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方出发

2013-04-29 00:44史景迁
读书 2013年9期
关键词:克雷拉赫著作

[美] 史景迁

一九六五到一九七七年,唐纳德·拉赫出版了《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前两卷,广博而极富洞察力地阐述了亚洲在学术、文学、视觉艺术等多个方面对西方的影响。拉赫从罗马帝国和中世纪写起——那时关于亚洲的知识首次渗入欧洲——着重探讨了他所谓“奇迹的世纪”,即十六世纪,当时欧洲学者开始对这些令人困惑的文化进行系统的探索和分析,显然,也是为了发掘贸易和传教的无限可能性。

前两大“卷”(包括五册庞大而相对独立的著作)致广大而尽精微,简直使读者怀疑拉赫能否同样出色地完成他所预告的关于十七世纪的部分。随着第三卷《发展的世纪》的出版,拉赫圆满完成了他的承诺。此卷的规模仍是史诗性的,包括四册,共一千九百一十七页正文,四百三十三幅图表(许多图表都有相当长度的、几乎小论文般的注释),一百五十八页参考书目,一百一十二页索引。这一次,拉赫先生,这位芝加哥大学的荣休教授,找来了一位年轻的学者埃德温·范·克雷作为助手,他也是在十七世纪亚洲研究领域杰出的文献学家和历史学家。反观整套著作,我们不难发现:在西方的关于前现代亚洲知识的历史方面,可以公允地说,拉赫自己写出了迄今为止最广博全面的著作。

第三卷第一册论述了拉赫与克雷对欧洲贸易和宗教扩张的独到见解,介绍了欧洲不同国家地区——包括伊比利亚、意大利、法国、荷兰、英国、德意志、丹麦等——有关十七世纪亚洲的主要文献。在接下来的三册中,每一册都更加从容地考察了亚洲三大主要地区——南亚、东南亚、东亚——的相关内容。此书有一个难题,即信息量实在太大,参考文献(即使耐心地相互引证)过于复杂,名目如此繁多,以至于读者经常会被这些“超载”的内容绕晕。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简要归纳拉赫和范·克雷所讲的这个故事的主线。十六世纪,西班牙和葡萄牙掌控着全球扩张的版图——包括商贸和传教的成就。十七世纪,随着西班牙陷入与低地国家艰苦、昂贵、漫长的战争,随着葡萄牙在西葡皇族联盟中几乎失去自己的独立性,世界舞台上开始出现打破旧秩序的新兴欧洲国家。这些欧洲力量进入亚洲,仅限于对某些岛屿或沿海无主之地的有限占领,也谈不上领土的征服,所谓成功的“占领”,常常不过是与当地统治者达成的合作方式,这种形式也导致许多欧洲领地实际上非常不稳定。那些认为欧洲扩张中存在一贯的剥削和欺凌形式的学者,肯定会质疑上述观点。但是拉赫和范·克雷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他们认为,无论如何十七世纪欧洲的权力实际上仍然相当分散,他们的军事实力——尽管用起来显得威力十足——非常有限,所以我们应该比以往更仔细地考察欧洲人与当地统治者和精英阶层合作的细枝末节。

作者指出,在那个时代,欧洲对亚洲的兴趣是与印刷工业的快速发展交织在一起的,当时商业出版以新的方式服务于新的读者——他们喜欢新奇而具有戏剧性的故事。法兰克福的“书市”已经成为促进欧洲图书流通的主要力量,出版商数量也极速增长。例如,荷兰的全球扩张就伴随着其印刷业的兴起,而低地国家的经济衰退也反向印证了这一点。书中写道,一五七零至一六三零年,六十九家印刷商和书商从尼德兰南部迁移到阿姆斯特丹,接着又有五十六家迁至莱顿。十七世纪末,整个尼德兰联邦生产的图书比欧洲其他地区合起来还要多。

拉赫和范·克雷巨细无遗地列举并分析了这些著作,其中大多是游记。尽管这些著作的内容有许多重复、许多有意识无意识的抄袭,但我们无法忽视一个基本事实——十七世纪这些数量惊人的书籍,都是基于详细观察的第一手资料,日积月累,它们已然成为理解这个时代、这段历史所不可或缺的文献。

与现在的旅行者不同,十七世纪的旅行者通常与当地人民更亲近。他们走得更慢,与当地人有许多接触,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更长。因此,他们写作时不只传达自己的观察和体会,也常常写下在与当地人交谈和生活中获得的印象。

然而,拉赫和范·克雷著作的力量不在于某些宽泛的、分析性的预设,而在于它的全面和详尽。他们慷慨赞扬了编纂这些游记的前辈,诸如大名鼎鼎的理查德·哈克路特,塞缪尔·珀切斯,还有英格兰的奥山姆·丘吉尔,法兰克福的西奥多·德·布莱和勒维纳斯·胡尔修斯,法兰西的玛尔什代锡·特维诺,尼德兰的艾萨克·考梅林。十七世纪的作家对于亚洲文明有着独特的思考和与众不同的敏锐观察,例如西蒙·德·拉·卢贝尔之于暹罗(一六九一),亚伯拉罕·罗杰之于南印度的印度教(一六五一),约翰·尼霍夫之于中国(一六六五),罗伯特·诺克斯之于锡兰(一六八一),以及理查德·考克斯之于日本(一六二六);对于这些著作的价值,拉赫和范·克雷也有自己的判断。有的时候,正如拉赫和范·克雷所言,对于某个国家的最佳描述出自身份无从考证的神秘人物之手,例如神秘的大卫·莱特,他出色地介绍了台湾以及岛上的民间宗教状况。《欧洲形成中的亚洲》同时也是对这些文献一次实质性的导读,如果读者对于书中提到的国家和地区感兴趣,这就是一部难能可贵的资料。

然而,我们如何阅读这样一部令人敬畏的著作呢?尽管有人有时间和韧性从头到尾读下去,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在这部大作面前感到气馁。第三卷是一部百科全书,它以自己为中心,从不同的路径处理相似的问题,并不会因出处冷僻的引文打断整体叙述,不会以奇闻怪事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同时,即使对那些厌倦了经验知识的读者而言,这也是一部充满惊喜的书。我们总能在书中找到探索的惊异感,特别是拉赫和范·克雷以坦然平静的口吻表述令人震撼的内容时,这种惊异感就来得更加强烈了。

欣赏此书的方法就是:把它当作十七世纪人们对亚洲的丰富经验的导览。首先,也是最简单的:我们需要带着一颗开放的心灵去阅读那些故事,不要纠缠于细节,而是要寻找那些关键的人物和时刻——它们以特有的叙述方式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冒险精神。

其次,要关注不同西方作者在与亚洲的接触中所体现出的文化态度的细微差别。其中不乏一些逸闻趣事,比如书中一笔带过的约翰·萨利斯(John Saris)的段子,这位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长一六一三年到达日本,他随行带着一幅维纳斯与丘比特的画作,挂在船舱里,上船参观的日本大名的女眷们,已经皈依了基督教,竟将维纳斯与丘比特当成了圣母与基督虔诚地膜拜。约翰·萨利斯有些不怀好意地窃笑。

第三种方式就是与这部书展开讨论,这或许适合于那些乐于思考但又并非专业的读者。他们可以选择此书三大地区中最吸引自己的一个,把它读完或者锁定此地区中的某一个国家,详细了解十七世纪关于它的各种记录——引人入胜的、不同寻常的、世俗的甚至错误的。此卷末尾二十三页的参考文献将会提供一份厚实的“延伸阅读”书目——尽管由于篇幅所限,在脚注中还有许多文献的题目没能列入章节专门的参考书目。

而最可行的阅读方式,亦即可以避开难读部分的方式,就是把第一卷当作一般背景知识与历史引论读。这一卷是按照作者们的国籍出身来安排的,读者不难找出今时今日仍受关注的那些十七世纪旅行者、冒险家、传教士或历史学家(很多时候一个人兼有多种身份)的著述。书中还提供了便捷的索引系统,读者可以按照特定地区来搜寻那些他们想在未来打发闲暇时光扩展阅读的作者。这种阅读方式可以大幅提升所有读者有关一手历史资料的知识。

然而,拉赫和范·克雷为自己设定的雄伟目标太过宏大,反而让自己有些尴尬,他们永远无法达到自己所设想的博学程度。他们的主题太大了,而新的资料一直以惊人的速度和数量被不断发掘、出版。仅就一个我所熟悉的地区——十七世纪的中国——而言,在这些年中,或者说自从两位作者最后一本书出版以来,有关十七世纪中国教会的文献档案已经大大扩充了——从国会图书馆名为“罗马重生:梵蒂冈档案与文艺复兴文化”的展览中所汇集的资料和编目就看得出来。拉赫和范·克雷对耶稣会士柏应理特别感兴趣,他在十七世纪八十年代首次将一名中国旅行者沈福宗带到欧洲,而关于这个人,现在已经有一部专门的著作了。在这部著作中,有一篇文章特别提到了许多荷兰清教徒和以中国为基地的弗莱芒耶稣会士亲密合作的例子,这就推翻了过去认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在商贸和传教上互相对立各自为营的观点。弗尔米(E.B.Vermeer)最近编纂了一部关于福建传教会的文集,关于天主教传教团的传教活动及其商业利益以及儒家和佛教对此天主教义的反应,在文集里都有不同于以往的新观点。而哈尔(B.J.Ter Haar)的研究则详细区分了中国世俗政权处理不同宗教的不同方法:对天主教,或对生长于本土、但政治上极为可疑的宗教团体,如白莲教——这些都是极具意识形态复杂性的问题。

这些研究固然在拓展、增长我们的知识,但我们永远无法解决这样一个难题:当我们考察欧洲与亚洲文明交流史的这一中间时段,探讨其间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领域历史故事的来龙去脉时(且不评说对错),我们应当为这段大历史的各个方面分配怎样的比重。拉赫和范·克雷的工作给我们提供了一套直接的目录,为那些令人望而却步的庞杂资料理出了一个初步的秩序。他们的贡献可与李约瑟及其合作伙伴的成就相比,后者为中国科学多样化进程提供了系统的阐释和文献基础。这类学术著作往往让人读之筋疲力尽,却又兴奋不已,它们是人类追求卓越的韧劲和偏执的成果。通过介绍数百位欧洲作者以及他们所遇到的亚洲人,拉赫和范·克雷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欧洲与亚洲文化和经济关系纠结而又冲突的特定时期,它既无限可接近,又是那么令人困惑的遥远。

(张春晓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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