宇宙的语言。我可以不懂,你可以不懂,但我和你都不会怀疑这语言的力量是从“正义”之心发出来的。天地之正道,在男人心中。这样的男人不会腐败。站在那里一万年,自己不动不说话,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说“之子于归”。

有的男人心情总是不好,要人哄。我愿意去哄男人,阳光一程,月光一程,男人高兴,我也高兴。但是我不愿意整天去哄男人。作为女人,我们自己已经有太多我们自己的问题需要对付,我们不要男人操心,却也实在不愿意当男人的安慰剂,安全港。男人有问题男人自己处理。若不知如何让自己高兴,我就建议这样的男人到犹他的大山里去一趟,找一块拱形的或笔直的岩石坐下,等着日落,看一片夕阳从这些石块上走过,没有重量,没有声音。突然一下,就把这一片山石都染得金碧辉煌。欢声笑语都在光圈里开花结果,子孙满堂。金皇冠,小红嘴,黄钗儿,蜜果子……我想,那个坐在山石下体会这样意境的男人,当他站起身来,一定会认识到:一个形而上的宫殿,富丽堂皇。其实只要一点光,只要心里有一块石头能留住光。女人希望男人身上有光。

有的男人自我感觉总是很好。他们是成功的男人。和成功的男人相比,上面才说到的那些不成功的男人还更能招人爱。男人一成功,就越发容易变成社会动物或政治动物,最好的也就是还会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女人。”可女人为什么跑到背后去了?我又没裹着小脚,又不是不会自己做人,我不分他的功。他也别以为自己真有功。男人的背后应该是他的责任。如果一个文化把女人的脚折断裹起来,一千年,而没有男人站出来保护,倒还要求女人脚裹得越小越好。这一族的男人都是有罪的。他们把男人的责任忘掉了一千年,当了一千年邪恶的帮凶。他们要对这个民族的女人赎罪。他们再成功一千年,也只能当作对前一千年过错的忏悔,而不能有权力得意洋洋,使唤女人。

女人要吃饭,女人自己做。男人要吃饭,女人可以做,但别把这活儿当作女人背后的责任,加到男女共同生活的契约里来。我知道,没一个成功的男人会喜欢我说的这些话。但是我还是要对他们说:要是从犹他的大山上一眼望过去,你会看到一排排如同屏风一样的大山,没有尽头,或如同穿着红色制服的法国军队,或如同挂着三角旗的红色舰队。山头上有两块拱形的大山石,叫“世界的眼睛”,用“世界的眼睛”往下一看,我们人就是一些小蚂蚁,头上竖着两根小天线,你触我一下,我触你一下,这是我们的语言。这语言动不动还出错,语法混乱,是非颠倒。我们传来传去的信息,在我们蚂蚁一族里叫“成功”,在大山的眼里,就是蚂蚁搬家,一粒米搬回家了。人要不知道自己的小,就不知道宇宙的大。不知道人之外还有宇宙的男人,绝不能嫁。

还有的男人拖着小油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好后妈,而且我也不想当。但是,若这个男人能有大山的属性,拖五个小油瓶,我也愿意先认识认识。后妈我是不当的,但是我可以当小油瓶的老师或朋友。我要指着大山下的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石头对这些“小油瓶”说:“看,那就是你们。你们可以自由地长,但得长得快乐,长得开。不要小肚鸡肠,把大山的属性长进你们的生命。”“小油瓶”说:“我们要当野马,在野地里疯跑,我们要自由。”我会对他们说:“那么谁喂你们吃马草呢?还是回来当农夫家的家马吧。你下田干活,回来就有马草吃。”“小油瓶”若回答:“不干,我们还是要当野马。我们要自由。我们不要农夫喂我们马草,我们自己偷农夫的马草吃。”我不会责备他们。我会说:“好,那你们长大就当艺术家,当诗人,别当律师或者警察。”犹他的大山中有一个角儿,叫“渴死马地点儿”。在那里一群野马跑进壮观的大山,跑上悬崖,卡罗拉多河就在悬崖下,可他们喝不到,渴死了。要自由,要当艺术家或诗人,都是好男人应该有的梦,但是你得准备渴死在“渴死马地点儿”,死在大山里。不过你放心,还有我这样的傻女人跟着你一起渴死。

我说了这么多,我知道没有讨男人的好。但是,好女人要么不嫁,要嫁就嫁给像大山一样的男人。要是这样的男人不存在,也没关系,犹他的大山永远存在。好女人可以等,等男人们长成大山。

“银河系”

天上有一个月亮,还有一颗星星。月亮像面小铜鼓,星星像个小铃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突然听懂了树的语言,水的语言,鸟的语言,山川河流的语言。月亮和星星都会说话。语言不再是人的专利(本来也不应该是)。就是人的哲学流到这个丝竹笙箫的热闹中来,也不过是一条清楚一点的小溪。这叫“世界”。

印第安人有一个著名的首领,叫“坐公牛”。他家几代都是部落里的“医师”。“医师”的角色是联络“人”和“大精神”。所以,印第安人说:“坐公牛”能懂野牛和麋鹿的语言。在狩猎开始之前,“坐公牛”都要先去和动物谈话,请它们原谅那不得已即将发生的杀戮。这样,野牛就不会对人太生气。我当年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嘿嘿一笑。觉得那是神话故事,哪有这种好事?但是,当我突然听懂了自然大化的声音之后,我觉得,若听不懂或听不见这种声音,其实还没把人性完全活出来。迟早有一天,哪怕是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人也是一定要听懂这样的声音的。这种语言是纯正的生命。这种语言说的是生命的意义。

教我听懂树的语言,水的语言,鸟的语言的是“银河系”,我们家的金毛牧犬。他在一个“月亮像面小铜鼓,星星像个小铃铛”的夜晚死了。十岁。他教了我十年。我这个不太笨的学生,在十年后懂了。我说的不是顿悟,也不是启蒙,是“懂了”。

“银河系”刚来的时候,三个星期。毛茸茸的,像个小绣球。鼻子一点黑,翘在脸上,像个小黑莓。一副标准狗崽的样子。因为它个子小,我们都希望它大,儿子就给它取了个其大无比的名字:银河系。没想到它居然就越长越大,大得像个小狮子。这么大的狗,应该做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才是。我希望哪天“银河系”能冲进火海,救出一个邻居的小孩;或跳进跳出,追拿一个毒犯,当一回狗中豪杰。可我们“银河系”十年里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也没干过。人家就是这么自得其乐地活了十年。认认真真地嗅每一泡其他狗尿在树根上的臭尿,再认认真真抬起后腿,在上面尿上一泡自己的。

有一天,“银河系”在野地里玩,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向我们家走来,“银河系”立刻狠起来,气呼呼地对着陌生人吼叫。其中一个陌生人,捡起地上一只皮球,一扔。“银河系”立刻欢天喜地,把球给抓回来,摇着尾巴,和人家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它的天性里,没有“仇恨”的基因。所有的不满都可以一笑泯恩仇,全世界都是好人。在这一点上,人是不如狗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信任”是要经过考验的。买一斤鸡蛋也得担心卖鸡蛋的老头是不是只给了七两。这是一种腐败。在互相“信任”的问题上,我们人腐败得非常厉害。若一个陌生人向我们扔来一只球,我们一定先怀疑那是不是一颗定时炸弹或一只臭皮鞋。如果,我们不这么警惕,那我们就要被骗,被耍,被欺负。对同类如此地戒备,是我们不快乐的原因。我们还以为我们聪明,我们进化了。在这一德性上,我们人其实是退化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所以我们活得累。

“银河系”死前一个星期,最大的乐事就是趴在草地上,或趴在露台上看它脚下的那条快乐的小河。眼睛里全是故事,又全是安宁。能带着这样的眼神去死,是活出了生命。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诗人路也看过“银河系”的眼睛,她说:那样的眼神叫“善良”。我们人也喜欢“善良”这个德性。我们做好事,听到别人赞扬,我们就觉得我们是好人。也许,我们真是。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有“银河系”那样纯正的善良意志。它的十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优胜劣汰,生存竞争”不是一条好原则,也不是普遍真理。狗不喜欢,人也不应该喜欢。一个物种(民族也一样)不应该靠灭掉另一个物种(文化)来生存。当世界被一个物种独霸时,就是这个盛极一世的物种毁灭之时。

“银河系”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狗弟弟和狗妹妹。弟弟和妹妹是两个小绒球,“银河系”一开始并没有把它们当狗待。对它们爱理不理。这两个小东西却稀里糊涂地把“银河系”当作它们的爹。睡觉要睡在“银河系”的肚皮上。“银河系”以它的好性情,把肚皮给了两个小家伙。到弟弟妹妹的个子长到和“银河系”一样大了,它们依然要睡在“银河系”的肚皮上。只好轮流睡了。每到吃饭,各人一份。但只要有小家伙来“银河系”碗里蹭饭,“银河系”立刻就不吃了。趴在一边,笑眯眯地看,就像看儿女吃饭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人说的“爱其亲”“爱其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不过,我们的爱有时还未必都能这么广博,对天上掉下的孩子也能视如己出。

狗是会笑的,信不信由你。有一次,我们到印第安保留区去服务,四天没在家,除了有人每天来喂它们,弟弟妹妹就全交给了“银河系”。“银河系”凭着它对所有人的信任,耐耐心心地等待着。那四天,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过的。等我们回到家,“银河系”大嘴一张,笑得就像一朵金银花。弟弟脖子上弄了一团烂泥,我拿了毛巾给弟弟擦。“银河系”把我手一顶,要自己舔。然后,坐在一边看弟弟妹妹和我们亲热,一脸完璧归赵的神气。弟弟妹妹对“银河系”也是热爱不已。它们可能比我们更早感觉到“银河系”病了。“银河系”住院的那一天,它们拒绝吃早饭。“银河系”回来了,它们高兴得欢天喜地。“银河系”病着,它们这个过来在它脸上舔一下,那个过来在它脸上舔一下,一个靠着它的肚皮,一个贴着它的屁股,企图用它们小小的动物魔术来救“银河系”。“银河系”是在车上死的。两个小家伙下了车就坐在车尾等着,等着车厢盖突然打开,“银河系”从里面蹦下来。“动物人道会”的人来拖走“银河系”的时候,它俩突然变成小疯子,又吼又叫,坚决不让。这三只狗,没有一个“人格分裂”,肚子里是什么情绪,脸上就表现出什么情绪。笑,伤感,发毛,都是真情。它们的语言简单,那是因为它们不需要复杂。我们人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心思复杂,机关算尽。我们也可以只活出一个统一的“人格”。“人格分裂”使我们笑不能开怀,气不能直抒。我们可以当个“社会人”“上流人”,但我们活得未必有狗清纯。我们的“人格分裂”是被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这种悲哀在人的骨髓里。这恐怕就是为什么诗人狄金森宣布:“狗是绅士,我希望到狗的天堂,而不是去人的。”

“银河系”还是一个游泳健将,一到夏天,它能一连几个小时站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等有小船划过来,它就突然大叫,叫船上的人东找西找,也看不见一只狗,最后发现一只狗头,哈哈大笑着划远了。这是“银河系”百玩不厌的游戏。“银河系”是一只快乐的狗。它还喜欢划船,有一次,不等我们准备好,它就自己跳上船去。那天风大,船就跑了,跑得还很快,顺流而下。我们先还笑,觉得一条狗自己就驾船走了,是件滑稽事。等船漂远了,这才想起来“银河系”不会划船。赶快去拖另一只船下河去追,这才发现,所有的桨都在“银河系”那只船上。

那次,我们是把它追回来了,人家一脸泰然自若,不懂我们这些人慌什么。这次,它又一个人驾船到彼岸去了,到世界的彼岸去了。它临走的时候说:“一切都好,都有意义,彼岸也是一个伟大的去处,只要你能懂那里的语言。”

春天的大地上,突然冒出一朵小黄花,那是彼岸世界吐出来的一个小字。美和善的根相缰着,伸过两界,彼此相通。最美的是最简洁的。“银河系”是我们家一个能通万物语言的小孩子。从它的天性里,我学到了很多。每每和“银河系”相比,我多有惭愧。除了善良,它不要别的。它爱我们远远超过爱它自己。一只善良的狗担待得起所有的爱。在它的小墓碑上,我们写了这样一句话:“德行的圣者,来了,走了,没有带任何行囊,唯有善良意志。”

也许,人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了,自封“万物之灵”。低下头来一看,我们不过是自然中的一种声音,唱的还不是最好听的曲子。在银河系里人很小很小,还有很多地方未进化到狗的水平。

责任编辑 师力斌

猜你喜欢
犹他仙鹤银河系
最详细的银河系地图
莲花上的“不老”仙鹤
渴望飞翔的犹他盗龙
银河系有60亿个“地球”?
美丽的仙鹤
认识银河系
浙江省档案馆与美国犹他家谱学会签订合作协议
狐狸与仙鹤
银河系
阴险和仙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