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区

刘晓

巴塞罗那世锦赛1500米决赛结束后，孙杨骑上第四和第五泳道之间的隔离栏，在这条泳池中轴线上振臂高呼，宣泄情感。

1500米，他从没赢得这么艰难。

在巴塞罗那，孙杨流了三次泪，然后三次登上最高领奖台。最终，中国游泳队以5金2银2铜的成绩收官，继2011年上海世锦赛和2012年伦敦奥运会之后，连续三次世界大赛取得金牌榜第二。

这份成绩本该叫人欣喜，但不少中国游泳界的资深人士却高兴不起来。

打造一个真正的游泳强国就像盖一座摩天大楼，能修多高取决于地基有多结实，如果基础打得不牢，垒得越高反而越有崩塌的危险。

孙杨是这座大厦的顶梁柱，这根柱子坚实，粗壮，但并非没有一点裂痕。

这届世锦赛，孙杨给全世界展示出他不可战胜的一面，同时，也暴露了阿喀琉斯之踵。

孙杨有多强？世锦赛前，他与恩师朱志根的聚散离合演出一场冗长的肥皂剧，风波不断导致他连续数月缺乏系统训练，最后临时换了张亚东做教练出征巴塞罗那，身心都不处于最好的状态。饶是如此，他依然不可一世地横扫巴塞罗那男子自由泳赛道，狂揽三金将赛事最佳男运动员奖项揽入怀中，强横的表现让与他同时代的竞争对手近乎绝望。

但澳大利亚人科克伦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同孙杨的差距在急速缩小。

男子1500米自由泳是孙杨优势最大的项目，从过去几次大赛表现看，他在这个领域几无对手，科克伦是所有追赶者中距离他最近的一位，过去几年也只能在隔壁泳道看他的背影。

2010年，科克伦和孙杨没有直接交手，单纯对比成绩，孙杨快了14秒04；2011年上海世锦赛，孙杨赢了科克伦10秒32；2012年奥运会孙杨打破世界纪录，科克伦也提高成绩，孙杨只赢了8秒61……到2013年，科克伦已具备在决赛赛道叫板孙杨的勇气。

巴塞罗那游泳世锦赛男子1500米自由泳决赛，科克伦在发令枪响后迅速抢占了第一的位置，主动领游在前，比赛前1400米，他都以微弱的优势保持在孙杨身前，直到决定胜负的最后100米，才被孙杨以无人能及的冲刺能力所超越。

这次，孙杨仅赢了科克伦1秒33，相比伦敦的成绩，孙杨退步了足足10秒13。

8月6日，载誉而归的中国游泳队走出首都机场，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国家体育总局游泳中心副主任尚修堂毫不吝惜对孙杨的赞赏：“孙杨这次表现非常好，作为一个运动员，特别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他最主要的目标和任务就是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升国旗奏国歌。他在最关键时刻都能挺身而出，所以这个运动员表现非常好。我希望所有的媒体能够盯孙杨的主流。国家队不是培养助人为乐的模范的，国家队就是培养冠军，为国争光。所以媒体的报道不要老盯着孙杨的毛病，年轻运动员很单纯，因为年轻和单纯，有时候说两句话办两件事让大家看着不舒服，要宽容，使他更好地、心情舒畅地备战里约奥运会。”

成绩上的成功似乎掩盖了孙杨背后的一切问题，但事实上，任何微小的罅隙都不会因表面上的好成绩而消失，潜在威胁依然存在，孙杨的退步再次印证了一个真理，竞技游泳是一项以技术驱动的体能项目，再有天赋的运动员，其成功也必须建立在持之以恒的刻苦训练上，如果不能正视这一点，再强的实力也难免阴沟翻船。

泳坛名宿，前中国游泳队的总教练陈运鹏相信孙杨有实力在400米和1500米两个项目上再统治两届奥运会，前提是他能够在朱志根的指导下保持高水准的训练。

“长距离游泳运动员的运动寿命，要比短距离的长得多。历史上有3位非常伟大的1500米自由泳运动员，第一个是80年代初苏联的萨尔尼科夫（Vladimir Salnikov），他一直统治到88年；90年代，澳大利亚的铂金斯（Kieren Perkins），在92年，96年两次拿到金牌，2000年还能拿银牌；然后换到哈克特（Grant Hackett），他在200，400，800，1500米都拿过金牌，和孙杨更类似。而且孙杨的身体条件更有利，身高1米98，臂展超过身高13公分。孙杨的技术，其他人都不具备，冲刺能力，无人能及，只要他自己不出问题，再拿两届奥运会不成问题。”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孙杨能够始终保持高水准的训练来维持自己的状态。这次世锦赛1500米的险胜已经为他敲响了警钟，尽管他在中长距离自由泳项目上都有一定的优势，但如果因为各种场外因素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他也随时可能被对手所超越。

“我自己感觉，孙杨这么快能和朱志根和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1500米，朱志根给我的老底，如果孙杨不恢复原本的训练，下一届，就很危险了。”陈运鹏说。

如果说孙杨的危机只是一种潜在危险的话，叶诗文在本届世锦赛上的失利则让人们看到了残酷的现实。

一年前在伦敦无所不能的小叶子，巴塞罗那颗粒无收。

“我感觉有些找不回自己，之前总是很紧张，特别不想游，今天游到一半想放弃……”400米混合泳仅得第七，叶诗文赛后并没有哭，但是这个17岁少女低落的情绪更让人担心。

因为两个项目都是奥运项目，叶诗文对中国游泳队的价值丝毫不亚于孙杨。

“无论比好比坏，叶诗文还年轻，对于准备2016年里约奥运会都是好事。”作为主管领导，尚修堂在采访中主动为小叶子分担压力。

身体处于发育期被认为是叶诗文成绩一落千丈的一个原因，这也是所有女运动员都要面临的生理阶段，何可欣、程菲、张丹等年少成名的女运动员都曾因此进入瓶颈期。虽然运动员的正常发育引发的负面变化并不是绝对的，可以通过适当的训练手段降低或消除，甚至让其转化成促进效应，但很不巧的是，叶诗文伦敦奥运会之后，思想包袱很大，整夜失眠睡不着，让她没能把发育转化为力量，反倒成了10斤体重。

作为过来人，21年前在巴塞罗那勇夺女子100米蝶泳奥运金牌的钱红谈到叶诗文的发育问题时说，“发育期肯定会影响到成绩，因为这个阶段人的身体会发胖，发胖的话状态就受影响。”钱红回忆，自己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历了这个阶段，只不过，在她看来小叶子发育得确实有点晚。

心态也是必须迈过的一道坎，在200米混合泳失利后，叶诗文在

400米混合泳中发挥得更为失常，且不管是200米还是400米，她的决赛成绩都低于半决赛。

200米半决赛，叶诗文的成绩是2分9秒12，列小组第一，总排名第二，决赛则变成了2分10秒48，只收获第四；400米混合泳，半决赛成绩是4分34秒93，决赛成绩只有4分38秒51，跟半决赛差了3秒多，比她4分28秒43的世界纪录差了10秒以上。这说明即使是在目前的身体条件下，叶诗文也远没有在决赛中真正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不过，毕竟叶诗文今年只有17岁，她有大把时间用来改正缺陷找回自己，“人生总是会有高潮低潮的，更何况运动员呢？”，叶诗文的主管教练徐国义说。

如果叶诗文的低潮同时在孙杨身上发生，中国将失去近八成的世界大赛游泳金牌，培养更多更强的后备力量迫在眉睫。

严格上说，中国队在世锦赛的整体表现比伦敦略有下降。全部5枚金牌中，只有3个是奥运项目，金牌的“含金量”不是很足。另外，伦敦奥运会一共有34个游泳项目，中国队拿到5金2银3铜一共10枚奖牌；巴塞罗那世锦赛一共有40个游泳项目，中国队只拿到5金2银2铜9枚奖牌，项目多了，收获反倒少了，同样是一种退步。不过，考虑到叶诗文颗粒无收的现实，微弱的退步反而成了中国游泳整体实力增强的一种体现。

本届游泳世锦赛，在40个游泳项目中，中国队共有18个项目杀入决赛，其中男队8个，女队10个，虽然有些小将离金牌还很远，但他们的未来值得期待。

17岁的傅园慧是本届世锦赛中国游泳队最冒尖的新人，她和赵菁在50米仰泳中组成双保险，最终赵菁夺金，她拿到1枚银牌；此外，傅园慧在100米仰泳中也进入了决赛，最终拿到第五名的成绩。在未来几年内，这名1996年出生的小将都能在短距离仰泳项目上保持自己对奖牌甚至金牌的冲击力。

拿到男子200米个人混合泳第四名的汪顺也是很被看好的一名小将，目前在4种泳姿中，汪顺只有仰泳偏弱，业内人士非常看好他，成为中国泳坛新的奖牌来源。

老将吴鹏在男子200米蝶泳中摘得一枚铜牌，这是他在2005年世锦赛摘铜之后，时隔8年再次得到这一项目的奖牌，这也是近几年中国水军训练能力提高的成果，今后更多的老将可以把自己的竞技状态保持得更久。而刘子歌和焦刘洋依然保持在女子200米蝶泳项目上的双重竞争力，在焦刘洋发挥欠佳的情况下，刘子歌保住了这枚金牌。

此外，继伦敦奥运会之后，中国队再夺男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的铜牌，亦是这些年综合实力提高的体现。

尽管好成绩背后的危机与挑战并存，从长远看，中国游泳还是让人看到更多希望，当我们的训练水平能够达到世界顶尖，当这支团队不再依靠某一个超级明星的发挥也能稳居世界前列，从业者方能言之凿凿地说，中国已经成为真正的世界游泳强国。

人才培养：金币与钱袋

Q=《全体育》

A=陈运鹏，中国游泳名宿，前国家游泳队总教练

Q ：从这次游泳世锦赛来看，您觉得目前中国游泳整体水平如何？

A ：整体比2012年奥运会和2011年上海世锦赛有所下降，我们奥运会拿到了5枚金牌，这次也是5枚金牌，但有2枚不是奥运项目，而且孙杨1500米自由泳和奥运会退步10秒，去年赢第二赢了8秒多，这次只赢了1秒33。

Q ：我国游泳现在的后备力量情况如何？

A ：我们的后备力量还可以，但担心就担心在，现在的后备力量都处在浙江。这是让人不解的。浙江好的各方面经验，是没有推广呢，还是没引起人们重视呢，这是什么原因？国家队确实有几个好教练，有好的技术理念，好的训练理念。但是好多省市，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Q ：我们应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A ：让更多培养后备力量的方法，能够推广。比如朱志根，从选材方面，他有一套自己的选材理念，第一条是运动员身高、臂长；第二条，选材重视观察运动员的父母，看遗传基因这方面。另外他重视运动员的能力，训练能力，能够符合运动量的能力，选材首先从这个方面考虑。

Q ：浙江在后备力量培养上具体有什么样的优势？

A ：浙江培养运动员方面，每个月都有积分，大奖赛，各种距离，各种姿势都要考察，都有奖金，用这个来考察运动员的发展趋势，考察教练的执教能力。另外运动员的训练理念，澳大利亚教练丹尼斯对中国的训练理念，被我们所接受，这些都提高了我们的整体水平。

Q ：在训练理念上我们有什么变化？

A ： 2009年，菲尔普斯的教练鲍伯·鲍曼（Bob Bowman），讲到了有氧能力和无氧能力的问题，他做了一个比喻，有氧训练好比是我们做一个杯子，杯子做得大，做得好，为了装更多的水。无氧训练，就是往杯子里面倒水。但我想，这么说可能更形象一点，把有氧耐力比喻为我们做一个钱袋子，你有氧能力好，你这个钱袋子做得大，做得结实。无氧训练就是我们往钱袋子里面装金币。我们以前的训练，中国运动员每天在水里的时间是世界最长的，但是成绩是非常低的。以致于2008年以前，体育总局都认为我们拿不到金牌。因为我们把有氧能力提高到了一个不适当的地位。好比我们钱袋子做得特别大，但是里面没有金币可装。现在，我们既能做出一个又大又结实的钱袋子，又学会了如何向里面装金币。

Q ：我们现在的训练水平如何？

A ：假如我们最先进的训练理念能够给多一点的教练接受，我们就可以达到一个非常高的训练水平。澳大利亚这几年在走下坡路，就是因为他们过于重视无氧训练，走上了跟我们之前相反的一条极端道路。朱志根绝对是了不起的教练，他学习了丹尼斯，又超越了丹尼斯的训练方法，现在他的训练水平绝对是世界顶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