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3-04-29 15:57:27唐兴顺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唐兴顺

母亲作为一个农民,一个劳动妇女,身体一直很好,快60来岁的时候还和父亲在老家种地。母亲天生的皮肤白嫩,年龄大了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老人斑,也不发胖,走路两手前后微微摆动,脚尖向外,悠闲而从容。说话时,开始声小,说着说着就声高起来,同时涨红了脸。母亲吃饭从不拣食,条件好时和条件不好时都一样。小时候每天晚饭都是一罗锅稀汤,外加的主食是半箅子馏红薯。主食先让给我们吃,母亲蹲在灶台旁喝稀汤,一碗一碗地喝,从不让浪费掉。这个形象长期印在我的脑海里。条件好了以后,一家人吃饭,饭桌上她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让浪费,总是把一些剩下来的尽量吃掉。母亲到老年时是真正的性情淡泊。我有一次站在远处看她和只有几岁的孙女孙子玩纸牌,小孩们只是稍稍识牌,什么都还不懂,相互之间极其认真。母亲随着他们出牌,很认真地玩,那表情叫孩子们欢喜的不得了。母亲懂得大道理不多,却非常重视儿女们取得的荣誉。我们在社会上有了什么好事,总是先给母亲报告,她不一定能听得懂事实,却会跟着孩子们高兴,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很有精神性、文化性。她天生有一种文化艺术的细胞,只不过没有在世俗社会中开花结果,这些伟大的情性终身蕴涵在她自我的生命之中。

早年在村上都知道我母亲有两件本领,一是会剪纸花。过年的时候,母亲盘腿坐在炕上,把红纸绿纸剪成各种花样,牛、兔、鸡、牡丹花、石榴花等多种,我总是爬在窗台上先把自家的窗户贴得花花绿绿,也有许多邻居拿着纸来让母亲剪,除了窗花,平时还为村里人剪枕头花,鞋花等。母亲的另一个本领是会针挑“羊毛疔”,给人消除疼痛。经常有害脊梁疼的人到我家来,进门常说的一句话是:脊背上像扣了个大磨盘,也有说像压了个铁锅盖的。母亲就说那是羊毛疔吧!然后让这个人趴到炕上,母亲把他的衣服撩起来,用缝衣裳的针在他的后背上扎。从母亲的眼神上看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一手按着,一手拿针,突然定神用力,连挑几下。母亲就会说:“啊呀,真是羊毛疔啊,这不都成白丝儿了。”然后举起手,让大家看挑在针尖上的那带着黑紫血色的白细丝。这个人直起腰来连喊:“松了,好了。”母亲的这些本领我当时并不重视,以为谁都会,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罢了,大了以后才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才能。

母亲的才情还体现在做衣服上。在那贫困的年代,人们衣服的季节性都模糊了,往往脱了单衣就是棉衣,全没有从薄到厚从厚到薄的中间过渡。有一年天已经很冷了,我还穿着单衣,母亲竟然用一晚上时间就给我翻新了一件棉袄。她把父亲的一条破单裤和她自己的一条破单裤拆洗干净,分别取可用的部分,改制棉袄,以前襟为分界线,一边是黑皂色,一边是天蓝色。第二天我穿在身上往学校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到县城参加红小兵培训班,母亲拿自己亲手织的粗布,用槐籽把它染成蓝色,给我縫制了平生第一件“套装”。布衫上有四个带盖儿的口袋,裤子两边有两个斜插的口袋,是当时最时髦的衣服呢。我个子矮,衣服自然也很小,但穿在身上,感觉十分的新奇和鲜亮,人也像一下子大了很多。集训时上早操,领导让我负责喊队,我单独跑在队伍外侧,高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穿行于县城的街道上,威风八面。回到村上后,母亲正在村西地里干活,我穿着这套新衣服跑着喊着去找母亲。地里有很多人,老远就看见母亲站起来向我摆手。我的身影在母亲的视线里一定是一幅绝妙的风景。

母亲心灵手巧,但没有心机,不会想着法子对付人。可是又很情绪化,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就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有一次,一户人家的鸡被人打死了,怀疑是我们干的,找上门来叫骂。事实上我们那一天都没有出门,完全是无理取闹。母亲忍受不了,也不和他辩解,以牙还牙,比那个人骂得更凶,一直把对方撵回了家,还涨红着脸,站在他家门口,叫嚷了很长时间。母亲的确很勇敢,特别是当我们这些孩子受到伤害时表现得更为充分。有一回,母亲正在晒棚上干活,听人喊叫说我三弟跌进红薯窖里了。母亲来不及从梯子走,本能地拽着墙根的柿树枝就从房上下来了,直接跳入红薯窖,这个窖子20多米深,底下有七八米的水,实际上就是个水井,好在窖筒比较窄,母亲下去后用四肢撑在石壁上,从水里捞出了三弟。一到地面上,母亲就瘫软在地。在我的意识里,弟兄三个,母亲对我这个老大的感情是更浓厚些。从小到大,家里最好的资源和条件总是先让我享用,总认为我优秀,特别的给予珍惜。我刚参加工作,在外面稍有发展时,回到老家,一些少年时的伙伴来聊天,母亲隔一会儿就到屋门口望望,见我总是不停地给人家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的。客人走后,她就对我说:你不要总给他们说,话多了会泄气的。有一年夏天我赤着脊梁推着独轮车去野外铲草皮,集绿肥。回来后中暑休克了,父母用秆草(谷子秆)烘火,让人抬着我在火上熏。我醒来了,母亲却瘫痪在一旁没了气。母亲从来不要求我,她认为我做的什么都对,彻彻底底,无边无涯地相信我,还宽容我性格上的缺陷,知道是毛病,也不忍心说,假装没看见,不知道。想起这些,都让我感到,我对母亲的感情如果有半点假,如果有半点虚伪,那就不是人了。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没有正视母亲年龄的变化,其中肯定有主观回避的因素,模模糊糊,蒙蒙沌沌里,总觉得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实际上,母亲已经老了,她的体力,她的眼神发生了很大变化。只不过,我们习以为常,她自己又不有意表现年龄,直到她70岁那一年,突然腰疼得厉害,早晨下床得扶着墙,走着还行,要停住坐下就十分困难。晚上睡觉需要人抱到床上。虽然医生说不是大不了的问题,但却让我很上心,让我面对面的,真切无疑地感到,母亲正在老去。我的母亲没有任何特殊性,她和天下所有人一样,最终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平日里只顾在红尘中奔波,争地位,争名利,争尊严,把全部感情都投入到了那无边的不确切的虚空之中,老母亲被忽略在一边。这一次我召集全家人商量决定,再忙也要带着母亲远游一次。一辆专用面包车,载着父母和我们弟兄三个,妯娌三个,及其下一代孙子孙女,共十二个人,走出了太行山,真是一次难得的行动啊。在路上都担心母亲下车后怎么走路。在北京故宫,轮流搀着她过金水桥,过午门,看太极殿。到了最后边的御花园时,有一泓池塘,边上是荷花、垂柳,水里游动着成群的各种颜色的鱼,游人们向里边扔食物,鱼们就窜奔翻腾成一团。母亲一见这个便甩开搀扶的人,昂首大步直行过去。到跟前后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指着池中,惊喜的招呼我们赶快来看。我们大家都围拢了过去,和母亲一起喜乐。后来又去了山西,游了晋祠,还麻烦一位朋友在一个豪华酒店设宴,招待了我们全家。堂皇的摆设,精致的碗碟勺筷,各色各样的美味佳肴,特别是朋友敬酒时对全家的溢美之词,这样烘托出来的一种气氛,让母亲真正的高兴起来了。她还喝了三小杯茅台酒,满面红光,神清气爽。母亲太缺少这样社会化的场合了。这次外出不仅使母亲的腰腿之疾完全好了,而且还对她的精神产生了深远影响。我再一次去看她时,推开门,厅里却没人,进到卧室,才看到母亲,但并不能说话,她正立在那里练气功。只见她微合着双眼,两手掌伸开在胸前左右摆动。事毕,母亲告诉我,从外边回来后,她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外边的风景,像一张一张的图画。还说,过去身体不好时,晚上躺在炕上,看天花板上全是蛇虫在滚动。从外边回来,这些都没有了,眼前、心里都是清清利利的。她说,现在练气功,就使用这些画面,一次一个风景,像掀看挂历上的画儿一样,感觉身体松散通顺。我后来想,母亲这样一种说法,应该是有些夸张,其中肯定包含了鼓励我们子女的意思。但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母亲后来的生活方式确实变化了,再也不整天待在家里了,学会了散步,有时还打的和父亲一起到寺庙里去游逛。她本来就爱花草,现在更用心了。普通的指甲草花,用坛坛罐罐栽着,摆了半院子。上一年的花种落在墙根石缝里,第二年春天长上来,母亲像看小孩一样护着它,以致让它长得很大,主干差不多有擀面杖粗,分条细枝密匝繁茂,一蓬红花摇曳,如挂着满身的铃铛。母亲还养了一株枸杞,本来是小小独苗,竟成了一架藤状植物,像紫荆和葡萄一样遮着半个窗户。尖叶、碎花、红籽,婆娑而文静。我每次去看望母亲,总是和她站在院中,看半天说半天枸杞的事。可惜,现在枸杞还在南窗下,母亲已是逝去人。

我现在经常想,生活在世间的人,熙熙而来,攘攘而往,生动活泼,密密麻麻。但上帝是忙而不乱的,他对每一个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有明确细致的安排。像我母亲,本来已经好好的了,根本显不出一点要离去的迹象。可是,有一天,她耳朵下边的脖子上突然疼起来,用眼看,拿手摸,都好好的,就是疼。母亲说是从里向外的疼,一顶一顶的疼。让医生看,诊断是淋巴结核,就是民间俗称的“老鼠疮”。不好治疗,很多人为此丧命。父亲和一个乡村中医是多年朋友,这个朋友配着处方给母亲治,内服外敷并用。可是有的西医又说,应该做手术,把里边东西挖掉。怎么办?我和父亲坐在院中竹子下,把两个弟弟找来商量。做手术,首先得在脖子上开刀,问题会不会解决,先丧了老人的元气。麻醉、手术用药的过程,血液,心脏等环节会不会节外生枝。我一想这些就恐惧起来,低下头默不作声。很大一会儿,才问父亲中医治疗的效果。父亲说,用他的办法好像是稳住了,没有以前疼了。可不敢说下一步会怎么样。最后决定只要没有新发作就不动刀,药物治疗。停了几天,母亲脖子上的疮从下边露出了头儿,露到了皮肤外,看着那里发炎化脓,一家人又害怕起来,后悔该早做手术。父亲的那个朋友却说:你们害怕,我却高兴呢,用药的预期效果出现了,说明处方对路。就这样,我母亲躲过了这一劫,用如此轻松的办法解决这么繁难的病症,事后连那个医生都有些后怕,说他已把治疗全过程作了记录,要作为成功医案研究探讨。这一年春节,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们照例在城西的丰盈酒楼订了一桌年三十中午的聚餐宴。父母、弟兄三家,特别是在外工作、上学的孙女、孙子们都回来了。每年这都是一次重要活动。父母坐于上位,听大家说收获,叙见闻,接受两代人轮番地敬酒和祝福。父亲不饮酒,母亲总是能喝一点,每逢此时,我就能看到她由衷高兴的神情,双颊微红,两眼时而睁开,时而眯着,嘴里说着感叹幸福生活的话语。母亲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出的笑容让我终生难忘。

年三十早晨电话铃响,一接是父亲,说母亲起床后到阳台上取东西,跌倒了,摔着胳膊了。真是难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什么也别说,赶快把母亲送到了医院,春节全家的所有安排和秩序被改变。母亲的胳膊在胳肘关节以上被折斷,X光照片上显示出破碎了的骨头茬子,像折折的一段树木。马上开始体检,输液消炎,准备年后做手术,还是逃脱不掉开刀这一劫!除夕夜,起五更,初一、初二、初三,一家人轮流在医院度过。从接到父亲电话到整个过年,我心里压上了从未有过的重担,我预感到年三十的这件事是一个不吉之兆,我的母亲可能有了真正的麻烦。但仍然需要笑脸迎人用最大努力帮助母亲去和冥冥之中的命运抗争。我们用了当地最好的医生,手术使用的钢板也是最好的。没出正月十五,母亲的胳膊就好了。母亲住院期间,特别是术后疗养的日子里,子女们的很多朋友来医院探望,有的捧着鲜花,有的提着营养品,有的从家里提来精心烹制的饭食。花红柳绿的男女,各种甜蜜慰问的声音,一连几日包围着母亲。她斜身坐在洁白的床铺上,不停地和大家说话,应酬各方面的话题,享受着特别的尊荣。由于营养和久居室内的原因,使她显得比住院前更加丰腴饱满,神采照人。以后差不多一年都很顺利。八月十五全家人还进行了欢乐聚餐。可是到第二年初春的时候,凶神第三次找上门来。母亲被查出患了癌症。这个繁稠难看,人人都望而生畏的汉字阻挡不住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从不相信,非理智的排斥到幻想、侥幸过后的无奈和接受,一家人在恐惧和折腾中度过了最初的几天时间,又经过咨询、检查、比较,我们弟兄三个带着母亲来到了城市西南角的专科医院。床位很紧张,通过朋友让医院抓紧收拾腾出了一间宽大房子作病房。

我们三个陪着母亲站在院子里等人去办手续。母亲已经瘦了很多,她今天上身穿了一件天蓝色的布衫,脚上是平底方口布鞋,站在初春斑斑的树荫下,我们三个孩子像小时候在老家村外的野地里一样,依偎在她的身边,非常无奈,非常无助,非常可怜。母亲啊,我们怎么能够留住你。我知道这种病,再怎么治,也是凶多吉少。三个人互相回避着眼神,都朝这望望,朝那望望,止不住的心酸,擦不干的泪水。母亲反倒比较坦然,对于病情,我们也没有专门回避她,也没有正面认真给她说,知道我的母亲是聪明人,不用细说她全部会明白。此时她反而一个一个叫着安慰我们。虽然也皱着眉头,但整个身体和精神都在坚强地挺着。手续拿来后我们正准备上楼进住,三弟前几天委托的另一个朋友打来了电话,说人民医院在外地进修的那个名医回来了,母亲可以到那里去医治。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当即就掉头到东关的人民医院来了。也没有给这边告辞,也没有退房子,踩着两头码,心想过两天哪里合适就住哪里。人民医院的这个医生姓宋,是科室主任,一见我母亲就笑哈哈地拉家常,在医办室影像机前看了一下X光照片,拍着母亲肩膀说:大娘,没事!按我的办法,让你一个疗程就见效,三个月保证能吃一碗饺子。很长时间来我们都第一次出现了笑容。心里知道是安慰病人和家属,但这话响亮叮当的,肯定也不是胡乱说的。这种治方,主要是口服一种从国外进口的新药,再加上每天一次轻度电疗。用药后,出现一些过敏症状,母亲痛苦地扭曲着脸,但她能够忍受,还不时主动和我们说话。

七月二十二日这天天空出现了日食。我搀着母亲走出病房,在楼西头的过桥上望天空。地上昏暗着,太阳只还有月牙儿样的一个弧形的金边。我给母亲讲所知不多的天文知识。她仰头望着,应答着我的话。我心里知道,天上发生的这种大事件,我此生没有机会再和母亲共同经历了。宋医生治疗的很用心,不断地翻阅书籍资料,不断和外地专家联系。母亲有了很大好转。三弟媳从事医务工作,出院时主动要求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三弟和我住着隔壁。每天都能见到母亲。眼看着母亲慢慢又好起来了,又和父亲一起出去散步了。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在小区门口看见她们两人一前一后从远处走来。母亲又迈开了她那从容松散的步伐。为母亲祈祷,让她尽量延长快乐的时光。这年秋天,我出嫁了一个姑娘。喜事期间,家院里支了大锅,每天喜气盈门,人群熙熙攘攘。人多的时候,母亲在三弟家门口坐着向这边望,人少了时就笑盈盈地走过来,指着一摞一摞的碗,一筐一筐的筷子,高兴地和家里人说笑话。过年除夕晚饭,母亲在三弟家还真是吃了十来个饺子,并且也没有不舒服。去医院复查,也未发现新变化,似乎奇迹真在出现,希望像一轮太阳朦胧地出现在我意识的地平线上。

可是最终这太阳没有升起来,它被无情地淹没在了意识模糊的远方。春天到来时,母亲旧疾复发,这一次什么药也不见效,恶化得很快,眼看着母亲的脸和身体一圈一圈瘦下来。开始我们还拿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她,后来干脆就很少跟她说这类话了。经常独坐默语、面面相觑,我们都意识到母亲最严重的情况即将发生。当时我自己刚学会驾车,就拉上母亲和父亲,还有妻子,从市区出发,往老家走,往母亲娘家的山坡上走,有时开车走大路,从窗口向外望,有时下车穿插一段小路,让母亲在她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并且经常讲给我们听的地方,任意游走。正值初春槐花盛开的时候,母亲在一片林子边停下来,让我们把一棵树弯下来,她很认真地采摘槐花,又说起小时候和她父亲,和她的姐妹们苦熬艰苦岁月的情景。一棵树采完了,又采另一棵树,放在路边好几堆,她也不要求往车上拉,母亲清楚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到儿时玩的地方来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可她一直高兴地和我们说笑。拿着成榾柮的槐花摆来摆去。又走了一段,见村边野坡上架了一个土秋千,用藤条拴着一块木板系在两棵树之间。我们把母亲搀上去,扶着她前后游动了好大会儿,她双手拽着两边的藤条,两脚离地,眯着眼,让我们摆她。下来后说小时候在某某地块和某某某就是荡的这种秋千。我家院里靠南墙长了一棵杏树,正在开花,那一段日子,母亲在三弟家吃罢药后,有时候就走过来,坐在树下的板凳上,长时间地坐着,二弟以此为背景给她拍了几张照片。我知道这差不多都是母亲的最后经历。再后来母亲就无力出门了,连下床也很困难,白天黑夜斜靠在床上,母亲说她不怕死,但她何尝不想活下去呢?三弟媳从医院给她取回来的各种药,无论多苦,多难咽,她都要一点一点喝下去。连流食也吃不进去了,可她还艰难的吃,咽进肚里一会儿又难受,又得吐。母亲这时候的痛苦模样像往我们心里戳锥子。我经常避开她,去我家沙发上大哭一场。人心如一个洞,再不能忍受的事也得一点一点塞进去。再不适应的事也得一点一点适应,一点一点把非常变成正常。我们在社会上已经行走了这么多年,为很多人解决过这样那样的困难,帮助不少人脱离过困境。可是面对自己的母亲,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后得回老家了。母亲实际是不想回去的。她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尽管在痛苦难忍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叫唤不想活了,还说你们再给我治疗,多活多受罪,就是忤逆不孝。可真要回老家时,她又留恋与难舍。但不回去怎么办呢?父亲和我商议,哭了一脸又一脸,最终我决定让母亲回去。父亲给母亲一说,母亲再见到我们时就变了口气,说咱回去,趁早回去。我驾车拉着母亲,一家人一块回到了老家,把已经弱不禁风的母亲搀下车,走了一段胡同,进入家门。尽管不是原来的房子,母亲还是在进屋前停下脚步,扭头把整个院子看了一遍。新房是二弟和弟妹用了很大精力建起来的,就还在原来的老宅基上。这一小片土地,曾经是我们从小到大一家人的依托所在,是父母带领我们从苦难中爬出来的地方,这地方回荡着我们多少次的喊娘声。如今我们全家又一起回来了,可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是来为娘送终的。

母亲住进新屋,躺在新床上,南边是宽大的玻璃窗。母亲说,好时光都让我过了,临去了,又住上了崭新房子。要是早几年日子苦时就没了,怎还能过这么多年好时光。让我们别难过,说她没遗憾。村上的邻居,早年一起下地劳动的老姐妹来看她,她精神又焕发起来。和前几天有了很大不同,和亲人们说话也多起来。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窗外院子里,听母亲在屋里给三个儿媳妇讲我父亲,声音很大,语速也快,讲父亲年轻时候的事,讲父亲的个性,讲他们结婚时候的事。逗得三个媳妇笑出声来。我独自心伤,知母亲是在说最后的话。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摆开来,拉开了阵势,要独自面对正在到来的事。这期间母亲又让人搀着到大门口走了一次。尽管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母亲还是让人给她系上一条红腰带,自己举手拢拢头发,在门外的十字口上艰难地走了几步,向四周向天空望了望。然后回来,躺下。我的母亲真是一个伟大的人,她有敏感多情的心灵,她有清醒坚定的生命意识。同时在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时,她也要表现自己的个性,哪怕是面对人生的最后一难。

这以后母亲就被病痛完全吞没了。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有时候真是想让她早点咽气。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我们站在床边,她用眼望着我们,后来连这样的眼神也没有了,眼睁着,但似乎已经不是她的眼睛。有一次我俯在她耳边,给她讲李叔同临终所题的“悲欣交集”四个字,用我的话解释说,此生命解脱,彼生命到来,彼岸是一片桃花等等。想让母亲生命结束的时候,在绝望黑暗的前方闪耀一点光明,哪怕是飘忽模糊的,作为她在人世上的儿子,我尽力做。看不到母亲有明确的反应,也可能她已经离开自己,正在向那一片桃花走去。

2010年6月29日早晨,新一轮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走了。她脸上没有了一点痛苦的印痕,安详如睡。在去殡仪馆的车上,我和二弟坐在母亲的头两边。我哭了一路。想几天前从市里回来,母亲还坐着、说话,现在她就平躺下了。火化后,我们看到母亲的骨灰,出奇的洁白,一颗一颗像玉石子般晶莹,母亲一生善良,心地淳朴,从不做害人的事,这莫非真是应证吗?

我把骨灰用红布包上搂在怀里往家走,悲痛中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情感:小时候,母亲抱我。现在,我抱着母亲。

母亲去世前后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情,使我对生命和灵魂的认识更加迷茫。

去世前头一天下午,大家都在院里说话,突然听到屋内母亲躺的木床咔嚓咔嚓响了两声,声音很大,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母亲的干女儿从屋里跑出来,说在屋内也听到了响声。几个人共同回屋去看,母亲仍昏迷着,一切都没有变化。吃罢晚饭的时候,在院里又听到屋内有像垛了一架东西突然瘫倒的那一种响声,似乎发生在楼梯下。去看,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并没有特别恐惧,也没有说什么,但内心深处是非常震惊的,事后想想,这难道就是母亲灵魂出窍的时刻?就是这灵魂摆脱束缚,出屋离世的响动?还有出殡那一天,按照风俗抬着棺木举着灵幡进行街祭,小侄子双手端着母亲的牌位走在队伍中,突然从天空落下一滴鸟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母亲牌位底座的正中间,你说稀罕不稀罕,青天白日,漠漠高空,难道就这样凑巧,千分之零的概率里成就了百分之百的神奇,叫人很愿意想成是神鸟“天粪”(谐音“天封”吉祥意)。再就是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亲人们按照风俗去村西的坟上做“复三”。走到离坟还有50多米的地方停下来等人,一切都好好的,无风无雨,突然看到母亲坟上有一个花圈腾空飘起来,像风刮着人举着一样在空中平移了一大段,落在坟西边的石岸根。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呢?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又是怎样呢?也许有多种可能性,比方说肉体寂灭后灵魂游离出来,或独立存在,或与其他灵魂相混合,或者又找到了新的附着物。也可能都不是,肉体灭迹,一切无存,正所谓“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无迹无痕无由来。但是,按照“物质不灭”的科学思想,哪怕是一粒尘埃,哪怕是一粒尘埃也不是,生命无论以何种形式,总不会跑出这个自然空间吧。

茫茫宇宙,无边河汉,生命与生命之间应该是同光和尘,靠了某种机缘,总会实现千丝万缕的联系。

責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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