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华
一
母亲的身体很差,很孱弱,近年来更是每况愈下。
2011年春节的一次家庭饭桌后,母亲对我们说,她不久前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自己提着包经过门前的小路独自往外走了。回望老家时,看见父亲站在门槛前,我们姊妹都在各自干活,都没有在意她独自的离去,更没有挽留她。她想转回家帮着大家干活,可脚不听使唤,飘飘然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迈向远方了。这大约是上苍在召唤她,她可能时日不多了,可能先于父亲离开我们。未了,叹息道,以后就只有你们自己照管自己了!
母亲说梦境,表情很淡定,神色很坦然,但余意未尽的却是对亲人的牵挂、不舍和挚爱。
是啊,生命于人只有一次,母子情只有一生,母子缘只有一世,母子爱只有一辈子!但我们深知,这一切都将随着母亲的离去而终结和变空。
可事实却是噩梦变真,上苍却不放过苦难的母亲。
二
检查出母亲患肝癌后,因母亲年岁已高,身体又弱,医生说化疗或手术治疗,不是医治的选择方案。只能是输点液吃点药,缓减缓减,治好的可能当然是没有的,大约还能活半年。唯一的办法,是让母亲在最后的时光中减少痛苦,生活的质量提高一点。
尽管母亲不怕病不怕死,我们还是将病情隐瞒了母亲。给母亲讲,是重感冒,身体内有结石。劝她要减少劳动,多休息,靠吃药慢慢治疗,母亲没丝毫怀疑。
在家几个多月后,母亲劳动起来明显更加吃力了,更加力不从心了,我2013年春节前回家,母亲想从风斗(农村风谷用)上拿黄粑给我却无力挪动,叫我去帮她拿,而实际上这时母亲肝上的癌细胞扩散转移了,到了肩胛骨、右大腿骨,在几处腋下的淋巴上长出了大硬块,不得不住进了医院。此时,母亲仍相信我们说的是风湿痛,是“信羊子”。在一次次剧烈疼痛之后,母亲还以为是一次劳动不小心弄伤的,便因此而唠叨说:“那次抱柴,若分成两次抱就不会扭伤了”!
肝癌细胞如恶魔般附在母亲体内并加速疯狂蔓延,病变细胞在体内包裹着母亲。剧烈的疼痛时时向母亲袭来。医生说,母亲体内正常细胞拼命抵抗,但肝癌细胞还是侵入淋巴,侵入骨髓了……我想,可能太累太老化了,母亲实在是无法与恶魔细胞抗衡了,渐渐败下来了。
初始的疼痛,母亲咬咬牙而过了。母亲用劳动来忘掉来麻痹掉,母亲贴膏药、用热巾敷、用手捏捶来消除掉……但,渐渐地,这些方法不管用了,面对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尽管母亲在强忍在强抗,但还是痛得母亲大汗淋漓,眼眶泪水直打转,不停地抽搐。母亲是无比坚强的,抗击病痛是如此,生活中的母亲更是如此。记得在恢复高考不久,我从初中考上了师范,全家分外高兴,可筹学费和生活费却成了难迈的坎!一贫如洗的父母借了几家才筹到一半,母亲说,娃儿,你去读书,我们想办法尽快给你寄来。我上学后母亲连夜做手工品去卖,手起茧起泡……母亲无怨无悔,很快便将不足部分筹来了。除此外,还有众兄弟上学的费用,不管有多困难,母亲和父亲一道都坚强地迎难而过。记得田土刚下放不久,秋收后的一次稻谷晾晒时,因父亲和兄弟们外出,只有我与母亲在家,突遇暴雨,我同母亲抓紧抢收满坝子的谷子,因母亲速度过快不慎摔伤,但母亲忍着伤痛仍大挑大挑地担谷进屋,暴风雨竟没冲走一粒谷子。
看着母亲遭受如此的剧烈痛苦的折磨,我们心如刀绞,却只能任由病情的发展,不能阻止病痛的加重,只能给母亲吃点止痛药或打止痛针!虽然如此,在每每痛不欲生过后,稍一缓过气,母亲就忘了自己是在大病之中,就开始关心起前几天生病的小孙子的健康如何?要升学的孙子复习迎考怎样?要求来探望她的子女别太久,千万不要耽误工作和孩子的学习。因我时不时地接待应酬,母亲闻到酒味,便生气,你们日子还长,要少饮酒,注意身体,还唠叨父亲的病比她自己重,她要早点出院回家,怕父亲再加重病情……
最后,母亲方才过问她这辈子伟大的事业:家里养的鸡、鸭、鹅几天不见了,怎么样了,吩咐大家哪件事该怎么做哪件事不能怎么做,要提醒父亲照看鸡鸭鹅要仔细,哪一次因她自己出门半天走亲戚而损失了一只小鸡……云云。
三
病魔无情地撕扯着母亲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
我们劝母亲多吃点东西下去,增强抵抗力。问母亲想吃点什么,母亲说只想吃稀饭和泡菜,这是母亲最后的饭谱!母亲先是每餐半碗稀饭,后来是每天半碗稀饭,继后是每天一匙,再后来便是喝水都难咽而外吐……母亲仅靠输液维持虚弱的生命。母亲特别听我们的劝,努力想吞下稀饭或水,但癌症锁喉了!母亲越来越显得有气无力,疲惫极了,沉沉而睡,而此时的病痛仍不放过母亲,时不时见母亲哼哼着抗痛!望着母亲如此的痛苦折磨,我们悲戚锥心,泪翳满眼!
母亲的食谱中没有山珍海味,母亲的起居没有富丽堂皇!从母亲生命起点开始至母亲生命终点结束,母亲吃着同样的简单的食品——稀饭。稀饭于饥荒时期有上顿无下顿的农村来说,是救命餐。对我们家来说,更具有特殊意义。稀饭如母汁,哺育了我们!母亲曾自豪地说起饥荒年代她连续挑了一周的水库,只吃简单的粗粮和草叶,自己饥肠辘辘而将可怜的米一点一点地积起来,共换回一斤多大米,煮了几顿粥给我们喝而我们兄妹舔碗舔嘴的场景。农业社时期,父母干一天农活,仅值1毛或2毛钱,农业社分给每户的粮食很少,要吃一顿干饭,是很大的奢望,一天能见几粒大米或喝口粥就不得了了。白昼难过,长长的夜晚更加难熬,每天吃两顿餐还青黄不接,每年冬季和春季都要外出借粮食。而母亲总是把少得可怜的谷物杂粮统筹起来,精打细算地安排好一家人的生活。母亲总是克勤克俭,想尽一切办法养家糊口。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母亲偷偷养了母鸡,鸡蛋便是我们过年过节或贵重客人来时的下酒菜了,邻里都夸我母亲会持家。
母亲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将家中最好的给了子女们。
四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脉跳越来越微弱,大限之期不远了。
我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不停地掐着母亲的太阳穴,俯身呼唤着母亲,希望母亲的生命不要消失,希望母亲能留下来。母亲从能回答我们的呼喊,到只能睁眼看一看,再到只能由头微动或蠕动嘴唇表示回应我们的呼喊,到没有意识……
2013年4月12日凌晨2:05,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母亲带着对亲人的无限牵挂、依依不舍和深情眷恋走了,离开了我们。
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像噩梦在混沌中摇曳飘逝着,更像飘逝摇曳着混沌的噩梦!不知在梦里做了些什么,更不知做过的什么藏于梦中。大脑空白着,空荡着,崩裂着。头“嗡嗡”地闷响过后,母亲没了。
无法相信,無法承受,母亲那张曾经充满笑意给我们希望和力量的脸没有表情了,母亲那双曾经勤劳充满力量为我们撑起天空和未来的手僵硬了,母亲那曾经充满活力和坚毅刚强给我们无限温暖和生命的身体冰凉了……谁说这仅仅是痛苦?
地旋天转的大脑无法阻挡恸楚的神经,我整个人如虚脱般,被牵扯进痛苦的黑洞之中。
五
我一生永远忘记不了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藕汤,生怕我不喝就走。而当我喝下后,您才露出了十分满足的微笑。
那个下午的我,想起那天我的怠慢我的亏欠,负罪之感涌上心头,使我终生难以解脱。母亲,我太亏欠您了!愧疚难过至极!随着母亲生命的消失,这厚比山高,深胜大海的关爱却再也不会再来了!如今我多想母亲再盛一碗老鸭炖藕汤给我喝呀!可母亲走了,我没母亲了!如果时间能倒回,我愿永远栖身在那天下午的时光里——喝着母亲盛的老鸭炖藕汤!
写到这里,外面突然电闪雷鸣,冷风大起。母亲,此刻,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山林里,淋湿了吗?吹冷了吗?
妈,我担心您,思念您呀!
责任编辑:赵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