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禹
商务车沿北来的国道,在东湖大桥上缓驶,行将经过“土曼路”,揳入喀什古城之时,一座蛰伏于数十米之上的土崖古堡,猛地闯入我的眼帘……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座脍炙人口的“高台民居”,在维吾尔族语里被称作“悬崖上的土陶”,像是被一个个鬼斧神工的巧匠,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炉火纯青的艺术技巧,无法复制的集群式土屋巨制,刹那间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些仅用泥土和木材构建而成的一间间骨肉相连的土屋,仿佛一曲曲凝固的交响乐,在这座孤独突兀的土崖上,无声地演奏着那千百年来不绝于耳的天籁之声。这座极富中西亚民居建筑特色,酷似尼雅、米兰、交河、高昌古城遗风,又与巴姆古城、摩洛哥、巴格达和突尼斯等国建筑美学不谋而合的高台民居,在我眼里,仿佛都是一组组鲜活的音符,一个个神秘的传奇……对这个日后让我梦牵魂绕的黄土民居,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之下,竟敢斗胆妄言:高台民居不仅是“废墟文化”的代表作,更是一个充满了形式美的城邦建筑典型。无疑,它还是一个可比“庞贝古城”遗址、希腊“万神庙”废墟、巴姆“死城”的参照物……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眼前这座曾被政府处心积虑地修葺和加固,并有着800多年历史,被称为“小高台”的悬崖土堡里,至今仍有600多户的居民生存于斯时,我顿然羞愧不已。而另一个被当地人称之为“大高台”的居民区,据说是被800多年前的一场特大洪水,将自己的胞弟“小高台”,从连体的躯干上无情地割离开去。洪水的冲击带,便将小高台沦为“孤岛”。但生活在“孤岛小高台”上的居民,却因祸得福……从远山上冲积下来的“色格孜”黄土黏度极高,不仅造就了小高台上许多技艺精绝的土陶匠人,更是成就了少数曾震惊世界的陶藝大师。今天,尽管在“大土台”上世代居住的群落,已超过5万余户,已达22万人之众,但是,享誉世界的“悬崖土陶”的“小高台”,反倒成了凡到喀什的游客文人眼中绝对的“明星大腕”了。
在我眼里,“悬崖土陶”具备对每一个人,只要看它一眼,就能把你紧紧抓住的无穷魔力。然而,现实中的“悬崖土陶”从来都不浪漫。真实的“高台民居”早已危在旦夕了。我至今仍记得,曾采访过的那位早已搬进政府首批为危房居民所盖的新楼,维族古陶传人时的情景。他当时叙述,直至今日仍让我毛骨悚然。
“我的家嘛,是世世代代在土崖上生活的嘛。他们40年前‘文革时挖的地道,正是从我家的老宅子的地下通过的嘛。前几年嘛,我发现我家的墙面老是裂缝,地基也老是一点点往下陷嘛……为了修墙上的裂缝和往地基上垫土,我费了太大的时间和工夫嘛……有一天夜里,我起来嘛,爬到屋顶的台子上去解手回来,突然就在地上就踩了一块小洞洞嘛……等我弄清了怎么一回事了嘛?我就吓得嘛浑身出汗……原来我们一家人嘛,每天就是睡在离地道塌陷的大洞洞的空壳子的上面的嘛?而这个大洞洞空壳子嘛,离我家的地面,薄的地方嘛只有一个巴掌宽的嘛……我们想立即维修嘛,但又不敢大动。想马上搬走嘛,外面嘛又没有房子住嘛……呜伏……真是愁死人了嘛。你想嘛,每天都在死神的怀里过日子,谁敢再闭上眼睛好好睡觉嘛……正在我们全家每天嘛都提心吊胆,走钢丝过日子嘛,政府嘛给了我们盖了新房子住嘛……”
在我以后对几位援疆干部大量的采访中,我深深体会到,老城的改造和对高台民居修葺与加固,劝说与搬迁的工作,是何等的艰难与复杂!
遥想当年,当我站在伊朗东部克尔曼的巴姆古城的废墟前,大发“思古之幽情”之际,我竟全然不知它和中国新疆的喀什,虽不是同母所生,却有着孪生兄弟般惊人的相似。喀什早在夏、商之际的维吾尔族语中,被唤作“玉石集中的地方”。巴姆古城在2003年,被一场6.3级的大地震毁于一旦,救援人员从那些高台民居的废墟中,那些未经烧制的泥砖、黏土及棕榈和稻草建造的宅舍残骸里,挖出大量的泥盆、土陶上的彩釉鲜艳醒目依旧。而喀什的陶盆,土罐和各种器皿上绚丽的彩釉,曾颠倒过多少收藏家和外国朋友……
但是,历史上一直地震频仍的喀什,连同那座孤悬于土崖之上,曾让世界遗产考察组官员脱口而出:“在申报世界遗产过程中,没有喀什,是难以想象的。”
高台民居呵,你到底能抗得住几次“巴姆”似的灭顶之灾?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