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沈君山的“台湾四大公子”之名,多赖于他爱情上的彩霞满天。对于这一点,他自嘲为“并无绯闻之事实,却有风流之虚名”。
这当中,沈君山与台湾著名长跑运动员、有“亚洲羚羊”“黄色闪电”之称的纪政,他们长达20多年的“爱情长跑”最具传奇色彩。
沈君山与纪政结识于1978年,因奥运会台湾会籍等问题,两人有了第一次交集。单身的清华理学院院长沈君山那时交往着不同型的女友。有国际知名度的体育明星纪政英文流利、阳光灿烂、待人亲切,并不漂亮但健康自信的魅力吸引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沈君山。
当时,纪政与年长自己30岁的美国教练瑞尔的婚姻刚结束。瑞尔把有新竹原住民混血与闽南原住民血统的少女纪政,训练成保持七项世界田径纪录的“亚洲羚羊”。他们的婚姻解体不在于感情的仳离,而是因为台湾从来没有公平地接受瑞尔,瑞尔不能与台湾共存,而纪政是必定要回到故土台湾的。
沈君山與纪政在外人看来根本是两个世界。他横跨学界政界、志趣广博,个人生活色彩斑斓;她的整个少女时代投入田径运动,质朴纯真如小女孩。个性专长之不同,也正是他们彼此敬慕之处。她敬他理性理智,他赏她坚毅活力。
名古屋记者会上,纪政脱开讲稿,流畅的英文侃侃而谈谋求台湾体育的空间自由。在旁的沈君山静静欣赏她的发言答问,渐渐就有些“神魂颠倒”了。纪政的活力阳光,映射出了他从未领略过的女性独特风情。过往的满天彩霞,在纪政的面前一时苍白失色。
希腊,雅典奥林匹克运动场,地中海的落日余霞洒落下来,大地一片金黄。他们一起赛跑;晚间,在爱琴海边的餐厅吃饭,看海浪拍打堤岸,远处的渔火与灯光明灭相生;他讲希腊神话阿塔兰忒和希波墨涅斯的故事给她听,英俊少年用爱神的三个金苹果跑赢了骁勇善跑的女英雄,抱得美人归。纪政“哼”了一声,让他也去找三个金苹果再来挑战。
人到中年的男女,爱恋起来竟比少年情侣还要炽热。
临走的那天,上飞机前,两人还要跑去看地中海落日。碧波涌礁岩,海风撩乱发亦撩乱离愁。两人心照不宣,这样远离现实的逃离,今后并不多了。
回台后不到两个星期,纪政迅速再嫁。是有缘无分,还是命运的偶然与必然的交错?谁也说不清。多年后沈君山接受对他和纪政的共同专访时,特意穿上两人共游希腊时买的棉织衫,足见其遣情之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纪政结婚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沈君山怅然而不知如何自处,便淋着雨茫茫然跑去敲三毛的门。三毛是两人的好友。三毛见了像落汤鸡的沈君山,什么也没问。沈君山则叨叨地诉说纪政结婚的事,像一个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委屈小男孩。三毛泡咖啡给他,用吹风机吹干他的湿衣,用绣着各种各样小动物的丝棉被把他轻轻盖好,然后静静听他诉说悲伤……
纪政婚后,两人一别17年,再也没有交集。直到多年后的一天——那时沈君山已再婚,突然收到一份英文诗传真,只签了“C.C.”的名字。
他当晚译成中文,签上“C.S.”发回去:
让我们的友谊长存
我从未愿望,我俩就此分手。
也许我们的途径,将有各的方向,
但那不会改变
我俩分享的内心,永远的牵挂……
不管是相距万里,还是近在咫尺,
你是,也永远将是
我生命和我的一部分。
还是在1999年,6月,沈君山第一次中风。病房里,他想到前路茫茫,未来生活的寂寞,于是试着打电话给她。那时纪政又恢复单身。这一通话,重续了两人中断17年的交往。
台大医院,新竹清华园,北京三〇一医院,纪政陪沈君山辗转做康复训练,学走路。走了一辈子的路,晚年却再次蹒跚学步,这种尴尬困顿非常人能受。好在,优雅的充满生命力的羚羊,蹦跳着来到了他的身边。纪政的传记《永远向前——纪政的人生长跑》新书发布会上,沈君山以嘉宾身份出席,深情寄语:“我们已共同为美好的理念努力过。”
2003年,沈君山回家乡浙江余姚沈湾,纪政陪同随行。沈君山的父亲,著名农学家沈宗瀚出生于这个不起眼的江南小村,并自沈湾小村的河埠头出发,泛舟姚江,而后杭州、北平,直至成为美国康奈尔大学农业博士。此行沈君山向家乡小学捐赠了价值五万元的一批电脑,纪政则捐赠了一百套课桌椅。
沈君山第二次中风是2005年8月,他的再婚妻子曾丽华其时带孩子在台北,他独居。时日身边无人,急中生智半夜打电话向纪政求救,才从死神手里赢回生命。
纪政私下昵称沈君山为“沈大头”。在田径场上极具强悍爆发力的纪政,感情上也与普通女性无异,在沈君山身上找到了瑞尔在她身旁扮演守护神的熟悉感,他们都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依恋的小女孩。
两人从名古屋之行到希腊之旅,前后不过三年,却已蕴足回味一生的情事。
与三毛的交集,两人还有过著名的“两极对话”。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是文学家。一个讲理性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确实是“两极世界”。两人谈天文、飞碟、星象、命运、占卜、灵异、写作、金庸武侠小说……谈到星象之说,沈君山认为,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什么关系?美国太空总署太空研究所的任职经历显然不是信手拈来。三毛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一头清汤挂面的长发晃晃散散。那真是一场浩繁如宇宙的对话,自然,不可不谈到爱情和婚姻。
那时,三毛已能用平和的心态面对不得不放手的婚姻与爱情,她深爱的丈夫荷西死于潜水事故。三毛的心目中,“女人是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这段著名的爱情言论就是在那场对话里产生的。沈君山承认三毛的说法感性而诗意。他认为婚姻应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强调婚姻中会有“bondage”,这让对婚姻持开放姿态的三毛差点跳起来,她认为他说的是“枷锁”的意思,沈君山继而认为用“责任”表达更合适。
三毛自缢前的三四天,半夜11点多给沈君山打电话,说想去他家隔壁的戏院看一个午夜场鬼电影,让他陪看。沈君山因第二天要开会,困倦而辞。三毛悄然挂了电话。三四天后,三毛在荣总病房浴室自缢身亡。沈君山后来打听到那个鬼电影叫《第六感生死恋》,很长时间愀然于心。
沈君山于1989年结束15年的单身浪漫生活,与散文家曾丽华女士結婚。曾丽华台大中文系毕业,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中文硕士。做的是金融业,爱的是散文,是台湾文坛量少而质精的散文家,著有《旅途冰凉》、《流过的季节》,被称作台湾散文“正宗法乳”。曾丽华不喜交际,生性淡泊内向,这一点成为沈君山于众荷喧哗中择她为妻的首因。曾丽华自语一向只是思而不恋的人,沈君山则评定自己进退得失之间,进是不够积极,不足取法;退却十分潇洒,堪为楷模。二人的再婚,甚有重门深掩秘而不宣之态。
然而,个性的特立独行,终究容易成为聪明人的暗伤。
“旅途冰凉”,听来如此冷,曾丽华却拿它做了书名,她写道:“千辙万轨,路后仍然是路。这是什么样的爱?……所有的悲与欢,哀与乐,不入不侵也罢,恒过人也罢,只是书中揭起的一页,两页,偶尔用手指拈住像书签般做下记号,书阖起,再也无人探其迷思。”最后深沉而宽恕地收笔,“让我们彼此原谅彼此,一切均将成俗成尘,为时光所掩盖。”幽深精细蕴藉凉意的美丽字眼背后,有着一段如何难与人语而绝冷清肃的转折心思?更有人喟叹,两个绝顶聪明人在人生的后半段旅途原可以相濡以沫,却落得旅途冰凉,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和悲哀。诗人痖弦为《旅途冰凉》作序,直言不讳,“两人都有伤口,但,没有两个伤口是相同的。两人,相知的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少,可回顾的也比可前瞻的多。此后是夫自夫,妻自妻,两伤多于双美?”
事实上,因为晓津(沈君山与曾丽华之子)尚小,曾丽华为着孩子与职业计,不得不在台北与新竹之间奔波,是默契,也是约定。
2007年7月,沈君山第三次中风,从此长期卧床。
龙应台的《一个人的山路》感慨在众人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声四起时,才子沈君山一个人孤独静卧于加护病房,一个人,她如此感慨道:“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人生至此,不可能再得到什么,亦不会再失去什么。在意识偶尔清晰的瞬间,是否会有记忆的吉光片羽擦过他的脑海?
少时颠沛,而后自大陆而台湾而美国而台湾,如不系之舟,泛浪浩渺江湖矣。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