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
草木葱茏的时节,趁在瑞典乌普萨拉市访学之机,我探访了瑞典高等研究院(Swedish Collegium for Advanced Study,或SCAS)。这家声誉日增的高等研究机构,地处乌市植物园的中心处。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但见天空蔚蓝,益觉周遭静谧,只有少量游人在这开放式的植物园中逗留、休憩。这个植物园内有一千多种不同的植物,初建于一六五五年,归属乌普萨拉大学。一七四一年,瑞典杰出的植物学家卡尔·里纳乌斯接手相关工作后,根据自己的分类体系进行了重新安排,延续至今。有如此的历史,可以想见这个地方颇有来历了。走近并踏入的这幢建筑,就是在十八世纪末为纪念里纳乌斯而建,并以其名字命名的。瑞典高研院的创办者选择乌普萨拉而非首都斯德哥尔摩作为这家机构的所在地,大约是看中了乌普萨拉的历史底蕴和此地的宁静了吧?
早前,位于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高等研究院(IAS)已闻名遐迩,在欧洲的荷兰和德国柏林等地,也已建立了类似的高等研究机构。开风气之先的 IAS 成立于一九三三年,它试图同时体现威廉·冯·洪堡的大学理念和牛津诸学院那种同桌共餐、沉思默想及在平和宁静中孜孜以求的传统。从一开始,IAS 就颇有雄心地包容自然和文化两大方面的研究。大约在其建立前后,纳粹在德国上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欧洲形势的发展,迫使众多科学家逃离祖国,其中大多来到“新”大陆上的美国,这时,IAS 为其提供了一个得以安定下来并进行思想和科学活动的良好空间,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包括爱因斯坦、约翰·冯·纽曼、哥德尔等。爱因斯坦之选择 IAS ,被认为表明美国在这一时期成为“自然科学新的中心”,IAS 一时成为数学天才在美国最为集中之地。该院分为四个“学部”(school),即数学、自然科学、历史研究和社会科学,以及一个理论生物学特别项目。每一个方面都设有为数不多的永久性教授职位(因此之故,便有人们熟知的已故杰出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和仍然活跃的政治哲学家迈克尔·沃尔泽等)以及比教授人数多得多的访问研究员,称为“成员”(members)。横空出世的高等研究院,开创了一种新模式,果然不同凡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IAS在此种类型机构中“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社会科学各学科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和制度化的新时期。一个例证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帮助下,国际政治学会(IPSA)和国际社会学会(ISA)于一九四九年成立。新进展也包括专业化过程、研究手段和技术的发展,以及相信社会科学最终应增广我们关于指导人类行为的各项原则的知识。在这一背景下,经由福特基金会的主动行动,史上第二家此类高等研究机构于一九五四年建立于加利福尼亚,此即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CASBS)。激发这一倡议的是这样一种社会和政治意识,即相信社会和行为科学能够贡献于社会变迁和进步。对它的另一激发力量是欲促进社会科学内部的转变,使之更亲近自然科学,减少推测性因素,在经验取向上更具实验性,在理论取向上更“有型”。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在规模上小于IAS,每年大约有四十多位学者在此驻所工作,他们的研究集中于社会和人类科学而不涉及人类知识更广大的领域。该中心不设永久性教授职位而只有客席研究员。此外,学者们不能自己申请到此地做研究员,而只能根据提名从而成为研究员候选人。由此,该中心建立起了自己的运作模式。
在北欧地区也建立这样一家机构的想法,产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倡议者来自瑞典国家研究理事会和瑞典央行三百周年基金会。一九八三年,他们郑重委托相关人士就此展开论证。两年后,作为北欧地区的第一家高等研究院,瑞典高研院于一九八五年正式成立。该院由瑞典政府建立章程,定位为国家的一个科学机构,主要在社会人文科学领域开展工作。
该院是一个在任一年份都由约三十名研究员组成的学者共同体,他们可以申请成为驻院研究员或者经由他人提名后当选。在经过认真严肃的评审过程后,资深的或尚在其学术生涯早期的学者们受邀到瑞典高研院进行为期一个学年或半个学年的研究工作。一般情况下,他们有很大的自由和弹性从事自己所选定的研究课题,但通常应参加本院的午餐!之所以做这项规定,是该院试图促进不同学科的融合,增强成员的共同体意识。高研院力图成为跨越学科分界、国家分界和年龄分界,催生新思想的一个自由交换意见的场所和孵化站。
以二零一一至二零一二学年为例,驻院研究员来自各国的多所大学,所代表的学科包括中国历史和语言、教育、经济学、十八世纪研究、民族学、科学史、思想史、文学、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这段时间,瑞典高研院甚至还有一位驻院作曲家!
放宽视界看,近数十年,高等研究院在世界各国的发展势头颇为蓬勃,或许可称为“高等研究院现象”。现代学术的一个特点是学科分界愈来愈清,愈来愈细,这固然是学术发展的一个体现,但却带来了眼界狭窄的弊端,以致研究者苟安于一个狭小领域,学问越做越小。大学规模的不断扩大使得把“学者共同体”概念付诸实践变得日益困难。因此,除了使学者们有时间全身心地集中于某项研究工作外,也需要创建在大学的环境下日益稀少的学者间共同体,而组织良好的高等研究中心以其适中的规模和自由思想的氛围正可提供这样的条件。
因此,当今各家高研院所要超越的,正在于人为的学科分界,所要体现的,与其说是多学科,不如说是打破学科藩篱,它的意义和价值,于此可见矣。
一九九二年,分布于多国的六家高等研究院决定组成一个非正式的联合体,它们分别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AS)、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CASBS,加州斯坦福)、国家人文中心(NHC,北卡罗来纳三角研究园区)、荷兰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柏林学术交流中心以及瑞典高等研究院。它们颇为谦卑地将其名称确定为“一些高等研究院”(Some Institutes for Advanced Study,或SIAS),并就未来吸收新成员达成协议,确定了四条必备的标准,欲进入SIAS 的候选机构应符合如下四项条件:
首先,该机构应是真正从事高等研究的处所,致力于高标准的学术研究。
第二,它必须提供真正竞争性的研究资助金,每一位候选人都必须接受充分的评估,而不是被接纳为一个有研究主题的群体的一员或由这一群体的召集人选定。
第三,它的资金来源必须足够稳定从而确保其能够持续运作。
最后,它是学术体系的一部分,但必须是独立的,而非受某一所大学、商业性机构或政府部门领导。
根据这些条件,SIAS此后又吸收了两家入盟,此即耶路撒冷高等研究院和拉德克利夫高等研究院。这些高等研究院的院长们每年举行一次会议,交换情况,商讨在相互之间开展合作的可能性。二零一零年,瑞典高研院作为东道主主办了“一些高等研究院”(SIAS)年度会议。
根据该院院长B.惠特罗克所述,长期而言,瑞典高研院主要在三个宽阔的领域中着力:
首先,该院系统性地寻求加强人文和社会科学间的历史取向和全球取向。比如,对于多元现代性理论的发展,SCAS 自认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二零零六年霍尔伯格奖(Holberg Prize)获得者S.N.艾森斯塔特,是该院的重要合作者之一。该奖颁发给艾森斯塔特,被视为是对这一合作关系成效的一种承认。
其次,该院致力于支持对于理解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具有重要意义的人文学科。鉴于瑞典对中亚和东亚的研究具有深厚传统,且在当今的各大学中颇受注意,瑞典高研院就此在国内和国际上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这一领域,该院专设有伯恩哈德·卡尔格伦计划,系由瑞典央行研究基金出资建立。
第三,该院长期致力于促进人文科学与经济科学间的合作。在这方面,它与在哲学、经济学以及社会、政治和行为科学之间的边缘领域工作的学者们合作,也与经济史和思想史领域的学者携手。据称,活跃于这些网络中的学者,已经有三位后来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一个学者的共同体,学者们在其间切磋琢磨,朝夕相处又独立思想,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抑或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奢侈?
大学曾经宣称自己是这种类型的学者的特定共同体,但这较之以往已变得更为困难,其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大学的规模日益庞大,学科分界日细,而且因为大学各院系的组织逻辑使然。一些院系可能是融洽欢愉的,之所以运作良好是经由一种默契,即成员相互之间不构成挑战。当这一情形消失时,一个系可能陷于不和。但即使是在一个最和谐的系,都很难为其成员提供真正的思想激发。此外,一个系倾向于把资深和资浅成员经常区分开来。而一个高等研究中心恰恰相反,它代表了一个古典的然而日益显得稀缺的现象,即由共享的思想对话结合在一起的学者共同体。
这是因为,高等研究中心拒绝把研究人员加以分别。一旦学者们被这样一个机构所接受,他们就都是平等的成员,无人享有任何特权或被视为比其他人更为资深。这些中心也允许学者们大胆发挥想象力,探索新领域,这种探索有时是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它可能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也可能绵延下去,一定程度上免除长期的机构约束。
对于大学,人们还存在不少期望,要为经济及其他外部目标服务,要立竿见影地证明其有用性,以便在一个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中扮演中心角色。而高等研究中心是这样一个空间,在那里,只有学者的好奇心能决定研究的方向,学术工作的内在逻辑是其工作的唯一标准。有趣的是,这些中心所展现的生产率只有最好的大学才能企及。它们往往是高质量学术成果的产出之地。在通常一年的研究期间,一位研究人员或是完成或是开始至少一本书的撰写。而对他们的唯一外部要求,不过是他们必须常驻该地,每日与别的研究员共进午餐,出席每周一次的学术研讨,除此而外就是自由的思想探索了。这次我探访的瑞典高研院就是这样一个所在。
在今天的中国,也已涌现出不少高研院,所不同的是,它们一般都设立于大学之内。作为大学的一部分,它们是在或传统或现代的已有院系之外试图打破学科分界、促进科际整合的一种努力和制度安排,已然显现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从国家到地方的社会科学院则是过去受苏联体系的影响而建立并延续下来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新的高研院在现今中国的有关大学内还在不断产生,这是一个新现象,它们正在展现某种气象,对于弥补当今大学院系划分造成的人为学科藩篱,无疑是有益的,我们有理由对其怀有期待。同时,仍需要有人来创办独立的高等研究院,它可以专注人文与社会科学,也可以覆盖更广泛的知识领域。伴随国家的发展和财富的不断被创造,我希冀会有人来做这样一件事,就像当年班伯格兄妹倾其所有并由弗莱克斯纳创办了IAS 一样,尽管 IAS 的名称上并未冠其名,但事实已经毫无疑义地证明了此举的远见及其产生的无可估量的价值。
果能如此,当是件对国家社会功德无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