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3-04-29 00:44:03袁清秋
阳光 2013年9期
关键词:李艳淑芬书记

方老太衣衫零乱地背着铺盖卷,刚一回到村里,消息就像树上突然遭弹弓袭击了鸟窝的鸟一样,扑棱棱地四下飞散,不一会儿,便传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

方加山坐在矮凳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脚旁的烟蒂快够半簸箕了,他仍然大口大口地吸着。屋子里烟雾缭绕,浓重的呛人气味使月芹一个劲地用手在空中扇来扇去。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边剧烈地咳嗽着边说:“加山,你少吸两支吧,这屋里都快坐不住人了,再说你的身体也会受不住的!”

方加山一句话不说,他蹙着眉头,铁青着脸,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墙壁的某一个地方,如泥塑一般。

随着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方加坡走了进来。方加坡看了看嫂子,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哥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他在屋里打了个转,终于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坐在了方加山的对面,小声地说:“哥,听说娘回来了,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咱们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或者接到家里来?”

方加山听了,突然把手里的半截烟狠狠地向地上一摔,悲愤又恼怒地说:“加坡,你说什么?‘娘?我们哪里来的娘?我们没有娘!现在回村的这个老太婆我们根本不认识。听见了吗,加坡!我们俩只有一个已死去的奶奶,是奶奶将咱俩拉扯大的,我们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方加坡万般无奈地说:“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那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就原谅她吧。她这么大年龄了,也不容易,这二十年肯定在南方过得也不舒心。听街上的人们说,她步履蹒跚,面容枯槁,携着一床铺盖卷,就跟讨饭的差不多。哥,咱过去看看她吧,咱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方加山站起身来,一脚把凳子踢翻,叉着腰,喘着粗气说:“加坡,难道你忘了吗?就是这个狠心的女人在我九岁你六岁的时候,抛下咱们俩和年迈的奶奶跟那个南方收古董的臭男人跑的。这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我们和奶奶是怎样搀扶着走过来的,你心里还没数吗?本来体格很健壮的奶奶,却死得那么早,还不都是我们俩拖累的吗?如今她老了,又回来找咱们了,她早干什么去了?你不要提她!我坚决不见她!你也不能去见她。你若去了我跟你没完!”

听完哥哥的这些话,方加坡的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擤了一把酸酸的鼻子,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方老太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椅子上等着。村支书正和村会计在另一间屋里商量着她的事。她没有任何奢望,只求能死在自己的家乡,能和自己的丈夫埋在一起。倘若真能这样的话,她也就知足了。

时辰不大,村支书和村会计从另一间屋里走了出来。

村支书说:“方大嫂,我们考虑到你现在的家庭情况,准备先把你安排在牛爷的小院里暂时住着。牛爷是个五保户,去年刚死了,房子不太好,你就将就一下吧!”

方老太感激地望着村支书和村会计,不住地点着头,嘴里“嗯,嗯”着,然后背起铺盖卷跟着村支书向牛爷的小院走去。

村支书接过方老太的铺盖卷,对眼睛里布满白翳,使劲瞅着地面的方老太说:“方大嫂,慢点儿走,不要着忙,前面不远就是。”

“噢,噢,我不着忙,我不着忙。”方老太慌乱又客气地说。

来到小院的门口,两扇破旧的大门只用一个铁链拴着,村支书左腋下夹着铺盖卷,右手只一拉一拽,大门便“吱扭”一声开了。进了小院,村支书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啪啪”地拧着锈迹斑斑的铁锁,转动了几下,屋门也开了。村支书将铺盖卷放到炕上,又走出来,站在那棵老枣树下,看了看四周高低不齐的土院墙,又望了望屋顶上的荒草,心想:下雨时,这个小院安全吗?

他又走进屋子里,对正在铺炕的方老太说:“方大嫂,过两天,我找几个人来修补一下屋顶和院墙。下午,先让村委会的小勇给你送炉子、水缸、面、油、菜、还有餐具、煤球及手使的一些东西,你暂时用着。如果还缺什么,你尽管说,我们一定给你解决。”

方老太听完,用满是硬茧的已变了形的手掌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说:“多谢你了,支书。这就够了,这就够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你本来就是咱村的人嘛,这是应该的。方大嫂,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该走了。”村支书又在小院里转了一遭,这才慢慢地离去。

立秋了,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枣树叶子被风一吹,哗哗地在小院的上空飞旋着,最后飘飘悠悠地落了一地。

方老太住到这个小院已三天了。晚上,她自己凑合着做了一点儿饭,也吃不下,剩了一多半。方老太拉着电灯,昏暗的灯光下,墙壁上投射出了她苍老的身影。她佝偻着干瘦的身躯,坐在炕沿上,哆哆嗦嗦地从一个小蓝布包袱里摸出一本陈旧的小画书。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夹着的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拿出来,高高地在灯光下举着,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良久,她又放下胳膊,几乎将照片埋在脸上瞅,那样子只想和照片上的人对话。照片是两个小男孩的半身照,哥哥右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头紧紧地贴着哥哥的头,两个小脑袋几乎粘在一起。小哥俩笑得是那样开心,那样甜蜜。照片渐渐地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方老太嗫嚅着:“山山……坡坡……”

方老太摸到一根拐杖,拄着来到桌子旁,咳嗽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暖瓶还没有放下,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水洒了一桌子。她在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外面又起风了,方老太倚着屋门,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转身将屋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拖拉出来,挪到了枣树底下。她坐在上面,闭着眼睛开始沉思起来。

已有些寒意的风吹起了方老太单薄的衣襟。她的身上、头上落满了枣树叶子。方老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沉睡过去一般。

突然,破旧的大门响了一下,随着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有人吗?开下儿门吧!”

院里没有动静。

大门又响了一下儿,“有人吗?开下儿门吧!”

方老太梦呓般睁开眼睛,左右环视着寻找声音。接着叫门声连续地响了起来。她这才明白自己是坐在院子里,而声音是从大门外传过来的。方老太拄着拐杖,缓缓地向大门走去,心想:是村支书吧!这院除了村支书没别人来,这村支书又来干什么呢?人家老是操心,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呀!

方老太拉开大门,仔细一看,好像不是村支书。凭她的记忆,白天的那个村支书矮小,而眼前的这个人比村支书高大多了,似乎也年轻一些。还没等方老太开口,门前这个人又说道:“我是加坡,我是加坡呀!”方老太听后,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在那里不动了。方加坡一闪身挤了进来,重新把大门关好,然后搀着方老太向屋里走去。

昏暗的灯光下,方加坡酸楚地打量着炕沿上的这个摇摇欲坠的老人。这就是自己离别二十年的亲娘吗?方加坡虽然从眼前的老太太身上依稀还能找到当年母亲的一点点影像,但是时光的无情,几乎让方加坡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就是当年白净、俊俏的母亲。他记忆中母亲的温和笑脸仿佛又闪现在眼前。多少次方加坡在梦里躺在母亲的怀里,嗅着母亲那香甜甜的气息,麻酥酥的热浪,缠着母亲讲故事,要糖吃。这不,母亲就在面前了吗?

方老太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呆呆地望着方加坡,一时不知是梦是幻。娘儿俩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方加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身,紧紧地攥着方老太的手说:“娘,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早在哪里呢?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他将脸埋在母亲的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

“什么?你刚才喊的什么?是不是在喊我‘娘?你是山山还是坡坡?”方老太呼吸急促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抽出自己的双手抚摸着方加坡的头,说:“孩子,你再喊我一声行吗?”

方加坡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娘,我是小坡,你的儿子小坡!”

方老太哭了,成串成串的眼泪落在那张满是皱褶的蜡黄脸上。她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坡啊,娘有罪呀!娘没脸回来,没脸再见你们呀!娘把路走错了啊!娘对不住你们啊!”

方加坡急忙阻挡住母亲的手,说:“娘,你不要这样,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哥今天没空儿,他说过两天再来看你。娘,我回去把房子拾掇一下,过几天来接你,咱回家住吧。”

方老太听到这里,刚停止的哭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娘儿俩说两句,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说几句。就这样,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方加坡打来半盆凉水,又添了一些热水,给母亲洗了洗脸,又让母亲坐在圈椅上,要给母亲泡脚。方老太不让,坚持着自己洗。方加坡没办法,只得站在一旁看着。收拾完毕后,方加坡把被褥铺好,一边脱鞋一边说:“娘,我今晚就在这里睡,咱俩挤一挤吧!”娘儿俩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了这么长时间了,都已有些困乏,方加坡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方老太却睡不着,怕儿子着凉。她将被子向那边一移再移,一挪再挪,自己披了件薄袄坐着,久久地看着方加坡睡觉。她舍不得打盹,生怕一醒不见了儿子。方老太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能再见上大儿子一面,死也心甘了。

秋收中的玉米、花生、高粱和大豆,都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进了农家小院。股股诱人的成熟的味道,在小村的上空飘散着,飞扬着。小村一片金黄,一片清香。

方加坡偷着摸着看望方老太的事,终于传到了方加山的耳朵里。这天,方加山怒火万丈地闯进了方加坡的家门,进院就喊:“方加坡,你给我出来!你去看望那个老太婆了是不是?村上有人看见你怀揣着饭向她小院里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把我气死是吗?”

方加坡闻声跑出来,把哥哥迎进屋里,说:“哥哥,你先消消气,不管怎么说,咱们的生命是母亲给的。这么多年来,她也没少吃了苦,遭了罪。到晚年了,她又回来,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惦记着我们。我们尽点儿儿子的孝心,难道不应该吗?”

“什么?她吃苦遭罪?活该!这是报应,天底下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吗?把两个年幼的儿子,还有苍老的婆婆,一手甩掉,跟别的男人过日子去了。她配是一个母亲吗?”方加山拍得大桌子“啪啪”地响,声音越吵越大。

“也许母亲这样做,当时也有她的苦衷吧。我们应该原谅她,她只是一时糊涂。人谁没犯过错?总得有个了结吧。”方加坡小声地嘟囔着。

“好你个方加坡,你不仅不恨她,反而替她开脱。这样的母亲也值得你为她强词夺理吗?上次在我那边咱们怎么说来着?结果你还是去了,还给她送饭吃。我没有你这个弟弟,今天我要打断你的腿,看你还去不去?”方家山吼完,冲着方加坡就拳打脚踢起来。方加坡也不还手,只是向后退着,躲着。

方加山打了一阵,见弟弟不还手,便收住手脚,痛苦地说:“加坡,你从小听我的,现在大了,有自己的见解了,我不勉强你。今天咱们把话挑明了吧!我没你这个弟弟,你也没我这个哥哥了,分家各过各的吧!”

方加坡难过地说:“哥,如果这里面没别的,单是因为我看望娘这件事而分家的话,那我也没啥意见了。”

“好,好!这里面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因为老太婆这件事。没意见就好,没意见就好!”

方加山抚了一下纷乱的头发,把头一仰,坐在了椅子上。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铅笔头,又找了一张废纸,边划边说:“今年的麦子总共打了三千二百斤,咱们都是三口之家对半分,每家一千六百斤;玉米还没有脱粒,按堆分;花生估计有六百斤,每家三百斤;山芋还没有刨完,在地里划分吧;那块棉花地,各摘各的棉花,各卖各的。以后谁的就是谁的了,互不掺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样分你有意见吗?”

方加坡一声不吭。

“不说话就等于没意见了,就这样办吧!”方加山说完,看都不看方加坡一眼,起身走了。

方加坡知道自己伤了哥哥,这个从小就疼爱他、护着他,宁可自己光着露着,也让弟弟吃饱穿暖的哥哥就这样同他分了家。方加坡拿起桌上的那张写满数据的白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手中的白纸瞬间洇湿了一大片。

方加山回到自己的家里,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跳动着。他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管不了,干脆各走各的路,否则还能怎样呢?这时九岁的儿子走过来,根本不知道看看大人的脸色,就嚷着闹着要父亲给他买玩具汽车去。方加山望着儿子撅着小嘴撒娇的模样,恍惚中,自己九岁时的光景又浮现在眼前。

方加山对母亲的最后一次记忆,是在学堂的窗户外面。当时是冬天,他正在学校上着课。所谓学校上课,就是在大队的场院里腾出两间喂牛的空房子,里面用泥坯垒成几排小矮桌,每个孩子腚下都坐着两块砖,再由村里一个有点儿文化的人领着读书写字,这就是在学校里学习。方加山拿着课本,总觉得身旁的窗户外有个人影在晃动。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母亲蒙着一块花头巾,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一闪便不见了。方加山觉得奇怪,母亲来学校到底有啥事呢?为什么不到学堂里找他呢?若没什么事的话,那母亲为什么又在窗外看他呢?整个下午,方加山心里都乱糟糟的,他总感觉家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放学铃一响,他拎起粗布书包就向家跑去。

进了家后,他就大声地喊:“娘,娘,你在哪里?我放学了!”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他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回音。接着他喊小坡,喊奶奶,依然没有动静。这是怎么了?家里的人呢?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撒腿就往外跑。跑到村口,见好多人正围着奶奶和弟弟在说着什么。

他奋力地拨开人群,只见奶奶抱着弟弟正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儿媳这一走,撇下我们祖孙三人可怎么过呀?淑芬,你的心咋这么狠哪?你不能不要你的这俩儿子啊!”

方加山不解地望望奶奶,又望望众人,奶奶说的这个“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娘走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好好的,娘为什么要走?难道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人们议论纷纷:“都是那个收古董的臭男人的事,他不到咱村来,淑芬就不会跑了。”

“咳,也不能光怨人家收古董的,分明是自家男人死了好几年了,守不下去了呗!”

“这个收古董的也太能了,三说两说就把一个年轻寡妇拐走了。真他娘的本事不小。”

这时村里的大队长袖着手走过来说:“你们在这里瞎嚷嚷什么?赶紧去追啊!追上他们先把收古董的揍一顿,然后再把淑芬抢回来不就得了吗?一个个的没用。”

人群里有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去追?当我们发现他们时,人家雇了辆小驴车早跑远了,就是从这里向南跑的。”

奶奶坐在冰冷的地上还在抽泣着。加坡偎在奶奶的怀里,什么都不懂地攥着一个花花糖纸玩耍。加山听着人们乱哄哄的吵嚷声,似懂非懂地好像知道了点儿母亲的去向,也不由得哭起来。人们望望这祖孙三人,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得将他们劝回家去。

方加山的父亲是在五年前因病去世的,那时加坡才一岁。没了父亲,家里就像房子塌了梁,糠菜填不饱肚子,破衣遮不住身子。

自打母亲走了以后,方加山辍学了,他和奶奶相互搀扶着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可是祖孙两个人也顶不了人家的半个劳力,加坡饿得哇哇地乱哭着到墙根下抓土坷垃吃。

寒风尖厉地呼啸着从房顶掠过,大地冻裂了,万物冻僵了,水缸里的冰用秤砣砸都砸不透。祖孙三个人挤在炕上的一床薄棉被里瑟缩着,哆嗦着。村里救济的高粱面和地瓜干都吃完了,怎么办呢?加山同奶奶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办法来。最后,加山只得去北村的舅舅家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借点儿吃的东西来。

方加山裹紧只夹着一点破套子的小薄袄,用袖口不住地擦着清鼻涕,跺着又疼又麻木的脚,来到了北村舅舅家。

舅舅见方加山来了,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加山一边向手上哈着热气,一边说:“舅舅,家里揭不开锅了,我能借点儿山芋面吗?”

舅舅撇了撇嘴,不屑地说:“借?哼!只怕借给你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你还得起吗?用什么还?你家就是个填不满的黑洞,我可不能破这例。你再向别处借借去吧!”

方加山出了舅舅的家门,不满地想:不借就拉倒呗,说话这么难听。就算我家是个填不满的黑洞,你填过一次吗?呸,什么破舅舅!方加山抱着双肩又走了一段路,决定再到西村姑姑家去看看。

来到姑姑家,姑姑的态度很好,还给加山倒了一碗热水喝。加山一看姑姑凄凄凉凉的家比自己家也强不到哪里去。姑夫是个残疾,一条腿;姑姑体弱多病,没钱治,家里也是吃了上顿缺下顿。方加山实在无法张口,就谎称自己没事来玩玩。出了姑姑家,方加山愁容满面地向回走着,他不知道见了奶奶该怎么交待。

进了院,加山忽然听见奶奶正在同加坡说话。奶奶说:“坡坡,你今晚有吃的了,你哥哥也有吃的了,我们都饿不着了。”

方加山以为奶奶饿昏了头,在说胡话,赶紧跑进屋一看,那张破大桌子上放着一个小面袋,而且还是玉米面。加山呆呆地问:“奶奶,这玉米面是从哪里弄的?真香啊!”

奶奶又是高兴又是纳闷地说:“山山,你刚走出家门后,队长就让我去大队上取东西,说是有人邮玉米面来了,还有五元钱呢。我怀疑他们搞错了,咱外面又没有亲戚,谁会给咱们邮东西和钱啊!可队长说写的就是咱长流村我的名字,没错。就这样,我把玉米面和钱都领家来了。”

方加山提着小面袋左找右找,也没有找到寄件人的地址。他放下面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奶奶,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失散过一个弟弟吗?会不会是我舅爷爷给寄过来的呢?”

奶奶停住刷锅的手说:“对呀,这一点儿也不稀罕,除了他再没别人了。咳,不管是不是,咱们先吃饱再说。这眼下快过年了,我们先贴一锅玉米饼子,到年三十,我再给你们买点儿羊骨头煮煮,让你们过个好年。”

方加山点着火,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兴奋地说:“奶奶,要不我们不啃羊骨头了,留着钱让弟弟明年夏天上学用吧。他都七岁了,该上一年级了,有玉米饼子我们就知足了。”

奶奶在锅里贴好了一圈饼子,将锅盖盖严说:“中,听我们山山的。”

锅底下的火越来越旺,祖孙三个人都坐在灶坑里取暖,火光把他们仨的脸儿映得红彤彤的,如同天上的彩霞一般。

春天来到了,榆树上的榆叶和槐树上的槐花都爽甜地进入到人们的口中,青黄不接的日子总算熬过来了。人们的脸上渐渐地绽开了笑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了。

方加坡背起了哥哥的粗布书包,穿上奶奶用哥哥的一条裤子改制成的合身短裤上学了。哥哥穿着用奶奶的对襟褂子改成的到脚脖以上的裤子,将弟弟送到学校门口说:“加坡,不要怕,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你时,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出气的。”加坡向前走一步,回一下头,走一步,回一下头,直到快走进教室了,才恋恋不舍地冲着哥哥摆了摆手,然后泪汪汪地走了进去。“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教室里,学生们正拿着课本跟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读书,方加坡看见四丫的左边闲着一个空位,就坐在了四丫的身旁。

这天中午,放学铃响了,方加坡背起书包也像别的同学一样,急匆匆地往外跑。当他从后面走到第一排位子,正准备出教室门口的时候,坐在最边上的副队长家的儿子铁蛋,突然把脚悄悄地向外一伸,方加坡被绊倒,“扑通”一声重重地趴在了地上。他的两只手掌戳得热乎燎啦地疼,接着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方加坡望着铁蛋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迅速地爬起来,抓住铁蛋的衣领说:“铁蛋,我没招你惹你,你为什么偷着绊人?”

铁蛋傲气十足地说:“怎么!非得招惹了我,我才能绊你?是的,你没怎么着我,但我就愿意这么做,就愿意!你动我一下试试?”

加坡的脸涨得通红,毫不示弱地说:“你欺负了我,我就要还击。屋里打不开,有种的到外面去!”

铁蛋听了,立刻和加坡扭打着来到院子里。“噗!噗!”俩人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起来。铁蛋的两个哥哥这时发现了铁蛋在同加坡打架,立马跑过来,二话不说,三个人开始打起加坡来。他们边打边骂:“你这个没娘管没爹教的王八孙子,还不老实,真是欠揍!”

四丫一见,边骂边跑:“你们真不要脸!仨人打人家一个,我去告诉加山,让他来揍你们!”骂着骂着,她一口气跑到加坡的家,气喘吁吁地对正在劈柴的加山说:“加山,铁蛋和他的俩哥哥在学堂里正打加坡呢。你快去吧!”

加山一听,扔掉斧头,拼命地向学堂跑去。他跑到学堂的院子里,一看见嘴角流血的加坡,仇恨的拳头照准哥仨中的一个的头就噼噼啪啪地打起来。铁蛋和他的另一个哥哥见状立即扑上来,一个在后面抱腰,一个捶打后背。加坡一看,用袖口一抹嘴上的血迹,在后面也奋力地踢起铁蛋的屁股来。这时一个挑着担子到村东井口打水的男人看见这五个扭打在一起的孩子,大喝一声:“住手!谁让你们打架的?玩儿不到一块就拉倒,也不能这样啊!真是的,咋一点儿事也不懂呢?”他们五个人听了,这才都松开了手,各自拍着身上的土,向家走去。

回到家,加山和加坡相互仔细地一望,发觉对方的脸上都挂了彩。加山的额头上被抓出了两道鲜红的血印,伤口处正向外渗着血水。他让加坡张开嘴巴,弯着腰检验着每一颗牙齿,看是不是还完整无损地长在上面。兄弟两个都知道,这次打架终因寡不敌众,吃了亏,但是他们也着实地出了口恶气。胜与不胜是一回事,他们表现得很勇敢,他们不是缩头乌龟。最起码,别人再想欺负他们时得要重新打量打量他们了。

奶奶走过来,望着两个宝贝孙子,心疼地说:“这是哪个小王八羔子又跟我们打架了?你们俩没事吧。过来,快让奶奶看看!”奶奶将两个孙子揽到怀里,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不知不觉眼圈红了。

加坡说:“奶奶,铁蛋太不讲理了,他闲着没事,专爱跟人打架!”“什么?你跟铁蛋打架了!”奶奶说着,赶紧站起来说:“你们把他们打得怎样?有没有伤?”

加山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没伤?他二哥的鼻子也让我打破了,那我还不解气呢!”

“我的小祖宗,你们怎么净惹事呢?人家是副队长啊!”奶奶说着,赶紧从里屋的小罐子里摸出攒了好多天的十个鸡蛋,用一块白粗布包好系紧,又来到村西头的代销点上买了一斤红糖。最后,她找了一个破旧的提包,把鸡蛋和红糖都放进去,左手提着,右手拉着加山和加坡就要去铁蛋家赔不是。

加山说什么也不去,奶奶使劲地拽着他的左手,他则用右手死死地扳着门框。加坡也在后面紧紧地牵住哥哥的衣襟向后拉,边拉边同奶奶争吵:“咱们凭什么去给他们赔不是?是他先找的事,还骂我们是没娘管,没爹教的!我们也有伤,他们怎么不来给咱赔礼?是队长?队长多他娘的狗蛋啊!”

奶奶见两个孙子这样固执,气得把小脚一跺,掉起眼泪来。

加山和加坡一看奶奶哭了,赶紧拥上来说:“奶奶,你别生气了,我们去,我们去还不行吗?”

奶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祖孙三个人默默地向副队长家走去。来到副队长的家里,只有副队长的媳妇一个人在家。奶奶将身后的两个孙子拖到女人的面前说:“他婶子,这两个孩子小,不懂事,你们不要跟他俩一般见识。咱们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因为孩子伤了大人之间的和气。他们兄弟仨没事吧?”奶奶将提包里的红糖和鸡蛋掏出来,放在了大桌子上。

刚才脸上还阴云密布的女人,一看见桌上的东西,立马心花怒放起来。她喜不自禁地说:“嗐,这是怎么个说法?小孩子们哪有不淘气的,说不定一会儿又跑到一起玩去了呢。看,看!还让你破费。唉,真是的,你们坐一会儿吧。”

坐你娘的头,一斤红糖和十个鸡蛋就把你乐成这个样子,真是个财迷娘们儿。你这个熊娘们儿也好意思收人家的东西吗?你们啥条件,人家啥条件,熊眼眯缝着,不是他娘的什么好鸟!加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骂着。

“不坐了,不坐了,你快忙吧!”奶奶说着,领两个孙子快步走了出来。

又一个冬天即将来临。奶奶愁眉不展起来。就剩了三块钱,前两天买红糖用了七毛,这两块三毛钱怎么能过一冬天呢?恰在这时,大队长一步迈进门槛,喜滋滋地说:“大娘,又有人给你汇钱来了,三十块呢!”

奶奶不相信似地说:“真的吗?真是寄给我们的?”

“真的,这不送信的电驴子刚走。我替你签了个名,你拿着吧!”大队长说着将钱递给了奶奶。

奶奶颤抖着接过三张大团结,老泪纵横地说:“真难为他舅爷爷了。唉,难为他了!”

加山和加坡听见了,也高兴地跑过来说:“奶奶,舅爷爷又给咱寄钱来了是吗?噢,舅爷爷万岁!舅爷爷万岁!”

奶奶抚着两个孙子的头说:“有这些钱,咱们这一冬天就饿不着了。明儿个,奶奶去赶集给你们买两串糖葫芦去,让你们也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

“不,买三串,奶奶也要吃一串!”加山咽着唾沫歪着头嚷嚷着。

大队长望着祖孙三个人,感慨地说:“大娘,其实要说起来你这命也算可以了,有一个老弟不时地周济着你们,日子还能说得过去。再说了,咱村中有几个能收到这样的钱的?”

奶奶叹了口气:“唉,也是,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着一支队伍打仗去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看样子他还活着,这寄来的钱就是个见证。”

“说不定还当官了呢!”大队长说完,笑了笑,就走了。

时光飞逝。一晃方加山十五岁了。

就在方加山十五岁这年,农村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声春雷惊醒了沉睡的土地,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多劳多得。小村沸腾了,连孩子们都欢呼雀跃起来,人们望着分到的责任田激动不已。

方加山和奶奶、弟弟总共分了五亩土地,按村委会的指定,两亩地种庄稼,三亩地种棉花。庄稼包括玉米、小麦、大豆、花生和山芋之类;而棉花就是纯棉花,不能套种别的或随意改种。土地归农民自己支配,自己耕种,自己施肥,自己管理。丰收后除了按国家规定的上交一部分公粮、提留款和农业税外,其余的都是自己的。言外之意就是,农民既有吃的了,也有钱花了,吃喝穿戴都不用愁了。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踏踏实实地付出,用自己汗水来换能填进肚子的粮食。

方加山和奶奶高兴地围着自己的土地转圈圈。春天,祖孙二人开始播种了。方加山让奶奶扶着耧把,他将玉米、大豆的种子通过耧筒都种在了湿润的土地里。把一道道的沟壑用脚填平了,等着种子出土、发芽、长成小苗,然后再给它锄草、浇水、消灭害虫,直到最后把果实收进粮仓,这一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相对来说,棉花就要多费一些工夫了,管理它就得像管理婴孩一样,稍一疏忽,就有减产、夭折的可能。方加山和地邻搭伙将棉花种子种进地里后,就几乎天天长在地里。他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归,两头不见太阳。他忙了庄稼那边,再忙棉花这边。就这样,他忙碌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终于迎来了硕果累累的秋天。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还是来临了。它让方加山几乎走投无路,痛不欲生。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秋天,方加山把地里的玉米都掰下来,豆秧也割下来,然后找了一辆地排车,由方加坡在后面推着,哥儿俩齐心协力地把它们拉进了家门。方加山将豆秧晾在一边,准备晒干后,用棍子敲打一番,这样豆粒便都落下来了。他又把玉米堆放在另一边,等有时间了,再把这些玉米皮全剥干净。晚上,方加山和奶奶、弟弟借着皎洁的月光在院子里剥起了玉米。

加坡说:“ 哥,这是我第一次见咱们家有这么多的粮食,真好啊!这回可够咱们吃的喽!”

加山笑了笑说:“明年就怕你不吃玉米饼子了。明年种麦子,咱们到了吃白馒头的时候了。”

“真的吗?哥,那我一顿吃它五个六个的,也吃不够。那白馒头一定又香又甜吧?”加坡剥着玉米皮,越剥越带劲,仿佛面前真的摆了一盘白馒头,那馒头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呢。

奶奶说:“孩子啊!我听街上都传传着说今年的棉花卖一块钱一斤呢,棉籽还能换棉油。咱们这三亩棉田能收一千斤的话,除去征收的提留,咱还剩七百多块呢。有空了,我给你们做新棉袄、新棉裤、新棉被;过年的时候,咱们割肉包水饺吃;有棉油了,也炸盒子吃。生活这一好,我真不敢相信,就跟做梦似的。”

加坡一听奶奶的话,更加欢快了。他突然像个小牛犊一样,在院子里撒起了欢,随跑随跳,惹得奶奶和哥哥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方加山已将地里的第一喷棉花摘完了,第一喷的棉花由于在棵子的最下面,阳光射不透,所以棉花又稀少又僵硬,颜色也不济。第二喷可就不同了,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眼,喜人心。在这期间,人们抢收的仿佛不是棉花,而是一叠叠的钞票。

星期天,吃过午饭,方加山和奶奶、弟弟一人拿起一个包袱,向棉花地走去。祖孙三个人来到地头一看,见人家的棉花都摘得差不多了,唯有自己的地里白花花的一片。于是赶紧扎好包袱,头也不抬地摘起来。摘着摘着,天北突然翻卷起一片腾腾的乌云,正一点一点地向这边逼近。大地开始由光明变得暗淡起来。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也从四周沙沙地向这边包抄过来,风和云好像正在密谋着一个不可告人的诡计。这是灾难来临之前的明显征兆。

方加坡抬头望了望天空,又看到人们都急匆匆在向家跑,刚想说什么,但哥哥和奶奶拼命抢摘棉花的那副样子,使加坡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随着,他也低头弯腰地摘起来。腾腾的黑云已罩上了头顶,滚滚的龙卷风尖啸着、怒吼着、狂奔着一路而来,像一头暴虐的怪兽撕扯着大地上的一切。天地一片混沌,接着飞沙走石,树摇枝断。突然,雨脚之声刷刷地如衔枚疾行的千军万马,由远而近,低沉威严着逼来。少倾,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肆无忌惮地抽打着大地。大地在震颤,在摇摆,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劫掠和扫荡。

方加坡将头深深地埋进哥哥的怀里,抖个不停。方加山一边搂着弟弟,一边护着奶奶。他懊悔不已,为什么不早点儿往家赶?这天怎么在一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什么也看不清啊!我们这是在哪里呀?想着想着,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方加山的心。他们三个人相携相拥着好不容易刚摸出地头,可一不小心,又被掀进了地头边的河沟里。他们卧在沟底避了一会儿难,见风雨仍没有停的意思,便连滚带爬地上了沟沿,急忙向家赶去。

这时西天冷不丁闪出一道亮边。方加山咬了咬牙,借着这道亮边,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递给弟弟,让弟弟举在奶奶的头顶。他将三个人的都已湿成一个大球的棉花合在一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身子一蹲,背起奶奶,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赤裸着上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小路上挪动着,从棉田到家也就一里多的路程,此时加山就好像是在走一条长征路。方加山断断续续地大声喊着:“奶奶!把头……”一阵狂风横扫过来,把声音淹没了。“把头埋在我的背上,你要挺住,快……”又一阵风呜咽着过来,“快到家了!小坡,给奶奶举着褂子,别淋了奶奶的头!”“没事,哥,我举着呢!”方加坡大声地回应着,不知哥哥听见没有。

祖孙三人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歪歪扭扭地终于进了家门。方加山赶紧替奶奶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身子,随着又给奶奶换上干爽的衣服,让奶奶躺在炕上的被子里。紧接着他又回过头照顾起弟弟来。等把奶奶和弟弟都安顿好了以后,他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望着外面稍稍减小了一些的风雨,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水雾。

风停了,雨住了。黄昏时刻,天边又出现了一抹晚霞。此时,人们有的在清理被刮得四处都是的树枝,有的在重新修垒被掀翻的墙头,还有的在寻找丢失的鸡鸭牛羊等。小村里顿时出现了一片繁忙零乱的景象。

奶奶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个不停。方加山伸手一摸奶奶的额头、脸颊,像是触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般烫手。他吓了一跳,赶忙将手缩回来。不好,奶奶发烧了!恰在这个时候,加坡的小脸也是异常的泛红,嘴里说着胡话。过一会儿浑身乱抖一阵,发作的时候两眼直直地盯着上空,什么也不知道。方加山望着生命中的这两个亲人,呆住了。良久,他才回过味来,跌跌撞撞地向诊所跑去。年迈的老医生跟随方加山来到家后,放下药箱,拿出听诊器,给奶奶和加坡听了听。他说:“加山啊,你奶奶是重病在身哪。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承受得住这场风雨袭击呢。本来已到了保天不保月的年龄了,再让她……唉,她现在气息微弱,可能要不行了。”

方加山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响,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闷棍。他噙着眼泪问道:“医生爷爷,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你送到镇医院试试吧!说不定能治好。”老医生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加坡说:“你弟弟是连激带吓,他还小,没经历过这阵势,所以惊着魂儿了。”

老医生给奶奶和小坡打了退热镇定针,又开了一些药丸嘱咐方加山:“孩子,我无能为力了,你还是去医院吧!”

方加山送走了老医生,望着奶奶和弟弟,眼泪流出来了。去医院得有钱哪!家里只有十几元钱了,豆子和玉米都还没有脱粒,也不能卖。这棉花得要等到都摘完,入冬的时候才能统一到镇上去验收,然后再按等级去领钱。现在去哪里弄钱呢?方加山急得喉咙发干,嘴唇上火,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

突然,墙外的胡同里传来了人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声:“三柱子,你听说了吗?村西头周富户的房子都起一人多高了,今天又歪了。真可惜呀!”

“人家才不在乎呢!人家有钱,听说明天盖时,都换成石头做地基,这样房子就结实了。”

“用石头打底这在咱村还是头一份吧,真眼馋啊!”

“眼馋的还在后面呢。听帮工的说,凡是去帮着扛石头的,一天还给十块钱呢。”

方加山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一下:什么?扛石头,给十块钱?那我明天也去。此时的方加山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康复的奶奶和活泼的弟弟。

第二天,方加山一早便来到了村西头的盖房处,见已有几个人影在拿着瓦刀叮叮当当地干活了。方加山找到房主说:“大叔,我是来扛石头的,听说扛一天给十块钱,真的吗?”

房主上下打量着方加山说:“你这个小孩在这里开什么玩笑。我忙着呢,没空理你!”

方加山一听急了:“大叔,我能行!真的,不信咱们试一试!”

房主说:“好,看见那边的一块块的方石了吗?你扛到这边的房基处,再让他们垒起来,就这么简单。你试一下吧。”

方加山来到一堆石头旁,向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双手,然后身子半蹲,将摞着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慢慢地移到了自己的右肩上。可当他再想站起来时,石头压在肩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腰来了,起了三起都没能成功。这时方加山仿佛看到房主和那些帮工的人们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望着他。他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和弟弟正在痛苦地呻吟。他突然大喝一声,像个举重运动员似的,小腿一撤,腰一挺,拼命地扛了起来。他如同一个醉汉,歪歪晃晃地来到了房基这边。垒墙的人员迅速地接过来,顺势排列到了合适的位置。

当方加山晚上拿着十块钱回到家的时候,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疼难忍。还没等坐稳身子,他便感到肚子有点儿不舒服,像要解大便的样子。他慌忙跑到厕所里,蹲在茅坑上,随着一阵排泄物的出现,肚子里立刻有了种轻松的感觉。但这种轻松又跟往常不太一样,疼痛与下坠的折磨随之而来。方加山在墙角捏了一张废纸,擦完屁股提起裤子,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刚才排出的除了一大摊血迹,什么也没有。

方加山苍白无力地和衣倒在奶奶和弟弟的身旁,正迷迷糊糊地做着噩梦,忽然大喇叭里传来让方加山到村委会去一趟的声音。他猜想可能是征收粮食的事,就拽了拽皱皱巴巴的衣服,拿着手电筒出了门。

来到村委会,村支书(原来的大队长)说:“加山哪,好事,好事啊!”

方加山迷惑不解地问:“什么好事啊,大叔?”

“你那个在外面当官的舅爷爷又给你们汇钱来了,这次三百块呢。三百块哪,真让人羡慕啊!”村支书说着从桌前的抽屉里,拿出了三十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了方加山。

方加山颤抖着手接过了钱,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手中的钞票上。他在想,自己的家庭已接受了舅爷爷多次的周济了:五元、三十元、七十元、一百元、一百六十元……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些钱的话,他不知道和奶奶、小坡是不是还有今天。将来自己长大了,一定好好地谢谢舅爷爷,孝敬舅爷爷。方加山谢了村支书,攥着钱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加山就起来了。他将昨晚就找好的地排车拉到屋门口,在上面铺了一床旧棉被,把奶奶和弟弟搀扶到地排车上。他又在奶奶和弟弟的身上搭了一床新点儿的棉被,然后驾起地排车,上了去乡镇的小路。

来到医院里,方加山按照一个护士的指引,办好了手续,这才住了院。方加山坐在两床的中间,一会儿望望奶奶的吊瓶,一会儿又看看扎在弟弟手背上的针头。他一发现瓶里的液体没有了,便赶快把护士喊来起针。方加山每顿饭都先问问奶奶和弟弟愿意吃什么,再在医院的大门口买回去。住了五天院后,奶奶和弟弟都恢复了健康,方加山又用地排车把他们拉了回来。

回到家,奶奶挪动着小脚,笑眯眯地拾掇起了家务。加坡欢蹦乱跳地帮着哥哥摊晒大豆和玉米。可是当他们把一堆大豆和一堆玉米挑开,准备晾晒的时候,都傻眼了:大豆及豆秧都沤掉了,烂了一多半;玉米表面上这一层没什么事,可越向下越是发霉的厉害,有的玉米棒还冒出了新芽。方加山懊悔又心痛,自己去医院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们摊开呢?这淋了雨的大豆和玉米不及时翻晒能不沤掉吗?自己怎么就把这事全忘了呢?这样的粮食交公粮人家都不愿要,何况自己吃了。这可怎么是好呢,我真浑啊!到家的庄稼又瞎了。我真没用啊!

奶奶走过来说:“孙啊,没什么,这第一年虽然我们的收成不算好,但是咱们还有来年。来年咱们就有经验了,只要政策不变,咱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哥儿俩听了奶奶的话,都不言语了,但眼里一直都在流着惋惜的泪水。

第二年真应验了奶奶的话,是个大丰收。粮食不仅绰绰有余,棉花也卖了不少的钱。他们有了一些钱,吃喝穿戴虽然不能说应有尽有,但手头上起码不拮据了。正当一家人下决心攒钱翻盖两间平房时,奶奶却在一个初春的夜里,突然感到自己不行了。临走之时,她望着两个孙子,有气无力地说:“孩子,奶奶……奶奶就要走了,可奶奶放心不下啊!无论……今后发生……发生什么事,你们俩都要拧成……一股绳地向前奔。坡坡要听你哥的话,山山……要疼爱你弟弟,奶奶我还有……”奶奶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她头一歪,一颗泪珠从干瘪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停止了呼吸。加山和加坡伏在奶奶的身上失声痛哭:“奶奶啊,你不能走呀,奶奶啊,你咋走得这么快呀!”村支书听说后,和村委会的几个人帮着哥儿俩料理完了丧事,并劝哥儿俩好好地奋斗下去,将来早日成家立业。

儿子的一声吵闹,打断了方加山的回忆。月芹一看,赶紧追上来,一把拉过儿子说:“凯凯,你看不见爸爸正在难过地掉眼泪吗?快到街上去玩吧!好孩子,去吧,去吧!”月芹打发走了儿子,为方加山倒了一杯水,说:“加山,喝点儿水吧。我也不是说你,你不愿认娘就不认,不该阻挡加坡。就算当年她错了,可……”

月芹看到方加山正拿眼睛瞪视着她,赶紧闭住嘴巴:“我刚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我给你做点儿饭去,你一定饿了吧!煮碗炝锅面行吗?再卧两个荷包鸡蛋。”

月芹迅速地溜了出去,来到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起饭来。

方老太坐在冷清的破房子里,微闭着眼睛,耳朵却每时每刻地在听着秋夜的动静。

时辰不大,大门开了。方加坡怀里揣着几个热包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杯,一闪身,走了进来。他推开屋门,把怀里的热包子掏出来,放在母亲面前的小桌上,又从条几上拿过俩碗,将保温杯里的鸡蛋汤倒进两个碗里。方加坡拽下头顶的毛巾,给母亲擦了擦手,随即塞到母亲手里一个包子说:“娘,趁热快点儿吃,牛肉金瓜馅的。桂兰说下次再给你包猪肉大葱的,不知你愿不愿吃。”

方老太一口包子还没吃,眼泪哗哗地又流下来了。

“娘,每次吃饭时你都这样,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方加坡赌气地把碗一推,真的不吃了。

方老太赶紧咬了一口包子,埋下头又喝了一大口鸡蛋汤,将眼泪和着饭咽到了肚子里。

晚饭后,方加坡和母亲坐到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来。

“坡坡,你哥长得啥样?个子也跟你一样高吗?他比你胖还是比你瘦?”

“娘,我和哥长得差不多高,胖瘦也一样。我们俩走在一起,当街的人们经常把我们认错。只不过我哥长得比我要好看一些,他的眼睛大。”

方老太不说话了。她低下头,松垂囊肿的眼睛里随即闪出一丝黯淡的忧郁来。

方加坡明白了过来,赶紧补充说:“娘,我哥他丈母娘那边有点儿事,他说忙完那边就过来。还说就在最近两天。真的,娘!”

方加坡佯装高兴地说完,随后将脸悄悄地侧到背影处,他不想让母亲看到潮湿的眼睛。

顿了片刻,方老太说道:“坡啊,你不能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陪娘了,家里还有你媳妇桂兰和孩子呢。她们万一再有点儿什么事的话,不好说。你隔几天来住一晚,娘就心满意足了。听娘的话,回家吧!”

方加坡踌躇不定起来,母亲又一次催促他了。他站起身来说:“行,娘,那我明晚再来陪你吧!”

方老太听着儿子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不住地咳嗽起来,而且一阵强似一阵,鼻涕眼泪弄得满脸都是。方老太歪斜在被子上,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秃鹰的利爪掏空一样,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昏昏沉沉地发现方加山来到她的炕前。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山山,山山!”当她揉着浑浊的双眼仔细地寻找的时候,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屋门被风吹的发出“呱嗒呱嗒”的声。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方老太的身子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她合上了眼睛,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行走起来。她走啊,走啊,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走到了那个陌生的小城。

这是一个虽不算富裕,但在当年的淑芬眼里却是相当别致繁华的小城。淑芬和收古董的在这里落了脚。

收古董的领着她穿过了大街,拐进了一个逼仄的胡同,快走到胡同尽头的时候,又往左走了几步,便到了一所半新不旧的小铁门前。收古董的从腰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个将铁门打开,然后对淑芬交代了几句厨房和厕所的位置后,就匆匆地出去了。晚上十二点,收古董的又回来了。淑芬看着收古董的脸色说:“老蔡,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收古董的像是极疲乏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不要问这么多,快脱衣服睡觉!”淑芬开始慢慢地解脱自己的衣服。

淑芬望着这个刚从她身上滑下来,随即打起呼噜的男人,突然感到一片茫然。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来干什么?整个夜里,淑芬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第二天,收古董的一早起来就走了。临走时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这几天我不一定回来了!”

淑芬等了三天,收古董的没回来,十天没回来,一个月仍然没回来。淑芬猛然惊醒了。一刹那,她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掌冲着她直伸过来,并死死地攥紧她的脖子,她几乎快要窒息快要崩溃了。她冒着严寒,站在十字街口大瞪着两只眼睛辨认,辨认着那个只和她待了一晚上就失踪了的男人。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胡同,在寻找着那个将她哄出小村说要带她去天堂的男人。她从晨站到昏,从黑找到亮,也没有半点儿收获。

淑芬失魂落魄地刚回到小院,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啊,是他,他回来了!淑芬狂喜着,返身箭一般地打开了门。可进来的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

胖男人说:“你是叫淑芬吗?”

淑芬失望又惊恐地点了一下头:“嗯,我叫淑芬!你……你是……”

“噢,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是这里的房东,就在你隔壁。老蔡走了。他总共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房租是每月十元,两年共二百四十元,他说让你还,你看……”

淑芬蒙了:“什么?这房子原来是租的!二百四十元的房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哪!我……我……我这真是作孽呀!”

“淑芬啊,实话告诉你吧,老蔡不是什么收古董的。他成天东游西逛,吃喝嫖赌,没一点儿正经事做。你怎么跟着他来到这里了?唉,弯眉细眼,白白净净怪俊的个人儿,可惜呀,可惜让人家给骗啦!”

淑芬为了不让自己晕倒,抓住了身旁一棵干枯的小树。她噙着眼泪对房东说:“大叔,我身上没有钱,出门的时候只拿了家里的一点儿零钱,这些天也都花完了。我真的没有钱啊!”

房东搔了搔厚厚的头皮,哈了哈双手,狡黠地笑着说:“淑芬,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若是陪我睡两个月呢,房钱就一笔勾销;你若是不愿意呢,就想办法还钱。我是个痛快人,你好好地考虑考虑吧。”

淑芬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大叔,我想办法还钱!”

“好,好,有志气,我欣赏的就是这样的女人!那么,你能想什么法子呢?”

淑芬沉思了一会儿,咬着牙说:“我可以洗衣、做饭、伺候老人、给人家看小孩等,凡是能干的都行。”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小城。还不上房租你是走不掉的!不过如果想通了的话,及时给我说,我等着。”房东笑眯眯地背着双手走了。

第二天清早,淑芬便开始找起了活儿来。她先问了问闲坐在胡同口的一个老太太:“大妈,这附近有需要洗衣服的吗?我想找点儿零杂活儿做。”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淑芬说:“闺女,听口音你不是这儿的人吧,你是打哪里来?为什么找零活做?”

淑芬想了想说:“大妈,我是从北乡来走亲戚的,不幸迷了路,想挣点儿钱回家。”

“噢,是这样啊!我想想谁家缺干活的?对了,你到对过胡同里的路东第三家去看看,他家的媳妇病了好多天了,可能缺个洗衣服的。”

“谢谢你了,大妈。那我去了!”淑芬高兴地来到老太太指定的这户人家,敲开了门。

果然,主人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病女人,淑芬对男主人说明来意,男主人随即从里间屋里抱出一些脏乱的衣服,扔在了淑芬的面前。淑芬赶忙把院里的大盆刷了刷,将衣服拾进盆里,从缸里舀出水来,抱着大盆哗啦哗啦地洗起来。洗了足足两个小时,衣服总算洗完了。淑芬把洗好的衣服都晾在条绳上后,等待着男主人给工钱。男主人问要多少钱?淑芬支支吾吾地说,你看着给吧。男主人看了看条绳上的那些衣服,给了淑芬一元钱。淑芬赶紧接过钱,道了谢,刚转身想走,忽又停住脚步说:“大哥,你的邻居有需用干杂活的吗?我脏活累活都能干。”

男主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淑芬有点儿失落地往外走。男主人刚关上门,突然又打开一条缝,探着头说:“我想起来了,路西最边上的一家,有一个长年瘫痪的老头,他的儿女都没空伺候,你去他家问问吧。”

淑芬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她回转头,感激地望着门缝里的那张瘦长脸说:“谢谢你,大哥!有了脏衣服你再存着,改天我还来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钱也不多要。”

淑芬敲开了这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高个儿妇女。淑芬说:“大姐,我是来这串亲戚的,没想到亲戚搬家了。我想挣点儿路费回家,你们家需用做零活吗?”

“哦,是这样啊!你快进来吧。我和妹妹都在工厂上班,父亲瘫痪好长时间了,你就在这里帮我们伺候伺候老人吧。工钱嘛?最后按干活的多少还有天数的多少再算吧!”

淑芬心里暗暗的高兴起来:“行!行!”

高个妇女接着说:“哟,我家地方可不宽绰,你晚上到哪里住呢?”淑芬在狭窄的小屋转了一圈儿,确实没有她住的地方。这时她一扭头发现了院中的半间小厨房。来到厨房门口,她弯着腰向里望了望说:“大姐,晚上我就在这里凑合着点儿吧。”高个妇女见淑芬这样迫切,也懒得说什么了。

高个妇女和妹妹将床底下的尿布、带屎的小褥子、擦鼻涕的毛巾、还有一团皱巴巴的床单子,从门后面用脚踢到淑芬的面前,然后又扔过来一块肥皂说:“洗衣盆在院里,自己去拿,可要洗干净了。”姐妹俩边坐在瘫痪老头的床沿上嗑瓜子边拉呱起来。

当淑芬捶着酸痛的腰洗完了的时候,她们已在吃午饭了。淑芬一看人家也没有让她吃午饭的意思,尴尬地拿起扫帚在外面扫起了院子。过了好一会儿,高个妇女打着饱嗝对院子里的淑芬说:“哎,你也来吃点儿吧,吃饱后把锅碗收拾起来,再给我父亲换一下尿布,看样子又拉了。”

淑芬放好扫帚,来到屋里,望着盘子里的菜根和半碗稀粥,拿起一半窝窝头匆忙谨慎地吃起来。拾掇停当后,她慢慢地掀起了老头的被窝,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抬起老头瘦骨嶙峋的双腿,赶紧将带粪便的尿布及潮湿的小褥子撤出来,随即又把干松的褥子垫在了老头的屁股底下。最后,她又在老头的双腿之间放上一块尿布,重新把被子盖好,这才提着刚才换下来的脏东西来到大盆边,随着又是一阵洗刷。

晚上,淑芬等姐妹俩都吃饱后,又勉强扒拉几口剩饭,把老头的便盆倒掉,放在头顶,便来到了厨房里。她把厨房里的脏水桶向墙角处挪了挪,把装煤块的破箱子摞在了木头板子上,接着拿起笤帚扫了几下两步见方的空地。她又将一些纸箱子弄扁铺在了地上,上面再铺上一床高个妇女遗弃的破褥子,然后枕着自己的小包袱,穿着仅有的这身棉袄、棉裤,蜷缩着躺了下来。一阵寒风从手指宽的门缝里呼呼地钻进来,她打了个激灵,拉过人家淘汰的一床带味的棉被,盖在了身上。淑芬睡不着:山山……坡坡……家里一定没吃的了吧,你们冷吗?她痛苦地拿着那张黑白照片呼唤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小包袱上,瞬间小包袱被打湿了一大片。

也许是冬天天冷的缘故,也许是老头的寿限已到,淑芬来到这家一个月零九天上,老头就死了。淑芬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沮丧。她拿着高个妇女给她的二十八块钱和那床被褥,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去哪里。

淑芬出了这家的门,先来到了房东的住处,给了房东二十元钱。她走出了胡同口,又三转两转来到一个卖米面的小门市部前。她花了三元钱买了十斤玉米面,左手提着,右手背着铺盖卷,迎着刺骨的北风,向邮局走去。来到邮局里,她将一小袋玉米面和五元钱从小窗口递了进去。

淑芬捏着兜里剩余的五毛钱,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一路问了好多人,直到夕阳渐落,也没找到一点儿活儿。她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这时她才记起一天还没有吃东西。她摸出身上仅有的五毛钱,思索了一会儿,向一个烧饼摊走去。她花了一毛钱买了一个干巴巴的烧饼,蹲在一个避人的墙角处,就着呜咽的北风啃了起来。

夜色悄悄地降临了,小城有些模糊起来。淑芬将烧饼吃到一半的时候,无意之中瞥见前面走来了一对相互偎依的男女。待这两个人走近的时候,淑芬望着他们像被钉住似的,张着嘴巴不动了。等这两个人嬉笑着从她面前走过时,淑芬突然把半个烧饼一扔,猛地站起来,追了上去。边追边喊:“老蔡,你还房东的房租!老蔡,你不能这样没良心!老蔡,你站住!”喊着,喊着,淑芬便跑到男人的近前,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斜着眼睛看了看她,狠劲地一甩手,把淑芬搡出去老远。淑芬一个趔趄,倒在了路边。

女人说:“这个跟叫花子似的娘们儿是谁啊?她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别理她,一个乱跑乱颠的疯子!”男人说着,重新拥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向前走去。

淑芬踉踉跄跄地背着铺盖卷在小街上行走着。走着走着,她一阵晕眩,昏倒在马路边。

当淑芬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躺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她看了看身上盖的暖乎乎的被子,望了望面前凳子上的一碗水,头转来转去地寻找这家的主人。忽然一声门响,走进一位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健壮女人来。“哟,你总算醒过来啦!可把我吓坏了。昨晚擦黑的时候,我到门外去唤小狗,看见你倒在墙根边。我一试你的鼻温还有气,就把你弄到家里来了,还请了一个医生。医生给你查了查说,是饥寒疲惫、困顿劳累引起的休克,没生命危险,休养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淑芬欠起半个身子,感激地说:“大姐,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嗐,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咱们都是女人,我能见死不救吗?你这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怎么一个人落到这般境地了呢?真让人可怜哪。”说着说着,健壮女人的眼圈红了。

淑芬叹了一口气,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吐露给这位心直口快的大姐,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怪丢人的,一时嗫嚅着说不出口。

健壮女人递过一碗水来说:“大妹子,看起来你好像是来找人的吧!”

“对,大姐,我是来找人的。家乡正在挨饿,我是来投奔亲戚的,没想到来这里后,亲戚搬走了。我身上也没了钱,所以就……”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锅里还有饭,我给你热热去。吃饭要紧,先吃饱再说别的。”

一刻钟后,健壮女人左手托着一个咸菜碟,碟上还放着一个窝窝头,右手端着一碗稀糊糊来到了淑芬的床前。

淑芬也顾不得客气了,接过饭碗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饱饭后,淑芬说:“大姐,我身体没事了。你家也不算富裕,我不能再拖累你家了。我想找点儿零活做,你能帮个忙吗?”

健壮女人歪着头想了想,一拍膝盖说:“对了!我丈夫就在附近钢材厂的食堂上班,我去问问他。你等着,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

健壮女人风一般的出去了。

淑芬下了床,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正等得心焦;院门一响,健壮女人回来了。她眉飞色舞地说:“大妹子,有门儿!我家男人说食堂那边需要一个掏厕所、疏通下水道的,你干不干?”

“掏厕所?疏通下水道?我……我……”淑芬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突然把心一横,“干!我去掏厕所,我去疏通下水道!”淑芬左手挎着她的小蓝布包袱,右肩背起她的铺盖卷,由健壮女人领着,出了门向钢材厂走去。

走了大约十分钟,又拐了两个弯,便来到了这家钢材厂。钢材厂的工人正在叽里咣啷地大造钢铁。健壮女人领着淑芬绕过大车间,穿过狭窄的机房,便来到一个食堂旁。健壮女人趴在窗户上,冲着正拿着铁锨翻炒白菜的一个黑瘦男子咳嗽了一下。黑瘦男人一扭头,健壮女人对着他一挤眼,一招手,黑瘦男人便把铁锨向一个青年手里一塞,随即走了出来。

健壮女人说:“老黑啊!人我领来了,剩下的事我不管了。你跟后勤主任说说,不掏厕所不挖下水道,在这食堂里找个刷盘子、择菜的活儿行不行?你尽量通融通融吧,这大妹子实在怪可怜的。就她这身板,我怕那样的活,她顶不了啊!”

黑瘦男人不高兴地说:“你就爱啰嗦着管闲事,你就不会消停一会儿吗?”

健壮女人眯着眼睛笑了笑,说:“当家的,你就照顾着点儿吧!她虽然跟咱非亲非故,但行善积德到什么时候也错不了。”

黑瘦男人听了面无表情地说:“行,我再去一趟后勤,没事你就回去吧!”

健壮女人催促淑芬:“快呀,快跟那黑嘎子去呀!我走了,有事再到家中找我。”

淑芬依依不舍地望着健壮女人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过道里。她心绪烦乱地去追赶黑瘦男人。黑瘦男人出了食堂的后门,往左一拐,来到一排平房前。他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进来吧!”黑瘦男人和淑芬一前一后进了屋。

黑瘦男人指着身后的淑芬说:“姚主任,就是这个女的,想在咱们厂找点儿活干,你看能不能把她安排在食堂啊!”

姚主任是浙江人。他淡漠地说:“食堂这边择菜、顺菜地有五人;刷碗、洗盘子的有三人;烧火扫地的也不缺得啦,你让她干什么呀?先在厕所那边干吧,工资到月底再说得啦。”

黑瘦男人低着头,不言语了。

淑芬赶紧走上前,微躬着身子说:“姚主任,多谢了,我愿意干这些活,给你们添麻烦了。”

“行,行!就这样得啦,你们去吧!”姚主任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口罩、一副手套扔给了淑芬。

淑芬刚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转回头胆怵地说:“姚主任,我晚上能不能住在这里啊!”

姚主任待答不理地说:“这里哪有空房子得啦。都占着呢,你还是到别处去住吧!”

淑芬无奈地扭回头,继续跟着黑脸男人向回走。黑脸男人说:“淑芬,你住在食堂门外的过道里吧。这里是个公共的地方,没人管,起码能挡挡风,遮遮雨吧。”

“哎,哎,谢谢大哥了,谢谢大哥了!”淑芬忙不迭地说。

黑脸男人带着淑芬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工厂的公共厕所旁。他说:“这个厕所,还有食堂内的下水管道,都归你负责了。就这样吧,我忙去了。”

淑芬将小蓝包袱和铺盖卷放在了食堂过道的角落里,便向厕所走去。她来到女厕所门口,听了听里面没动静,于是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这正是上班的时间,也是掏厕所的最佳时间。她拿起墙角的粪勺和粪桶,挨个地清理起来。每装满一桶,她就提着倒进外面地排车上的大铁桶里。等那十几个茅坑都清理完的时候,她就再用笤帚将整个厕所打扫干净,然后拉着地排车,送往粪池厂。

女厕所掏完了,淑芬又来到男厕所前:“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顿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人应答,她便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里面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她慌忙拿起了墙角的粪勺和粪桶,气喘吁吁地干了起来。

厕所这边忙碌完了,淑芬又来到食堂内的下水道旁。正好下水管道堵塞了,水漫了一地。地面上漂浮着黑菜根、红萝卜头、发焦的白菜叶、还有一些沤烂物等。她蹲在下水道前,找了一根铁丝,慢慢地从小圆孔里向外钩着一些污浊东西。可是钩了半天,脏水一直还在地面上蔓延流淌,没有漏下去的迹象。淑芬急得满脸通红,一条腿跪在冰硬的洋灰地面上,一条腿蜷曲着,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向外钩着。

好长时间,只听“哧”的一声,下水道终于通了。小圆孔处起了漩涡,四面八方的浑水都朝这方涌过来,很快地面上就没有水了。淑芬捡拾起地上残留的碎垃圾,丢在垃圾桶里,又擦了擦脸上喷溅的污渍和泥巴,坐在一个小木墩上喘息起来。

中午,食堂开饭了,工人们敲着碗,在窗口外排着队领饭。等他们在大餐厅里吃饱走完后,淑芬便帮着食堂里的人收拾卫生。酬劳是能喝他们剩余的菜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淑芬将在钢材厂挣的那点儿微薄的钱,除了交房东,就是去邮局。而她除了凑合着填饱肚子外,从未给自己花过一分钱。一天,由于某种原因,钢材厂突然停了产,淑芬只得背着铺盖卷,又流落在街头。

十一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料峭的风飕飕地刮着,小城的街上行人稀少,荒凉冷落。

淑芬歪歪搭搭地走着,整个人都浑浑沌沌的。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再去干什么。来到十字路口,淑芬无意之中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给过客擦皮鞋。过客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脚伸在年轻男人面前,凳子旁放着一个提包。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仔细地观察着皮鞋,皮鞋对于她来说是非常新鲜的。因为在自己的小村,能穿得起布鞋就很不错了,谁也不知道皮鞋是啥模样的。淑芬向前挪动了两步,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决定也像那个男人一样给人家擦皮鞋。

淑芬先到供销合作社买了一筒鞋油和一个刷子,然后又敲了敲附近的一户人家的门。门很快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老头。老头问淑芬是干什么的。淑芬把对健壮女人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并摸出一元钱要老头卖给她一个小凳子。老头听了,转身进屋,随着提出一个凳子来,递给了淑芬。他坚决不要钱,只是让淑芬不用了的时候再送回来,还说晚上可以在门洞子里住宿。淑芬道了谢,把铺盖卷放在了门洞里,然后“刺”地一声撕了一块被子里,拿着鞋油、刷子来到了十字路口,在年轻男人的对过摆上了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坐在小凳子上,把脚向淑芬的面前一伸,说:“可要擦干净啊!”淑芬蹲在地上,慌忙拿起那块被里布,学着年轻男人的样子,先将皮鞋表面的尘土拂拭掉,随即涂到鞋面上一些鞋油,然后用刷子慢慢地刷匀,再拽着布在鞋面上来来回回地横拉起来。直到矮胖男人说行了,淑芬才停止。矮胖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来,扔在了淑芬的脚前,起身走了。

过了半个小时,又来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上流男子。淑芬在给他擦皮鞋的时候,不小心黑鞋油蹭到了白袜子上。正当淑芬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上流男子却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淑芬一时傻愣着,竟忘了该说什么。

上流男子递到淑芬手里一元钱,说:“快到午饭的时候了,大冷的天,买点儿东西吃吧。”

淑芬缓缓地接过钱,说:“等一等,大哥,我该找你钱!”

“先在这里放着吧,下次擦皮鞋的时候,我就不拿了。”说完,上流男子转身走了。

淑芬捏着这一元钱,望着风衣男子的背影,眼睛里有泪花在滚动。

对面擦皮鞋的男人走了过来,骂骂咧咧:“你是哪里来的野娘们儿,你他娘的瞎眼啦!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凭什么在这里摆摊。快滚开!”

淑芬望着这个凶狠的男人,默默地收拾一番,迅速来到一个偏僻的墙角处,又摆开了摊子。

这里毕竟是个人流量很小的地方,一天下来也过不了几个行人,穿皮鞋的更是寥寥无几。淑芬愁眉苦脸地蹲在这个地方,一晃两个月过去了,也没挣到什么钱。天气越来越炎热,夏天人们都穿塑料凉鞋,擦皮鞋的生意也就更惨了。

淑芬正烦躁地来回踱着步,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许多男人在筛沙子。还有好些人在打地基,运砖块和石灰,显然那里正在盖房子或建什么工程。淑芬收摊快步来到这里,找到工头说:“老总,我想在这里找点儿活干,成吗?”

工头惊愕地望着淑芬说:“你一个女的,能干了什么呢?这里可都是男人的活啊!”

“没关系的,我什么苦都吃得来。让我推砖、筛沙子、搅石灰都行,我真的能干。不信,先让我试上一天。”淑芬恳切地望着工头说。

工头沉思了一下说:“好吧,那你就先到筛沙子的那边去,不行的话就走人。”

淑芬来到沙堆旁,拿起一个大筛子,也像别的男人那样,用铁锨装上半筛子,然后端到一个木架上,使劲来回地晃起来。黄黄的干净的细沙水一样地从筛子里漏下来,剩在筛子里的碎渣子、小石块、大沙砾等杂质还真不少。淑芬把杂质倒在一个大坑里,又端起了半筛沙子,晃了起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每天晚上收工后,当淑芬抚着掌心里的血泡,到工头的柜台前领取一元钱现金的时候,心里便感到一丝丝的欣慰。对一个身有债务而又没有别的能力的女人来说,这毕竟是不少的钱啊。

转眼又到冬天了,建筑工程也完工了。淑芬怀揣着积攒的钱来到了房东处。她还清了房租,终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房东若有所思地说:“淑芬,我想同你商量个事。不瞒你说,媳妇死得早,我这两年确实有过几个女人,但她们都是他妈的水性杨花的贱货,像你这样善良倔强、有志气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请留下来吧,留下来和我一起照管这份家业,我是真心的。”

“房东大叔,我不能留下。我要回故乡!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乞求小村人的原谅!乞求孩子和婆婆的原谅!叶落归根,那里才是我回归的地方。”淑芬搓了搓血口裂开的双手,背起铺盖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晃六年过去了。两个儿子的身影像一条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拽着她的心,淑芬一边做着零活,一边开始向自己小村的方向靠近。

淑芬兜里装着近几年攒下的一千元钱,来到了一个城市车站的候车室里。为了省钱,她在候车室的门后边住了下来。她打开铺盖卷,头下枕着小蓝布包袱,不顾室里的嘈杂,渐渐地睡着了。她太累了,走了一天的路程了,能不困乏吗?

淑芬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兜里的一千元钱不见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失声地喊道:“我的钱没有了!我的钱没有了!你们谁见我的钱啦!你们谁见了!”冷冷清清的候车室里无人答话。

淑芬一转身,看见门口有几个拉脚的男人正在嘀咕着什么。她跑过去,气恼地说:“是你们偷了我的钱!你们还我的钱!”

几个男人听了立刻向她包抄过来,其中的一个邪恶地笑了笑说:“你凭什么说我们偷了你的钱啊?你看见了吗?你这个臭娘们想诬赖我们是不是?真是欠揍!”

淑芬一见这阵势,汪着眼泪后退着,赌气地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正懊恼着,猛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忙跑回到自己的铺盖卷处。她一看小包袱还在,惊喜地一把抱在怀里,然后又急切地打开,瞪着眼睛从里面胡乱地翻找起来。当她找到那张山山和坡坡的照片时,禁不住哭着给老天磕了一个响头。

淑芬又开始了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生涯。她走啊走啊,一边做着低贱的活儿,一边仍然向自己小村的方向迈进。

十二

我这是又在哪里啊?我怎么会在一间屋子里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方老太醒过来了。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想了又想,好长工夫,才明白过来。哦,我这是在家乡啊!我回来了!我已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啦。真好啊!

窗外墙头上的大公鸡开始打鸣了,方老太听着这熟悉又亲切、洪亮又缓长的打鸣声,激动地扒着窗棂向外瞅。她想看看这只大公鸡是什么模样的。可是无论怎么瞅也看不见公鸡的影子。她披上棉袄,趿拉着鞋,挪到门口边,向外一望,院子里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哦,天刚刚黎明,这是头一遍鸡叫。方老太自言自语地回到炕上,又歪在被子里睡着了。

方加坡一宿都没合眼。快入冬了,他想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中,可又怕哥哥闹得大家都鸡犬不宁。再说哥哥这已放宽了“政策”,就是自己去母亲那里他不阻拦了。那么母亲呢?难道就让母亲孤伶伶地寄住在五保户的破院子里吗?方加坡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他点着一支烟,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

桂兰一觉醒来,望了望丈夫,说:“加坡,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听说这两天要降温了,明天咱们一起把这新的一铺一盖送过去吧。再把蜂窝煤炉子点着,装上烟筒。回头我去劝劝大哥,如果大哥什么都不说的话,咱就把炉子一撤,将母亲接回来;如果大哥实在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说服他。你看这样行吗?”

“行,桂兰,我听你的。”方加坡掐灭了烟蒂,又躺倒在枕头上,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两个人起床后,抱着被子、拿着烟筒、提着早饭向母亲住的小院走去。来到大门口,加坡用钥匙开了大门,三步并做两步地跨进去:“娘,你起来了吗?昨晚天气冷,一定没睡好吧?”

方老太听见儿子的声音,高兴得手直哆嗦。当她看见加坡身后的桂兰时,又是紧张,又是羞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桂兰大大方方地说:“娘,那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搁在心上了。别人都不说什么呢,你老想着它干啥!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不管怎么说,你是加坡的亲生母亲,我的婆婆,我们做晚辈的尽点儿义务是应该的。人都有老的时候,这尊老爱幼是我们的传统美德,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桂兰把饭盒打开,放在方老太面前的桌子上。

方老太偷偷地看了看桂兰,又望了望儿子,用袖口搌了搌眼角,埋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面条来。

这边安顿好后,桂兰把炕上原来的旧被褥掀掉,铺上一套新棉被,还在炕沿边搭上了一个小碎花单子。加坡将炉子提到院子里,一会儿炉子就生着了。

桂兰看了看窗户上的几处风口,冲着外面喊道:“加坡,炉子点着了吗?”

“点着了,我这就提到屋里装烟筒,有事吗?”

“这窗户纸都破了,净往里钻风,我去门市部买点儿透明塑料布去,把门窗都重新钉一遍。”

加坡把炉子放在炕前,麻利地将烟筒一节一节地用铁丝捆绑好,再从门上方的天窗处探出去。刚忙完,桂兰拿着一卷塑料布回来了。她和加坡一个拽着,一个向门窗上钉 ,叮叮当当地一会儿就弄好了。等桂兰把地面扫干净,桌面收拾利落后,小屋里顿时如春天般地明亮了。

方老太望着这一切,转过身去,偷偷地揩了揩眼泪。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方老太叹息着,刚擦干的泪水又冒了出来。桂兰握着方老太的手说:“娘,你先在这里待几天,过两天等大哥和大嫂来了后,我们就把你接回去。咱们这个大家庭团团圆圆地过一个好年!”

回到家后,加坡等着,桂兰出了门直接向大哥家走去。约莫半个多小时,桂兰回来了。加坡忙问大哥是什么样的态度。桂兰黯然地摇了摇头说:“我去后把这个想法一提,大哥便急了。他说这已经够给老太婆面子的了,还说……还说我们不要太过分了。看见大哥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也没敢再说别的,就回来了。”

加坡说:“大哥的工作一直做不通,看来大哥是永远不会原谅娘了。”两个人一筹莫展地对望着,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这天,方老太突然病了,一个劲地咳嗽吐血。她觉得自己这颗垂危的心脏就像一面被炮火轰得千疮百孔的破军旗,实在没有支撑下去的必要了。

方加坡发现后,赶紧请来了医生。医生给方老太检查了一番,说:“老人多大年龄了?”

方加坡说:“今年五十岁了!”

“唉,这位大婶还不能算老,她年轻时肯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这满身的病就是个证明。她的心脏也有问题,已到晚期了,不好治了啊。”

“医生,那我们去医院行吗?”

“你母亲的身体已如同一架旧机器,里面的零件全坏了。你如果不信,去医院试一试也行,只怕走不到医院,人就……”

方加坡大瞪着两只眼睛说:“医生,你是说我娘很快……很快就要不行了。”

医生提起药箱说:“年轻人,准备后事吧。这人生老病死是常事,想开点儿,不要太悲伤难过了。”

方老太仰面躺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说:“坡啊,我想见一见你哥,他能来吗?”

“能!能!我哥这就来了,这就来了!”方加坡说完,看了母亲一眼,迅速地向哥哥家跑去。

他来到方加山的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娘快不行了。她要求见上你一面,你就去看看她吧!”

方加山淡漠地说:“她早该死了,有你这个孝子就够了,还用得着见我吗?”

方加坡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哀求着:“哥,你别这么执拗了行不行?娘自从回来就一直念叨你,你就让她老人家安静地离开这个人世吧。去晚了,娘就没了。娘就这一个要求,请你答应了吧。哥,我给你跪下了!”方加坡双腿一弯跪在了哥哥的面前。

月芹听了加坡的话,也走上前来劝说:“加山,去吧,你就遂了她老人家这个唯一的心愿吧。婆婆千里迢迢地回来不就是为了见见你们哥俩吗?你不能让她老人家带着遗憾走啊!否则,老人到了那边也不会安宁的,就算我替婆婆求你了。”

方加山愣怔了一下,只得说:“那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决不喊她娘!”

“行!行!哥,你什么都不说也中,只让娘看看你,她就心满意足了。”方加坡站起身,拉着哥哥就向母亲的小院跑,边跑边催促,“哥,快,再快点儿!晚了就来不及了!”方加山像个木偶似的,极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

方加坡连拽带拉地拥着哥哥进了门。他冲到母亲的炕前,激动地说:“娘,我哥来了,你的山山来了。”

良久方老太没有动静。加坡感觉事情不好,急忙伏下身试了试母亲的脉搏,发觉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他又贴着母亲的耳根说:“娘,哥哥来了,就站在你眼前,你快看看他吧。”

方老太的头忽然左右转了转,当她发现了站在左边的方加山时,猛地坐了起来,瞪着大大的眼睛,惊喜地说:“山山,你是山山吗?长得真是跟坡坡一样啊!山山,你能原谅娘吗?”

加坡把加山向前推了推:“哥,喊声娘吧!”

加山望了望这个如风中之烛的干瘦老人,不认识似地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我的母亲,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的母亲长得年轻好看,可这个老人没有一点儿我母亲往昔的影子。这是谁啊?”

方老太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加坡赶紧扶母亲重新躺好。方老太让加坡把她的棉袄拿过来,加坡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随着把那件破旧的棉袄递了过去。方老太颤抖着手,费了好大劲才撕开棉袄里子上的一个布兜。她从里面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叠伟人头来,断断续续地说:“山山,坡坡,娘……娘也没有什么……可……可留给你们俩的,这三千元钱,是……是娘下苦力挣得血……血汗钱,你们收下吧。”

方老太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方加坡望着这些钱,万箭穿心。他将三千元钱先压在了褥子底下,强忍着悲痛和哥哥商量办丧事的事。他见棉袄挡在母亲的身旁,想把棉袄拿到一边去,这时从方老太刚才掏钱的兜里掉出了一叠发黄的纸条来。方加坡并没在意地走过去了。

方加山随手捏起炕上的这些纸条,刚想扔到地上,见上面还有字,就小心地展开,一张一张地看起来。原来是汇款收据。每张单据上都写着日期:这一张汇的是五元,×年×月×日;那一张汇的是三十元, ×年×月×日;另一张汇的是七十元,×年×月×日……方加山把这些收据都翻看完了一回忆,同九岁那年开始收到钱时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

他傻了!呆了!整个人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难道母亲跟收古董的一直没……突然,他返身趴在方老太的身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喊着:“娘!娘!我是您的儿子加山啊,您醒醒吧,您再看看我吧!娘,我在喊您,您怎么不答应啊!娘,您快醒来吧!您再看我一眼吧!娘,您这是怎么啦?加坡——快——快打120啊!加坡——快——快拨急救啊!加坡——”

任凭加山怎样摇晃,方老太都永远听不到他的喊声了。加坡听到哥哥的哭喊声吓了一跳。待他也把那些收据看完后,已哭成了个泪人。

加山伏在母亲的身上,越哭越悔恨,越悔恨越哭;那哭声如冬日的海潮,在小屋里悲鸣着、回荡着。

方加坡劝住了已哭了很久的哥哥,同哥哥按照乡村风俗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当天晚上,哥俩关于这三千元钱的事又商量了商量,然后拿着那三千元钱来到了村委会。方加山将钱交给村支书说:“大叔,这是我娘临终前托付给我的,让我把这些钱捐到村委会,资助咱村的贫困户。这是她的一点儿心意,请收下吧。”

村支书接过钱,擤了一把酸酸的鼻子,深有感触地说:“方大嫂,好人,好人哪!她心里始终装着咱们的小村,装着你们两个。听邻村的一个商人说,就在你母亲出走的那一年,他曾在南方的小城里见过你的母亲。当时你母亲衣衫褴褛地正在给人家下苦力。唉,真不知道这二十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真让人佩服啊!”听到这里,兄弟俩的眼泪忍不住又滴落下来。

十三

第二天,是圆坟的日子,天气骤然变冷。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整个村庄都被刮得昏蒙蒙的土色一片。哥俩扛着铁锨,拿着供品来到了坟地。

方加山记得母亲生前爱吃山芋丸子。那时候所谓的山芋丸子就是生产队分了点儿山芋,煮熟后再和白面掺杂在一起,搦成一个个圆圆的小丸子,在油锅里滚一滚,炸一炸,就是极好的美味佳肴了。母亲做熟后,总舍不得吃。等奶奶和加山、加坡都吃完后,若剩下,就尝一个;剩不下,就说自己不爱吃。可加山眼见母亲捡锅里的碎渣渣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

方加山还记得母亲最爱梳头。那时候加山小,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爱拿着一把木头梳子,没事的时候站在暖暖的阳光下,一遍遍地梳着乌黑发亮的头发。梳通后,母亲再把浓浓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在耳根处编两根长长的辫子。编完后,母亲那两根麻花似的发辫在后背上拖着,一走一晃动,好看极了。

“哥,把火柴给我!”加坡的话打断了加山的回忆。 加山从兜里掏出火柴递给加坡,用铁锨小心地往坟上一圈一圈地添着新土。添完新土,加坡已点着了烧纸。加山从篮子里拿出山芋丸子、桃酥、冰糖仁、点心、香蕉等祭品,一边向火里扔,一边默默地想,这些水果和食品母亲生前吃过吗?他又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和一瓶啫喱水,看了看,也扔进了火里。若是母亲在年轻的时候能用上这把梳子把头发梳好,再喷上点儿啫喱水,爱洁净、爱利落的母亲比谁都美丽。想着想着,加山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坟前嚎啕大哭起来。加坡此时也跪在哥哥的身后哭起来。

加山越哭越难受,越难受越悲痛,越悲痛越想念母亲的音容笑貌,越想念母亲越懊悔自己在母亲最后这段日子里的所做所为。他哭得肝肠寸断,过路人听了无不热泪盈眶,甚或呜咽出声。加坡听到哥哥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反而抬起头来不哭了。他知道哥哥的身体有多种疾病,再这样悲痛下去会承受不住的。当然他还知道哥哥痛哭的原因,他想让哥哥再哭一会儿,就蹲在哥哥的身旁默默地掉眼泪。

快中午了,加坡搀扶起哥哥,用手绢擦着哥哥满脸的眼泪、鼻涕说:“哥,别哭啦,起来吧!母亲见到你了,也和爹葬在了一起,娘的心愿都实现了。娘在地下会安息的。”

加山依旧跪着抽泣,一动不动。

加坡又附在哥哥的耳旁说:“哥,咱们回家吧,以后还有三七、五七、百日等好多上坟的日子呢。你愿哭,留到那时再哭也不迟,回家吃点儿饭去。”

加山摇了摇头,一瞬间,又泪水涟涟起来。加坡见劝不动哥哥,自己提起竹篮向家走去。

一个多小时光景,加坡左胳膊着竹篮右手提着暖瓶又来到坟前。他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递给哥哥说:“风大天冷,快暖暖手。喝点儿水吧!”

加山默默地接过了杯子。

加坡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饭盒说:“哥,这是嫂子给你煎的鸡蛋,你就吃一点儿吧。”

加山泪水蒙蒙地说:“加坡,你说娘在南方给人家做零活、下苦力的时候,她吃过一顿像模像样的饭吗?”

加坡扭过脸去,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满脸的泪。他咬着嘴唇说:“哥,我来时嫂子嘱咐我,让你一定把饭吃下去。这几天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村里的人看了都心疼。”

加山垂下头,像是又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兄弟俩说几句话,沉默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再说几句话。不知不觉,一下午又恍惚间过去了。

天空越来越暗,朦胧暮色涌了上来。

加坡收拾起东西说:“哥,现在该回家了。让咱娘也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能走。我走了娘会寂寞的。今晚我要在这里陪伴娘!”

“有爹陪着呢!你就放心吧,娘不会孤单的。”

“你先走吧,我还有话对娘说。我说完再走。”

加坡深知哥哥的脾气,自己拿着东西先走了。

当加坡携着被褥再次回到坟前的时候,看见哥哥正搂着母亲的坟墓,将脸贴在冰凉的坟头上说着话:“娘,您一定饿了吧!您想吃点儿什么?我马上做给您吃。娘,您冷了吧,咱村与您差不多年龄的都穿上了羽绒服,我也给您买一件‘波司登的吧,穿上可保暖了。娘,咱村跟您这年龄的还有骑小型自行车的呢,后邻立升就给他娘买了一辆,我也给您买一辆吧。您若不敢骑的话,我就在后面给您推着、扶着,时间一长您就敢骑了。娘,您回来后不是经常念叨我吗?我就在您的身旁,在陪您说话。我还要睡在您的身旁,您的大儿子山山就在您的面前。娘,您听见了吗……”

加坡悄悄地站到了离坟墓一丈开外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加山趴在坟上睡着了。加坡用两床被子把哥哥连同坟墓都围了起来,他想这样哥哥和母亲就不会冷了。

方加坡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像一名卫士那样守护在母亲和哥哥的身旁……

袁清秋:女,1972年生,山东省临清市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清市作协副主席。2002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阳光》《青岛文学》《当代小说》《北方文学》等。已出版长篇小说《乡村女人》、小说集《凡尘间》等。

最 胎

栾晓明

胎,在当地方言中是一句骂人话。形容这人软、弱,扶不起来,就来一句:真胎。与骂人有关的,有“胎里坏”这个词,骂到娘肚子里去了,可见骂得深,骂得远,骂得恶毒。于是,当地人对有些小坏的人来一句形容,真他娘的胎!骂了个痛快。胎,就成了苏北这个地方的公用语,形容某一类人,挺准确的,挺形象的,被形容的人也挺难为情的。最胎和醉胎谐音,说是酒缸里面泡轱辘,醉胎。最胎有了几分醉意,比胎里坏又胜三分。因此,最胎是极致,有老邪的意思在里边,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清楚的。被叫作最胎的人,是一位艺术家。说白了,是画画的。画什么画?画油画。西方人捣鼓的那种玩艺儿。他的画出国展出过,并被外国人收藏。在当地,他是鹏程煤矿画协主席,经常获个奖啥的,很有名气。他的名气不光来自于画画,还来自于他的性格脾气。这不,挺有来头的一件事,让他给搞砸了。用一句普通人的话形容,叫:真胎。

国务院副总理到苏北来视察,听说鹏程煤矿棚户区改造工作搞得不错,特意要看一看。这就惊了官动了府了,副总理驾到,那阵势好生了得,一路上安排得井井有条。偏就有一样让最胎赶上了,副总理到矿上的时候,最胎偎上去照相啊。但凡画画的,都会按几下快门,兼职搞摄影,没啥问题。快门还没按,最胎恼了,甩手不干了。因为啥?接待北京来的高贵客人,矿里动用了机关所有的人,而且发了油印的小册子,你干什么,他干什么,都有分工。这最胎无意中翻了翻了小册子,怎么没有自己的姓名啊?再翻一遍,还是没有。从一楼到三楼,男女老少的姓名都在上面,什么组织组、宣传组、行动组、后勤组,哪哪儿都有,唯独没有最胎。最胎恼啊,你看不起我,我给你照哪门子相?宣传组的组长见他收拾家伙要走,脸都吓白了,说,这是政治任务,你照完相再说吧。最胎丢下一句话,有谁的名字,让谁照去,甩手走了。组长追到门口,一把抱住他的后腰,说,你干完活儿再走。最胎说,没我的姓名,我不干。组长说,我给你磕头行不行?最胎说,你磕不行,让印花名册的人来磕,那还差不多。他扬长而去。到哪儿去了?他赌去了。心情不好,赌一赌手气。果然,他大胜。官场失意赌场得意,他哼起了拉魂腔。他光顾自在了,没留神脚下。脚下有啥?有一个土坷垃就把他绊住了。他停职了。

最胎叫汪时俊,这名字挺大气。他媳妇找人算命,仙家说,他的姓名太大,把他妨住了。仙家还说,他能挣钱,却存不住钱,钱都顺着阴沟溜走了。仙家又说,花钱买寿命。别怕他赌,赌一赌心情快活了,多活个三五年也说不定。他媳妇信仙家的话,拿着鸡毛当令箭,汪时俊整天赌来赌去的,她也不管。不光是管不了,她也不认真管。认真管起来,会有效果的。他媳妇任他去,不就是赌吗?我给你开口子,赌去吧。汪时俊果然就赌上了。用他的话说,赌来的饭,香。赌来的酒,醇。赌来的银子,好花。汪时俊有一帮赌友,什么写字的,编曲的,跳舞的,都浪巴唧的,跟浪漫沾点儿边。赌友一见面,招呼道,抠吧?抠。那就凑齐牌场了。三缺一时,有时三家拐,等那一个忙人。汪时俊是拐子王,三家拐时须用二五八将,汪时俊早早把将预备上了。因此,正赌的时候,他输得多,三家拐时,他赢得多。凑在一起说,他是大输家,每年输个两三万,已经输了二三十年了。输一套房子是少说,输一套别墅也有可能。早些年,钞票值钱,一分银子一分货,他输了个稀里哗啦。旋即就忘了,该赌时照赌,而且赌得直,赌得硬,赌得有气节。摔钱时那一声响亮,震倒围观的人。人家都愿意跟他赌,跟他赌等于小开支。赢他时还要逗一句,老汪,发钱来了?老汪气得鼻子斜嘴歪,恨恨地走了,经常不吃赢家请的饭。你不吃白不吃,赢家已然请了,你生气回家何必呢?汪时俊也知道不吃是亏了,但气头上,一腔血上来,还是回家了。回家可以跟老婆诉苦,他们孬,真孬啊,坑我的钱。老婆说,坑你你就别跟他们玩儿了。那不行,老汪说,那我白输了那么多年。我八百年赢一回,赢时把他们都喝干。有把对方喝干的时候,机会很少。汪时俊能打兴牌,牌在兴头上,吆五喝六,摔得啪啪响,想啥来啥,那叫随心所欲。谈不上牌技了,整个一个艺术。那牌打的,叫出神入化,有如神助。可惜,汪时俊兴的时候不多,早晚兴一次,也是几个月头里的事情了。为了再兴一回,老汪一次次上牌局,又一次次败下阵来。他不承认牌臭,只是说手气不好。手气来的时候,谁都挡不住。小鬼远远望见了,也会躲到一边去。老汪是神,是真神下凡,抛撒几个闲钱,逗伙计们开心。关键是有人陪他玩儿,陪到乐和老汪就知足了。叹一句,花钱买寿命,仙家说得对极了。你想玩,还没人陪呢。输两个钱算什么,老汪今儿个高兴,往油画布上画两道,钱就来了。当个评委,坐一坐钱到手了。搞个设计,电脑上勾几个线条就肥拉的了。他有才艺,钱来得相对容易,手头不断闲钱。他不拿工资和奖金玩儿。工资卡和奖金卡在老婆手里攥着,啥颜色老汪都不知道。每逢来了大钱,遇上了一泡大活或者有价值的项目,汪时俊会给家里添一个硬件,买个家用电器什么的。因此,老婆不怎么管他,随他怎么在外边玩儿,只要心里有家庭,女人就知足了。老汪的媳妇叫黄蓝。黄里边有蓝,蓝里边有黄,正像汪时俊颜料里的色彩,多方位,有黑白,还很阳光。这个家庭暂时无事。啥时候有事呢?稍后便知。

矿纪委书记于庆祝从中央党校学习归来,照理应该接风的。矿工会主席许诺摆了一桌酒,为于庆祝洗尘。许诺叫上了汪时俊,说,你心情不好,喝点儿酒乐一乐,兴许多云转晴了呢?老汪答应了。许诺咋知道汪时俊心情不好?许诺就是花名册上的宣传组长,要跪下给老汪磕头的那一位。俩人是同事,又是上下级,许诺是老汪的顶头上司。老汪说,等好吧,我把于庆祝放倒。这个放倒是灌醉酒的意思,许诺没往心里去。真到了酒场,老汪是直奔主题,跟于庆祝于书记是又碰杯又听响,吆起号子干了好几个。于庆祝酒量不行,转了一圈,有点儿招架不住,想溜。让汪时俊看出来了。老汪说,小于,你别急着走,咱俩铲一个再溜号,如何?于庆祝说,晚上有党委会,大书记亲自召集的,喝醉了再去怎么好。汪时俊往玻璃杯里倒了两个半杯,每一杯有二两的样子,端起来干了一杯。老汪说,小于,你是搞纪律的,按理,我不该跟你较真。我是全矿第一胎,你能比我还胎吗?这杯酒是试金石,你看着办。这一下,把于庆祝难住了。喝,肯定得醉;不喝,又不愿意背胎的骂名,真是两难选择。于庆祝怕失礼,先把半杯酒端到面前,说,我慢慢喝,可行?

行。老汪答应了。

那于庆祝一小口一小口地吻酒,泡了个把小时,终于把半杯酒吻干。刚刚伸直腰,一股酒劲上来,赶快把嘴捂上。匆匆出了餐厅,搂棵大树干上了。干什么?吐酒呀。搂着大树不怎么晕了,也好吐个踏实。从痛苦到痛快,只那么一吐了事。什么党委会,见鬼去吧,于书记此时要吐酒,啥也顾不上了。

许诺侦察了一番,安排一位副主席,跟定了于庆祝,生怕闹出乱子来。抽身返回餐厅,对汪时俊说,你干的好事,把于书记放倒了。老汪问,于庆祝人呢?正在吐酒。老汪就很高兴,在座的也都振奋了一下。但凡酒场,能放倒一个人,这场酒就没白喝,那个段子会流传很久,口头传达到八百米井下,让井下的窑户也能乐和一阵子。

汪时俊寻到大树跟前,对眼泪汪汪的于书记说,小于,你不胎,谁说你胎我跟谁急眼。你只是胎的徒弟。你连最胎都喝不过,党委会都不敢开了,你不是徒弟谁是徒弟?

我不胎,于庆祝挣扎着说,最胎的是你,也不管什么上下级,怎么胎怎么来。

老汪说,徒弟,认输吧。喝酒不是干工作,越多干越好,越受表扬。喝酒有个酒量的问题,你是小酒窝里存的货,上不了大台面。以后我不喊你胎,只喊你胎的徒弟,这称呼可妙?

不妙。

不妙也只好受着了。我这字典里货色不多,徒弟这个词正适合你,你凑合着用吧。汪时俊调戏了于庆祝一下,兴冲冲地返回,奔牌场。喝点儿老酒凑个牌局,那是神仙过的日子。老汪此时过上了,真是乐哉快哉。

但凡兴头上,都有个极限,乐过了头,悲从中来。这一点应验在汪时俊身上,一点儿也不假,就在喝酒的这一天晚上,他让人收拾了。收拾得那个利落,正像拳脚里的大背,啪的一响,他倒在了地上。啥时候能爬起来,那得问他自己。他想起,一欠身就起来了。他不想起,谁招呼都没有用。此时,他懒懒的,琢磨着被摔的过程,有个琢磨头呢。

晚上开党委会,于庆祝没参加,许诺替他告了假,说是偶感风寒,吃了几颗药,早早就睡下了。党委会少个把人,那是常事,不为怪。怪就怪在这次党委会是收拾人的,大书记、二书记都铁青个脸,像谁该了二百吊。谁欠他的钱?副总理呗。副总理到鹏程煤矿走一遭,该表扬的表扬了,该训场的训场了。问题是,训场的环节大书记都在场,本来可以避免的,却不幸撞上了,倒霉头。倒霉头催命,逼出一个小倒霉出来。这个小倒霉是谁?就是大书记。大书记随副总理视察,从矿里跟到矿外,可谓一步不拉,态度很恭敬、热情、诚恳的,陪同贵宾极其到位的,副总理都没领情。副总理不晓得汪时俊甩袖子走人那一撇,只是觉得闪光灯少了一点儿,好像宴席少了酒,喝的都跟果醋一样,酸了巴唧甜了巴唧的不是滋味。副总理问:你们矿上没有照相的?

有,大书记回答,今天有事儿没来。

我来了他有事,我不来他天天忙。忙什么呀?

忙些小事。在外观看来,那些都是小事,在他自己看来,都是大事要事不敢放松的事。

这个人。副总理皱了皱眉头,仿佛说,我来都不算大事,这个人分什么主次?副总理有涵养,这等话说不出口,只是说,要留好资料,以后宣传有用的。

大书记唯有点头的份儿,不敢多搭腔。副总理已经不高兴,再把他惹恼了,吃不了兜着走。

从棚户区转到困难职工家庭,副总理好一番慰问,嘘寒问暖,吃食怎么样,穿戴怎么样,掀开被褥看了看,这一看,露馅了。棉被上印有鹏程煤矿招待所的字样。副总理问大书记,这是怎么回事?嗯?!那声嗯,像一把弯刀,直取大书记的魂魄。跟户主闲聊中,副总理了解到,这户家庭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卖血求学。三女儿还小,长大些也是卖血求学的料。副总理心疼了,表态说,绝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再卖血,卖血求学,传出去,以为社会主义养活不了困难户呢。副总理跟大书记交待,要加大扶贫济困的力度,要下大本钱,帮助困难家庭克服困难,变卖血为输血,变输血为造血,培养个典型出来。

副总理走了,把包袱甩给了大书记。大书记铁青着脸,就是来跟党委委员们算账的。正值秋后,正是算账的时机。此时不算,更待何时?大书记问二书记,副总理来那天,汪时俊怎么没来照相?二书记拿眼扫工会主席许诺,许诺说,老汪临时拉肚子,拉了一裤子,等提好裤子再去追,晚了些工夫。我回头好好训他。

大书记冷冷地说,他闹情绪。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姓名,他就跟矿上闹罢工。是真闹不是假闹,副总理都发现了,说他来怎么不给照相。大书记对许诺说,你还给老汪跪下了,可怜巴巴地求人家,好惨呀你。你这个主席怎么约束部下的?对老汪那号人不要客气嘛。大书记对二书记交待:老汪这个人要停职,要反省,要扣奖金。治不了这号人,算什么国营企业!

二书记点头道,执行。

谁印的花名册?大书记问。

二书记答,高主任。

高主任是高大强的官称,他是矿党政办主任,一个整天写材料的主儿。写昏了,忘了提汪时俊那个茬,结果演砸了。

大书记见是高大强出的错,有心替他遮掩。这高大强整天围着材料转,琢磨出一点儿名堂,显摆给大书记看。问大书记,给你写篇署名文章好不好?大书记心里说好,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客气了几句。待文章写好,署上大书记的名分,大书记就打心眼里高兴。这个高大强,拍马屁净往腚眼里搔痒痒,那个快活,叫有屁快放。大书记问:漏了?

高大强回答,汪时俊那一号,也能叫人?!

许诺见高大强说得不客气,插话道,怎么不叫人?叫能人!是大拿。

拿共产党吧?大书记说,叫他拿不动,扛着走。扛不动,推着走。推不动,背着走。背不了,兜着走。对,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二书记铁青个脸,说,执行。

大书记问困难家庭被子的事情。问清楚了,是司机小白搞的鬼。小白把矿上买好的被子放在小车值班室了,拿值班室的两床被子跟新买的被子调了包,放在家里,不巧被副总理手快翻到了。大书记问二书记,这个小白,什么背景?

副局长的公子。二书记回答,他父亲去年退休了。

不管谁的公子,办错事一样要处理。大书记定下了原则。

执行。二书记拿住了令箭。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主要是追查责任。副总理驾到,凡是配合不好玩儿猫腻的人都要反省反省。大书记定了个调子,问二书记:还有什么?

按大书记交待的办。二书记表态。

党委会散了。大书记二书记都充分亮了相,两个人自家都比较满意。他俩有默契,就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吵架不拌嘴。二书记曾经当面对大书记说,咱俩人吵架,外人看来,会说你不能容人,会说我抗上,俩人都有损失。咱俩好说好商量。你安排事情,是你的工作,我执行你的安排,是我的工作;事情处理以后检查工作效果,可好?大书记答应了。大书记事多,他是局党委副书记兼任鹏程煤矿党委书记,一周只到鹏程煤矿来一次,听听汇报,安排好大政方针,有空下井转一转,没空拍拍屁股走人,把余下的工作都交给了二书记。二书记不嫌事小,人财物都管着,他不怕麻烦不怕辛苦,把大书记交待的事情尽可能办妥当。办妥当不等于办好了,走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大书记、二书记心知肚明,都没挑亮灯撕破脸认真去追查。因为啥?大书记以德服人,有口碑。大事小事都是人家干的,他领荣誉。二书记以智理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求个实权,不求那虚名声。大书记、二书记两个人配合得挺好,挺默契。外人看起来,大书记大气,失于空,有大而空的感觉。二书记实际,失于琐碎,有小而实的嫌疑。大书记、二书记都有本事,只是职位不同,分工不同,因而干的事情不同。大书记开罢党委会,拍拍屁股坐小车溜了,哪儿去?回局里。二书记此时还忙着,忙什么?忙抓赌。大书记挑明了,要治一治汪时俊。那就治吧,只能由二书记来治。二书记护窝子。进机关那些搞艺术的,都是二书记选的材料。这些人说干活,那是以一顶十。说磨洋工跟谁操蛋躲滑,那是以十顶一。这些人能训,得是二书记来训,旁人插手,二书记脸面上挂不住,怕是要惹麻烦。换个具体目标,汪时俊只能由二书记来治,奖也奖个明白,罚也罚得痛快。换别人,只怕老汪不服。老汪怎么服二书记呀?二书记专拿汪时俊的把柄。这不,散了党委会,二书记不顾夜深,矿里矿外巡视了一番。瞅啥?瞅赌窝设在哪儿。他知道,老汪喝了点儿老酒,此时正在赌。老汪赌手气,二书记赌志气。他非要把汪时俊拿住,乖乖地认错。治不妥最胎,二书记就不叫二书记,叫二书生罢了。

二书记发现了新情况,办公楼旁边有个暗室,是洗照片用的。平时玻璃透出的都是红颜色,此时变成了惨白黄。耳朵贴上去听一听,有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他不知汪时俊在不在里边,里边不管有谁,赌博总是错误的。二书记找了个拖把,嗵的一声把门上边的玻璃捣碎,咣咣咣地敲门。门开处,二书记闪进去,在座的几个人松了一口气。以为是派出所来抓赌呢,原来是二书记查夜。汪时俊赔了个笑脸,说,你也来试试手气?

试什么手气?!二书记板着脸道,你你你,还有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报到。停职检查,检查不深刻不许上班。这个月白干,扣奖金。二书记指点着老汪说,你年龄大两岁,你就带头赌吧,把月亮输光了输惨淡了才算完。

老汪说,我不是头,我是陪绑。三缺一喊我,我不来不行。汪时俊把责任推到了同伴身上,一副赖皮相。

二书记说,你就胎吧。车轱辘漏酒气,你最胎。

老汪说,我胎是有点儿胎,可我不是头儿啊。胎的头儿是他们。

那几位玩家见状,跟老汪吵作一团。二书记知道,老汪是有意转移目标。把几个人身上的赌资凑了凑,明天挺好的一顿午饭。说,散了。

老汪说,散了吧。

几个人骑自行车各自回家。二书记瞅了瞅手表,晚上十一点钟,这时刻中班要下班,到大食堂吃饭了。我去看看食堂的饭菜还热乎不。二书记忙去了。二书记整天忙,有时候夜里也忙,图个啥?图个心里实在。权力就是辛苦,国家把几千号人交给二书记,就是让他好好管理的。二书记不在乎头上顶着的那个“二字”,是不太好听,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可实际权力掌握在手里,二书记分明有几分自豪。大书记怎么啦?大书记有大书记的自在。二书记怎么啦?二书记有二书记的从容。表面上看,二书记听招呼,随时听大书记的安排,可实际上,二书记有暗中的小九九,听招呼的同时总会扮演自己的角色,走样的成分总会多占了几成。细数数,大书记线上的人只有那个党政办主任高大强,他赤裸裸地贴在大书记线上,为大书记呕心沥血。有啥凭证?二书记听几回汇报了,高大强每天下午四时准时给局里的大书记通电话,矿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高大强一五一十念叨给大书记听。大书记不烦,不嫌琐碎。心里有点高兴还说不定呢。这高大强虽说只是个正科级干部,连个常委也不是,可他贴大书记那种贴法真让二书记反感。全矿人都知道二书记是实权派,似乎只有高大强没觉察。高大强没拿二书记当正处级干部对待,二书记心里窝着火,随时准备训高大强,只是没逮着把柄罢了。矿级干部里面都拿二书记当盘菜,唯独小小的高大强不领情。这个不高不大不强的家伙,坐主任的宝座坐腻了,老想挪挪位置。想挪,你往局里挪去,鹏程煤矿没有高大强的缺。空了缺,你高大强也顶不上去。二书记捏定了准盘星,要跟这大书记的爪牙斗一斗。他只是爪牙,不是大书记,二书记心里反复念叨着。跟爪牙斗,看不看主人的脸色都可以。毕竟,他跟大书记有默契,大书记不会因为一个爪牙跟二书记翻脸吧?翻脸也不怕。二书记有的是智慧,有的是人缘。在鹏程煤矿,大书记跺跺脚,只有二书记响应。二书记跺跺脚,全矿都跟着颤抖。二书记把大书记架空了。大书记不怕架空。大书记的金点子都在落实执行,走几分样不好说,反正三分意思在,大书记就满足了。你凡事不问,只知道领荣誉的主儿,能有几个点子在游走在滚动就不错了,就满面子了。大书记要求不高,对二书记算是认可。二书记要求很高,全矿人都要恭恭敬敬。凭啥?凭能耐,凭智商,凭辛苦,凭你有几颗心放在了矿上。二书记很欣慰,几个“刺儿头”被抓后,没敢倾泻任何不满。换别人,能镇住这场合?二书记暗地笑了,他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很满意。不卑不亢,不张不扬,轻巧地把几个“刺儿头”放倒了。这个放倒不同于酒场上的放倒,是轻轻放轻轻倒,没听呱唧那一声响亮,人就倒了。虽说是不情愿地放倒,可人家没敢抱怨,二书记分明感觉到了。给面子。二书记心里总结道,你们给我留面子,我却不能给你们留面子。小的们,等好吧,天亮以后再说。二书记走进食堂了。

第二天一清早,二书记候来了汪时俊几个打麻将的人,都耷拉着脑袋,听训。二书记每人发了一摞稿纸,写去。写过程,写结果,写心理,写认识,一五一十都写清楚,写清楚了摆在台面上,这才好训。那几个人都写了好几页,汪时俊没写。写啥呀?写来写去还不是瞎糊弄。二书记不看写了啥内容,只看你写了几页纸。写三四页的能凑合过关,写五六页的就大功告成了,写一两页的只怕得挨训。汪时俊一页纸都没写,挺着脖子等挨刀。二书记数落开了。你说你老汪那么大岁数,啥事带个头呀。带头去赌,带头不写检查,带头跟领导过不去。你瞧瞧人家,写了五六张稿纸,那字码的,可以当字帖。你瞧瞧你,一个大字没写,你什么态度呀你?!

我不会写检查,老汪说。

你会写什么?二书记问。

我会画画。

画画顶吃还是顶喝?

既顶吃又顶喝,老汪心里边搭茬。话在口头上,只好认账,啥也不顶。

那不就结了?

结就结,不结就不结,反正我不会写检查,你看着办。老汪一副滚刀肉架势,任宰了。

你口头总得有个态度,对赌博是啥认识,总该有个总结。

我天改地改,鬼改神改。你要是再逮着我打麻将,你把我的手剁了,这总行了吧?

不行,认识不深刻。

以后三缺一,任他缺去,我不凑那个热闹。谁喊我,我也不来,与这几个人脱清干系。我不组织、不参与、不带钱。没钱谁愿意跟我来?照脸扇去。

这还差不多。二书记认可了。他知道,这老汪答应得脆生,一转脸就不是他了,得留个字据。检查会写吧?二书记问。

会写这两个字,不会写内容。老汪答。

你写上这两个字。二书记交待后,老汪写了那两个字。二书记又说,你按个手指印。老汪按了。二书记叫了一声好,把那几个陪绑的撵走了。二书记沉下了脸,叹了一口气,说老汪啊老汪,谁给你壮胆,你去闯祸。你跟共产党撂挑子,有那么回事吧。汪时俊承认了。二书记说,上边有指示,你要停职检查,扣奖金。你胆真大呀你,副总理你也敢得罪。

无欲则刚。副总理不管我吃不管我喝,我怕他干啥?我不求副总理办事,不求副总理提拔,我不怵他。

你怵谁?

我怵你。你是顶头上司,管着全矿人的吃喝拉撒。说扣钱我就没花的,说写检查还得按手模。你厉害。对我来说,你比副总理厉害。我不怵副总理,不怵大书记,独独怵你。你的小心眼可以满足了吧。

二书记笑了。交待说,明天,你去矿办高大强主任那儿报到,让他重新认识认识你。你最胎,而且赖皮。让他认识一个骨子里不胎性格里不赖皮的你。去吧。

到哪儿去?老汪话里有话。

约几个麻友,中午开吃,你们的赌资还在我这儿。

你参加不参加?老汪问二书记。

我当然参加。我不参加不吃亏了吗?二书记回答。

老汪得令,屁颠屁颠地去约人吃饭。心里话,这二书记会做人,训罢伙计让伙计心里快活。自己请自己,值。有二书记作陪,这样的面子局上哪儿找去。挨训的心情风卷云散,刹那间多云转晴了。

赌友喝酒时,都往醉里喝,只留二书记一个人清醒。二书记有些怕了,说,你们都醉了,下午谁干活?

爱谁谁干,老汪说,这一桌的人都不干,怎么样?

听见的人都叫好。二书记说,你们别说跟我喝的,我不方便训人。

老汪说,你跟麻友喝蹭酒,怕个球?在座的没有陷害你的,你把心安在肚子里。

二书记先撤了。

这一桌麻友全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分,汪时俊来到矿办主任室,找高大强报到。高大强有心调戏他,说,你认错门儿了吧?这儿是矿办。

我找的就是矿办。

矿办你找谁?

找你。高大强高主任。

找我干啥?

找你报到。让你记准了,汪时俊也是机关工作人员,再出花名册不至于把我的姓名漏掉,让副总理惦记了。

高大强弄了个大红脸,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颈。这老汪,果然不饶人,是个硬茬。高大强没给汪时俊分派活计。本来嘛,老汪是美工,美工属于工会,矿办公室主任派什么活计?那老汪不急不躁点着一支烟,从容抽完,说,没事儿我去画画。背个画夹写生去了。汪时俊从来没那么自在过,想画什么画什么,时间充裕得很,他没人管没人问,实在是闲员一个。表面上看他挺自在,心里纠结得很。他不知停职多长时间,挂在矿办到什么时候,反正他不想过这种日子。他画塌陷湖,画湖里的夕阳。他画矿井架,画井架上的日出。他赋予画里一个灵魂,一个忧郁的灵魂,不管是日出还是日落,他都忧郁着,给画面一种灰暗的色调。即便是彩霞,也有几分忧郁,感染着忧郁的魂魄,那么灵动,那么不忍,那么的神采飞扬。画风景很快就画厌了,他去画人。画美人,画矿工。画矿工中的美人,画美人中的矿工。他很快选准了目标,画名角李艳。李艳是市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台柱子,压阵用的。鹏程煤矿办了歌唱音乐班,把台柱子李艳请来了,教花腔女高音。这李艳长得漂亮,没的说。眼皮一眨,跟打闪似的,流露出两颗“黑宝石”,幽幽地发光。那身段,锻炼出来的,走路兜风,刷刷刷,那叫一个俊俏。老汪去画李艳,李艳认可了。不光在教室里画,在美工室里也画,摆弄个姿势,坐定了让老汪画。老汪心里快活呀,画得两袖生风,画得手舞足蹈,画得旁观者直叫好。老汪画了一个礼拜,画稿足足一画夹,他自己挺满意,有个人不高兴了。谁,高大强。高主任兼管这个兵呢,给这个兵出了个馊主意,说,矿校的标语栏该换了,你去帮着弄弄吧。校长找我几回了。老汪没答应。他不答应有他的小九九。矿校分明有美术教师,写个标语不成问题,虽说没有汪时俊弄得好,可遮掩一面墙也能弄得蛮像一回事儿。老汪记起了二书记的交待,有心教育教育高主任,瞧瞧人家是怎么看待生活的。老汪说,矿校有美工,教师多得是,我不能折别人挑的担子。一口把高主任给回绝了。高大强那个气呀,不打一处来。可你拿他没办法。他就那么认识问题,你能怎么他?已经停职了,正在反省中,奖金扣了一大半,还能让他怎么样?他爱画画就画去吧,主任落得个省心。高大强随老汪去了。他自己要写材料,材料铺了一摊子,等着收拾呢。这个老汪,真胎!胎里坏!最胎!心里骂了几句,自在了些,心思走进章节里去了。这篇文章很重要,大书记铺了路子,等着审核呢。高大强不跟汪时俊一般见识,放老汪画画去了。

矿里筹备召开宣传会议,张罗人写会标。美工汪时俊临时在矿办,写会标的活计暂时派给了矿办高主任。汪时俊来点卯时,高大强对他说,让他去把宣传工作会议的会标写了,再抽烟不迟。老汪答腔,别介,我不摊写会标,我已经停职了,正在反省中,停职期间你让我写会标,合适吗?我犯错误不要紧,矿方扣我的奖金,我不能影响你高主任犯错误,你的前程远大,高路入云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你因为我犯领导错误,不值得。你把写会标的活计给辞了吧。

汪时俊死活不干,高大强拿他没办法。季文书探了一下头,对高主任说,我来写会标,行吗?行,怎么不行?高大强乐了。这季文书是借用人员,关系在采煤二区,挂在矿办当文书有几个月了,老想转正。他就拼命找活干,该干的不该干的,能干的不怎么能干的,他都包揽在身上,试着干。高大强喜欢这号人,这号人省心,堪称机关里的劳模,不怎么懂人情世故,只一门心思干活。这种人好领导呀,不拐不坏,不胎不拧,假如手下都是这种人,就好调教多了。遇上老汪,即使临时代管,他也不听招呼。一个戴罪之身,拿什么谱呀?还一口一句替上司着想,真替上司着想的话,相也照了,处分也没了,高大强也管不着了。那多省心,高主任恨恨地想。

季文书把会标写好以后,又主动把会标挂上。这挂会标的活计不重,却挺烦人。让工会挂吧,工会说没有美工。让矿办挂吧,矿办说哪儿是我们的活儿啊。季文书不争执,他懒得争吵,早早把会标挂上,等领导来审查。他是想摆功的,看看,小季挺勤利,活儿干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二书记评价说,宣传会议是党委的工作,鹏程煤矿后边应加党委二字。重写吧。看来不用老汪真不行,别人没有他那两把刷子。他交待高大强,让汪时俊写,停职解除,反省通过,奖金只扣一小部分,让他回工会写去。高大强来寻汪时俊,哪儿也找不着他的影子,他背着画夹画画去了。让季文书重写,季文书不敢了,怕二书记再训场。高大强没办法,挽起衣袖自己上,写了“鹏程煤矿党委宣传工作会议”几个字的会标,意犹未尽,又抄了一份贺信,这才收摊子,等着大书记二书记来表扬。这高大强,头脑一半发达,一半极不发达,智商很高,情商极低。他不知道,这一下子把汪时俊彻底得罪了,老汪会找他拼命。他也不知道,大书记二书记会因为此事狠狠地训场。二书记训他,他忍了。大书记训他,他觉得亏。他对大书记那是全心全意地好呀,怎么会惹大书记感冒呢?可他惹了,光腚招马蜂,能惹不能撑。事后,他才觉得有些可怕。这汪时俊,太胎了,能要出租追到局里撕他,撕得那个狠劲,简直是拼命。不光高主任,连大书记见了老汪那个胎劲,也觉得可怕。这老汪,简直不是人。说是神吧,有些大,说是鬼吧,有点儿小,就在神鬼之间,人妖之间吧,显出了汪时俊的神通。

中午,汪时俊喝了点儿酒。恢复工作的消息是听许诺说的,许诺还说,那个借用的文书写会标,让二书记训下来了,高大强亲自上,不光写会标,还抄了一通贺信,撬你的饭碗子呀。老汪喝了半斤酒,酒壮怂人胆。假如喝高了,他就去睡了,捞不着去闹事;假如喝浅了,酒不足,他也没胆量去闹。那点儿酒正喝到火候,许诺一点,汪时俊的火腾地直冲脑门子。好呀,你个高大强,跟姓季的伙计撕哥们儿的帽檐子,这是踢弟兄的饭碗呀。得去找高大强,找他算账。

下午一上班,老汪直奔矿办去。进了屋,见高大强正浇花,顺手浇了老汪几滴水。老汪说,你不尊重我。高主任说,怎么才叫尊重你?用八抬大轿抬?你承受得了吗?承受得了,老汪说,我光棍一条,福也享得,罪也受得,只是不能受气。谁给我气受,我跟谁拼命。

胎里坏,高主任随口说了一句。让老汪逮了个正着。老汪正愁找不到借口修理这个高主任,这一下抓住了把柄。

你骂人。

我没骂你。你最胎,全矿人都知道。

我胎不胎,由不得你说。你骂我胎里坏,连我娘也骂上了,我撕你的臭嘴。老汪扑上去,真撕呀。动静闹大了,让别人给拉开。汪时俊毒气没发泄出来,又逮季文书撕,也被拉开。季文书和高主任明白了,他们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这老汪手像钳子,连撕带扯,那手劲真大。高大强见老汪不好惹,跟小季招招手,俩人钻进一辆小车,跑了。

二书记对许诺说,俩人这是上局里奔大书记去了。许主席跟老汪咬了咬耳朵,流露出大书记几个字。老汪毒气未发,正在气头上,跑到矿门口,招呼了一辆出租面包车,一路追了上去。

追到局里,一直追到大书记办公室,果然发现了高季两位。汪时俊扑上去,上前就撕,撕两人的嘴脸。大书记喝道,干什么?老汪你闹事。老汪回答,我闹完了再说,追着高大强撕他的嘴。闹腾了一阵子,许诺要了一辆客货车追到局里,跟大书记说了原委。许诺一到,娘家人来了,老汪心里的委屈涌了上来,哇地哭出声,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大书记把高、季二人引到会议室,训斥二人。这会标是美工的活计,你俩写,美工是啥心情?体会不到吗?你也是的,高大主任,玻璃碴子乱闪光,写什么会标抄什么贺信呀?自己把自己摆在小人物的境地,惹了一腚骚,跑这儿来让我给擦腚。机关是科室,不是计件单位,机关工作人员不能当劳模,像劳模那样子多干。你多干了,还要别人干什么?

高大强认账,我下回不多干了。

你也不能少干。大书记继续训场,副总理来矿,机关人员漏谁都行,唯独漏了汪时俊,他要你的好看。没有我护着,那晚党委会你就该做检讨了。

高大强说,这个账,我认。

大书记说,局里马上要到矿上考察你了,想提拔你为副处级。以这件事看来,你现在还嫩,尚不适应副处岗位。等一等再说吧。

这一下拿住了高主任的命脉,他拼命巴结大书记,写这稿写那稿,图的就是提拔。这一下子,官运黄了,高大强汗珠登时冒出来,砸在地板上吱吱地响。高大强问,我该怎么办?

向老汪认错,大书记指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边一认错,老汪那边气准消。双方还是老伙计,处一块儿是个缘分。

高主任答应了。

果然,高大强认错了,汪时俊气消了。两个半人都感谢大书记。那半个人是谁?小季呀。他搭不上个话,只能算半个人。许诺把老汪领走了。大书记这才坐下来看材料。大书记不会写,能看出好孬。一会儿工夫,大书记笑了。高主任明白,材料通过了。那几个晚上,点灯耗油的没白熬。功过相抵,高大强在大书记眼里,说得过去吧。大书记发话,行。署鹏程煤矿党委会的名,办去吧。高大强屁颠屁颠地去了。

开宣传工作会议之前,大书记照例要视察一下准备工作,看看布置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二书记一一汇报。汇报到汪时俊那一撇,二书记拿出一张纸,推过来。大书记看了,说,怎么没字?像天书啊。二书记说,这已经勉为其难了,他说他只会画画,不会写检查,按了个手印在这里,态度还端正。大书记没再往下追究。他知道,老汪的后台就是二书记,老汪是二书记线上的人。把不给副总理照相的过错改在赌博上,这等事情只有二书记干得出来。大书记并不揭穿二书记的良苦用心,大书记已经觉察到了。大书记是不使人难堪的角色,得过且过,以德服人。大书记又问,那两床被子换过来了吗?小白司机怎么处理?

二书记回答,小白亲自去他家换被子,把老两口给感动了,跑我这儿为小白求情。小白扣了半个月奖金,行了。司机的收入不高,除了几个出车费,别的收入很少,也算过去了。

大书记问,怎么找的那么一家困难户?

二书记绕开去,说,他家以前不困难,双职工,小日子滋润得很。这男人封建,非要男孩不可,生到第二胎,还是女孩,男人下井去了,躲一躲计划生育的风头。第三胎又生个女孩,这一下躲不过去了,女主人让开除公职,男的背个处分,这才困难起来。大人小孩都卖血。大人卖血,度光阴;女孩卖血,求学。一来二去的,就传出这么个困难户。其实,可怜之人必有可叹之处。这一家的困难怨他们自己。

怎么找这一户典型?

这一家跟市长沾点儿亲戚。

大书记明白了,不便再问。再问下去,市长的颜面也丢光了。大书记不提二书记把事情办走样那一撇,只是鼓励道,你办得不错。让我自己办还办不成这个样子呢。

两个人转到工业广场,书法、绘画、摄影展览摆开来几十米,对仗,像一个席筒子,一溜儿排开去。大书记瞅瞅,有好几幅作品签了二书记的姓名。大书记存心逗趣,说二书记,你不光书法可以,还能拿动刀,搞个篆刻什么的。二书记闹了个大红脸,说,这都是他们捣鼓的玩意儿,非得让我签名。签就签呗,反正我的名也不值钱,摆在这儿供职工乐一乐。大书记说,回头给我刻一方。好的,二书记搭腔,要闲章还是主管章?主管章由公家来刻,来一方闲章吧,料子要好,要能拿得出手,大书记回答。二书记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要好材料有处弄,要孬材料只怕找不准地方。这件事交给我。我办事,你可放心?大书记看了二书记一眼,心里话,不放心。话到嘴头就改成:绝对,一百个放心。大书记二书记都乐了,只是乐的意趣不同,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思罢了。两个人上办公楼,过材料去。过材料是大动作,得两个书记都出席才行。不然,谁能定准弦呢?

宣传会议开得很顺利,总结了工作,表彰了先进,安排了下一阶段的宣传任务。开到下午,会议进入尾声。歌唱音乐班告一段落,正好借这个机会亮亮相,检查学习成果,看看出来几个歌手,逗参会人员一乐。学员们挨个儿登场,果然不同凡响,学过以后和学过之前大相径庭,歌唱水平提高了很多。轮到压台的李艳老师登场时,高大强高主任神色慌张地走来,跟大书记咬了咬耳朵。大书记把二书记和纪委书记于庆祝叫到一边,交待了几句。大书记撤了,宣传会议结束。

于庆祝上台,对着麦克风说,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到行政会议室,有点儿事情需要说一下。招呼李艳说,你到会议室唱吧,那儿给你留机会。

于是,机关的成员纷纷离座,奔会议室去。去了才知道,大伙儿被精神绑架了一回,到这儿来是陪绑的,被绑架的主角是司机小白,就是退休副局长的公子,偷换被子的主儿。小白挨批斗,总得有人听啊,选机关的成员旁听,这是大书记的主意。人员到齐后,于书记于庆祝开讲,他说,小白在副总理到矿期间,刚刚犯了错,眼下不思悔改,趁宣传会议不用出公车的机会,偷偷用车给闲人帮忙。这下可好,闲人欠了别人钱,人家寻上门来,把小白的车给扣了。小白丢了吃饭的家伙,这才跑到矿上来报告。已经造成了不良后果,矿方蒙受了不应有的损失。领导指示,这一回要斗争小白,让他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以示警告,免得别人犯类似的错误。谁先说吧。

高大强举手,于庆祝示意他先说。高大强上纲上线,把司机小白批驳了一通。对这样的部下,高主任表示了惋惜之情,以为他一错再错,是平时不注意个人修养的结果,能否继续操方向盘胜任小车司机的工作,这要看激没激起民愤,领导怎么决定。作为矿党政办主任,高大强只有一个态度:执行。

接着又有几个马屁精发言,循着领导的思路唱了几句高调,在板不在板的,调准不准的,表明个态度。和领导走得近,反正没亏吃。几个人就是那么个意思,得罪个把司机那就闲情了,小白的父亲已经退休了,已经退休的局长你能奈我何?发言的人心里有些暗暗自喜,以为得了些便宜,领导看重自己发言也说不定,直到汪时俊冒出来,冷不丁地给了发言人一通难堪。

汪时俊说,司机是啥人?小驴。驴是驮人的,驮的都是领导,人模人样的家伙。小白他见天为领导服务,早上出车,下午抱方向盘,到了晚上,领导有饭局,他还得接送。司机可怜呀,主桌坐不上,有时副桌也坐不上,只能吃点儿残羹冷炙。狐假虎威的时候不敢说没有,反正在领导面前,灰头土脸的时候多。小白怎么啦?这么批斗他,这种斗争充满了文革风,给人一种别样的味道。小白无非用公车办了一次私事。你们当领导的哪一个不用公车办私事?你们挨批判了吗?你们没有。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头儿!制定政策的人。假如小白不是司机,而是小白的爹,副局长大人,你们敢斗他吗?谅你们也不敢,除非给你们每人发个胆。

老汪一通歪理邪说,把会风给扭转过来了,没有掌声,不是不想鼓,是怕领导难堪。二书记接过话题,说,大家伙儿端正了认识,批评了错人错事,很好。下面请李艳老师唱歌。这一下掌声如潮。李艳知道,她只是沾光,沾了一位智者的光。她唱起来,连唱三首,唱得激情荡漾,唱得声色动人,唱得听众哗哗地鼓掌。李艳心想,这些掌声都是给他的。敬献给最胎,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他怎么能叫胎呀?他骨子里很硬,一点儿也不胎。他外圆内方,谁说他最胎我跟谁急!瞧瞧,心里边护上了。这才叫,美人帐前犹歌舞,歌舞献给意中人。

晚上吃饭时,好多人给汪时俊敬酒,敬得最多的是女歌手李艳。她一会儿来敬两杯,一会儿又来碰两杯,理由多的是。你讲得真好,干两杯。你讲得最好,又干两杯。把汪时俊灌得大醉。汪时俊心里明白,有女人看中他了。他虽说已结婚,可婚外恋还没有过。这真是:女人选你你最胎,女人不选你一点儿也不胎,信夫。

李艳走了,给鹏程煤矿带来很大变化的李艳走了。好多人想念她。许诺发现,老汪有变化,穿戴整齐了好多,爱收拾胡子了。谈吐也干净了好些,不怎么骂人了。见了老许,有时候在人前称他主席了。许诺就跟二书记说,停职反省以后,汪时俊变了一个人,听招呼多了。二书记也发现,老汪确实有变化。上下班基本正常了,时间观念增强了不少。说明他近日没赌,如果赌到半夜,早上怕起不来。老汪蹲在美工室,除了写标语写贺信就是画画,画了好几张。二书记瞅了一眼,明白了。老汪的变化是由里而外的,他不是反省出来的,他是有了爱。他还能爱吗?变化说明,他可以。他不光可以爱,还可能爱得很热烈。美工室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两幅裸体画。画上的形体和容貌非常像一个人。像谁呀?歌手李艳。老汪不承认。老汪狡辩说,这哪里是像?这就是!这不是李艳吗?活脱脱可以从画里走出来。发现我的变化了吧?这是神的旨意,神奇的力量。你们不会爱。你们假如爱上了,你们也会有变化。老汪把二书记许诺等人说得目瞪口呆,生生让人给上了一课。原来如此,二书记吃了一惊。交待老汪,别出事啊,出了事不好交待。老汪说,能出什么事?该出的事已经出过了,不该出的事还没造出来。您当领导的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老汪说得轻巧,麻烦不找汪时俊,找到汪时俊的领导头上了。老汪的媳妇,那个叫黄蓝的矿医院大夫找到许诺,说李艳找她了。找她干什么?让黄蓝让贤呀。只要你让贤,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要钱给钱,要条件给条件。只要你能说出口,我李艳保准答应你满足你。黄蓝叙述这一段的时候,雌性荷尔蒙激素大发,那种骄傲,那种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黄蓝说,你贱,你跟已婚男子抢老婆,乐意当小三。李艳说,我就犯贱一回,你说啥都行,只要你肯让贤,我给你当众跪下都可以。黄蓝说,不可以。我的老公,我凭啥让给你?!这是我最可宝贵的东西,我的依靠,我的柱石,我的栋梁。我让给你了,我到哪儿找我的依靠?

李艳说,那个人在你手里被埋没了。我可以给他激情,我可以把身体打开,任他画,画哪儿都行。你行吗?你能做到吗?你的身体只怕打开来一堆赘肉而已。而我,是画中人。

黄蓝说,我给他生儿育女,我给他洗洗浆浆,我给他做饭做菜,我给他平静的生活。搞艺术的人需要平静,你懂吗你!

李艳说,艺术家不光需要平静,还要有激情。平静久了,会生锈,会发懒,会提不起精神。老汪平静得结冰了,遇见我,才生发一些诗情画意。你行吗你!

俩人争执了一通,谁也不让谁。黄蓝求寻汪时俊的顶头上司许诺,许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拉来纪委书记于庆祝,一起听黄蓝诉说。于庆祝听了一通,也是拿不准弦。又请来了二书记。二书记听罢,说,离婚不离婚,主要看当事人。男人间争执,看女人;女人间争执,看男人。这事得问汪时俊,他怎么想的,偷牛逮个拔橛的,得有证据。黄蓝问,那怎么办?找老汪来,一问,晓得了。黄蓝赶紧撤,说,别说是我来报告的,说我报告的,老汪会往轻里看我。一溜烟走了。

三个人审老汪,你跟李艳干了什么?什么都干,老汪坦白,她是我的画中人,我的模特,我爱怎么摆弄她就怎么摆弄她,她听招呼。区别是:她只听我的招呼,她不听领导的招呼。搞女人,搞漂亮的女人,你们行吗?我一条好汉出世,顶你们仨,你们信不信?

老汪又说,这是魅力,可以招魂。任你什么大牌女星,只要你敢来,鹏程煤矿有人消化你。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玩。玩什么?玩极致。玩到能数清你有几根阴毛,玩到能摸清你的乳房有几斤几两重。你爱信不信。这是恋人的感觉,这是爱的力量,这是热能的释放。像原子弹引爆,有蘑菇云;像导弹发射,有运行轨迹。跟你们当官的讲这些有点儿费劲,你们动动嘴皮子还可以,练真功夫怕是不行。你们缺乏的就是个人魅力。

老汪还想说,被二书记阻止了。任这小子放肆,眼中太无领导了。二书记说,你得定准弦,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迟早要嫁人的。你是有媳妇有孩子之人,你能承担了后果吗你?

我没想后果。老汪坦白。

假如李艳非你不嫁,你又一时离不掉婚姻,你怎么办?二书记问。

汪时俊被问住了。旋即,就笑了,说,问题哪儿有那么严重?

二书记说,就有那么严重。李艳跟黄蓝摊牌了,光天化日之下要抢你当他的男人。你是当还是不当?

当,可以。不当,也可以。汪时俊回答,你容我想一想,这结果有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严重得很,二书记说,你去反省吧,下班前给许主席一个回话。没有回话的意思,你就不要回家吃饭了,闷在美工室里使劲想。我借你点儿劲,想吧。

小会散了。许诺不放心,跟到美工室,瞧那两幅裸体画,希望从画中找出答案。老汪试图把许诺从执迷中拽出来,说,你放心,我不会跟李艳过日子,我只是找她玩玩。真的,我没想过离婚。离婚的日子太苦了。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不愿意这一天落在我的头上。

许诺说,你这样一讲,我就放心了。你得给矿工争口气,既能玩倒大牌女人,又不打离婚牌。这样,我才信服你。许诺走了。走出去好远。到哪儿去?去矿医院,寻黄蓝呀。黄蓝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得悬到什么时候?

许诺把黄蓝叫到一边,说了领导跟汪时俊谈话的经过,又把老汪的态度交待一番,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刚才有点儿怕,这回放心了。黄蓝说,这样的男人才像个男人,算是依靠呀。我有最胎当男人,感到很自豪。

斗胜了再自豪也不晚,许诺交待黄蓝,对老汪温柔点儿,显出矿山女人的优势来。

黄蓝答应着,千恩万谢。回家以后,做了四个碟子四个碗八样菜,劝老汪喝一盅。老汪这一喝,真性情上来,没顾得收拾碗盏就把黄蓝放倒了。那一晚,两个人大悦。早晨起身,黄蓝精神抖擞着,兴奋劲儿尚未退去,有一种母老虎护窝的感觉。心里说,李艳,你就浪吧,浪到天边也不是我的对手。给最胎的牙刷上挤了牙膏,把饭盛上,这才喊老汪起身。哎,当家的,瞧瞧我给你煎的荷包蛋,外酥内软,正好吃。老汪咬了一口,一汪汁出来,溅了半桌子。汪时俊心想,这顿早饭,女人用心做了,男人得用心吃。细细品罢,才骑自行车进矿,奔美工室。

许诺探了一下头,说,老汪,大书记有请。

老汪有点儿奇怪,说,不年不节的,他请我干啥?

矿大门改造,设计好了,看看用哪位书法家的字能配得上。许诺说。

汪时俊放下手里的活计,跟许诺出来,到矿门去。大书记二书记都在那里,指指点点规划着什么。大书记见了老汪,招呼过,说,你看看图纸,这是矿大门新设计。中国的大书法家你都熟,看看用谁的字更配得上这设计。

老汪瞅了一眼,笑道,小柳,这号设计你也能通过,眼眶子太低了吧。

大书记被说愣了。大书记姓柳,比老汪小一岁,喊他小柳本没有错。可大书记毕竟是局官,官大辈份长,这道理谁都明白。汪时俊这一通玩笑把大书记说傻了。愣了一会儿,大书记陡然一机灵,说,最胎,我看你到底有多胎?你设计个好的,拿到常委会上比较一下,看看通过哪个,可好?

好。老汪答腔,多长时间?

一周。大书记交待许诺,一周之内不要给他派活,有美工活你来挡。看这个狂家能做什么猴出来。

许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早为老汪着急上了。老汪胸有成竹,说,成。立军令状。

许诺代表矿方跟汪时俊订立协议,一周内让老汪专心创作,不打扰他,提供一切方便。一周内老汪创作不出来,甘愿受罚。立字据人,某某等字样。许诺激他,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争气,给自己争气,也给矿工争气。

老汪说,把心放肚子里,我手头有资料,哪儿哪儿的大门我全有,你放宽心,我保证替矿工会争气,为美工争口气。

老汪比画一天,成了,又用半天时间画出效果图,并不交差,躲一边玩儿去了。玩儿什么?赌啊,赌麻将。好长时间没玩儿,手都生了。生拳如烈马,忽然来了灵感,大胜了一场。不赌了,关在美工室里画画,省里要举办美展,汪时俊指望裸体画能火一把呢。

一周以后,大书记主持召开矿党委常委会,通过矿大门设计。有两套方案,一套是局设计处设计的,那个设计图画得相当专业;另一幅是汪时俊设计的,只画了个效果图,就是草图。老汪不会画设计图,他画的草图将就着用了。常委们比较一番,一致通过了老汪的效果图,确实比专家设计的强好多。老汪笑了,笑得很灿烂。这才叫土专家胜过了洋专家,一支笔超越了众多笔。大书记宣布散会以后,到美工室坐了一会儿,瞧了那两幅裸体画,问,李艳的裸体照片在哪儿?

都珍藏着,外人看不到。

李艳找我了。

操蛋。她不找当事人,找当事人的领导干什么?

诉苦呀。谈心呀。争取领导同情她呀。

她说什么?

说她不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没有油可流,有点儿贫瘠,像盐碱地。老汪耕耘过,开垦过,播种过,却没长出好苗来,令人惋惜。大书记问老汪,你跟李艳办了几回事?

老汪想了想,说,十回八回以上。

一回有强奸的可能,十回八回就属于通奸了,情人的干活。大书记竖起了大拇指,你牛逼,歌手敢干,台柱子敢干,送上门的辅导老师也敢干,你行呀你。

谁日谁痛快,不日别败坏。

大书记冷笑道,你自己做邪事,让领导给你擦腚,你的烂事我都懒得管。

别介,汪时俊说,人家找你了,你得表个态呀。

我感到光荣。大书记说,你为矿工争得了荣誉,我代表矿工谢谢你。以前对你关心得有点少,只让你干活,没注意你生活的姿态,从今晚开始,我关心关心你这个能人和奇才。

算不上奇才,老汪谦虚道,一个怪胎。

一个大拿,敢跟领导说不的大拿。以前我真小看了你。听李艳一招呼,我才恍过神来,以前有些慢待你了。我从今晚改。现在到你家里去,我看看你的活法。

汪时俊想推辞,大书记执意前往。胳膊拧不过大腿,老汪只好随行。司机小白开车,一会儿工夫,到了南工人村。大书记问:你住几层?

六楼,顶层。老汪回答毕,领先爬楼。

黄蓝打开门,见了柳书记,吃惊不小,赶忙进里屋换衣服。大书记关心道,六楼高,是不是换个层次?

黄蓝接过话茬,说,他自己选的,非要顶层。夏天晒透了,热个死,冬天冷风吹,冻个死。这都怨他自己。

为什么?

养鸽子呀。黄蓝说,他的信鸽这个血统那个血统,全是外国名牌。参赛几回了,非要夺第一拿大奖。大奖只有一名,你能摊得上?

能摊上,老汪答。

哪一回?

下一回。

听到老汪回答,大书记笑了。他明白,搞艺术的人,生活中也往好里弄,生怕让人给看扁了。问:养几只信鸽?

五六十只,老汪答,哪天我淘汰几只老的不能飞的家伙,你炒来尝一尝。那味道,只一个字形容:服。

现在就去抓,黄蓝命令道,柳书记好不容易到家看看,你不掏出点儿真家伙来,让书记小瞧你。

老汪真去抓,被大书记摁住了。大书记说,改天你杀好褪光了,交给我,可行?说着,告辞。大书记走后,黄蓝问,书记到家来干啥?

看看。

看啥?

看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有啥看头?一个普通人,无非会画个画而已。

看我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我的媳妇长得啥模样,是不是悍妇。

结果呢?

你去问大书记,汪时俊回答。

大书记再见到汪时俊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大书记溜达到美工室,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揽了一个活儿,不知你能不能胜任。

分内还是分外?老汪问。

分内分外都有一点,雕塑,你能搞吗?大书记反问道。

能。不是吹,我搞的雕塑起码比环城公路几个点的雕塑强。那几个点的雕塑太掉价了,不知怎么通过的。通过时找我去,也不至于弄成现在的样子。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整个一浑球。

老汪还要训场,被大书记阻止了,说,局门外要建一个公园,起名叫薇园。薇园需要三座雕塑,一主两副,有煤矿特色,有时代色彩,还要有点儿主人公的劲头和精神风貌。你行就弄,不行我再另请高明。

行,立军令状。

军中无戏言,误了工期我处分你。

愿领奖罚。咱丑话说在头里,设计费定高一点儿,你帮我筹点儿赌资呀。

没问题。大书记答应了。

汪时俊拉开柜门,拎出一个塑料袋,里边鼓鼓囊囊的装的是杀后褪净毛的鸽子,有十多只。老汪说,这你得笑纳,不值钱,自家养的东西。你尝个鲜。

大书记推辞不掉,拎着走了。走时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矿上来?

老汪答:你别忘了,你的狗腿子是我的伙计。伙计早给我报信了,说你要来。

谁呀?那么灵。

灵不灵的你小心一点儿,你们当官的放个屁都能砸了脚后跟,爱信不信。

说着,大书记走远了。老汪折回屋里,忙自己的活计。一会儿工夫,喜报抄好了,牌版贴顺了,齐活儿。正收工的时分,许诺探了一下头,说,大书记有请。

请我得有轿子。

轿车备好了,你跟大书记去市里,看新建公园的园址。

得令。老汪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钻进轿车,跟大书记打了招呼。大书记说,老汪,你是个赌家,今天我和你赌一把,你收我这个学员吗?

收,老汪回答。反问道,怎么个赌法?

问你呢,你是老师,你定。

如果下了车,赌博要有赌具,没有赌具的玩法太简单了,玩不长也玩不好。在车上有车上的赌法,瞧见没?对面来了一辆面包车,你猜,这辆车的尾号是双还是单?

双,大书记赌了。

我猜单,老汪响应道。会车以后,那辆车的尾号是八,大书记赢了。老汪说,这一次不算,号码偏向领导。对面又来一辆客货车,猜它的尾号。

单,大书记又赌了。结果,大书记又赢了。大书记问老汪,输家有何表示?

老汪说,中午我管饭。

大书记说,中午一起吃公餐吧,共产党管饭。

老汪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赌徒心理,赌来的饭,格外香;赌来的酒,格外醇;赌来的银子,花着格外顺心。你不是赌徒,不懂得里边的道道,你替我省钱了,我谢谢你。谢谢啊小柳。

小柳笑道,我该谢谢你,你那几只光腚信鸽值不少钱,我这厢领情了。大书记鞠了一躬,老汪赶忙接着,然后,都笑了。

俩人下了车,在花园地界勘察一番,定了工期。大书记给他一个月时间,汪时俊只要一周就行。聊着聊着,聊起了李艳。大书记说,人家是个角色,算名伶,你别辜负了人家。汪时俊回答,有辜负,有不辜负。完全照她想的来,我就吃亏了,我媳妇也受不了。不按她想的来,她吃点儿亏,我也吃点儿亏,就扯平了,不耽误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初衷。大书记说,她总归是要嫁人的。你们俩当即立断,晚断不如早断。成,汪时俊说,你帮我请她吃顿饭,可好?你请她算给她面子,她不接都不行。到时候我跟她断了,不误双方的前程。大书记问,什么时候?老汪答,等公园竣工的那天。大书记答应了。

没等到薇园竣工,李艳打手机过来,找汪时俊。李艳说,亲爱的,想我了吧?想我就到香港大酒店来,我在那儿订了情侣座位,咱们共进晚餐。可好?好是好,得我结账,老汪说你掏钞票我心疼。你那么嫩的手,去拿银子,当心闪着了。李艳在那头说,今天我请。咱有分工,在矿上你请,出了矿务局范围,到了市里的界面,我请。咱平分秋色,可好?你吃十顿八顿吃不穷我。李艳在那头执拗得很。老汪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老汪到矿医院,找黄蓝请假。老汪经常赌,经常熬夜误点,黄蓝懒得管他。听说李艳要请他,而且在香港大酒店,黄蓝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来,吸取着对方的信息。黄蓝说,你怎么想?

我没想啊,跑来问你。

你别去。去了不能一刀两断。

说差了。不去丝丝黏黏,牵扯不断。去了才如抽刀断水……

那不还是连着的嘛。你去,跟那浪女人说,以后不牵扯了,再香的饽饽也不吃了,再甜的苹果也不啃了。我准你的假,敷衍一下就回来,别让她黏住了。

得令。老汪要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抬高了三个人的尺寸。李艳的尺码不用说,自然不小。汪时俊有李艳宠着,挺厉害。关键是黄蓝拔高了自己的气节,跟名伶对着干了。黄蓝交待,女人最怕拔屌散熊,转脸不认账的泼皮,你若试一试,准成。老汪口头答应着,回美工室准备去了。脸没认真洗,得打香皂拌一把。胡子没有刮,得用刮胡刀蹭一蹭。衣服没得换,再拌几下子颜料,以示画画留的印痕,显出自家的身份。拾掇利亮了,照一下镜子,挺满意。许诺进来了,说,让小白送你去。老汪问:哪个小白?到哪儿去?许诺说,小白就是那天你救的司机,没有你为他说话,他怕方向盘也转不动了,到会堂扫地去。到酒店呀,你吃你的,他在外面等你,心甘情愿地等,还你一个人情。这个安排你看怎么样?乱弹琴。老汪只好答应了。这肯定是女人所为,黄蓝怕男人入港,叫上一个司机陪绑当证人,又引自家顶头上司安排,设个圈套让你钻。按照最胎的脾气,这似乎该造反了。老汪没反。他不知道李艳找他什么事情,有啥点子,因此不着急犯犟。犟是本性,不犟才叫有涵养。老汪觉得,自己在犟与不犟之间,在本性与涵养之间混世,这才叫有本领。高手大约如此吧。不然,李艳会看中吗?

小白果然乖觉,把车停在香港大酒店以后,小白和车就消失了。老汪一个人去见李艳,俩人见了面,握了握手,老汪捏疼了对方,对方来了一个拥抱,算是还了一个大礼。汪时俊清楚,李艳不是等闲之辈,该下手时,敢火中取栗。他等着对方出招。后手发狠应付自如才是下棋高手。他不敢说自己是高手,起码,可心对付吧。老汪想到这里,说,找我啥事?

玩玩。李艳轻描淡写,说,生个孩子玩玩,留个纪念。我俩热闹一局,总该生个纪念品吧。我们两个生的后代,应该智商很高,情商不差,羡慕死外观人。

你的肚皮争气吗?最胎问。

就是说呀。李艳答,你犁开了好多回,耕也耕了,种也播了,怎么会瞎呢?

问你自己。老汪说,我有儿子,虎实着呢。你的肚皮不收庄稼,只怕是墒情不好,把良种给闷死了。

有道理。所以要请你这个高手过来,好好地摆弄一番。我做好准备了,今晚陪你玩到极致。玩高兴了,或许种上了也说不定。

老汪觉得后背发凉,那是惊出冷汗来了。这女人,真敢想,不光敢想,还敢干。假如歌手李艳抱个孩子去矿上闹,届时老汪能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解决问题,真不好说。老汪胎啊,胎人自有胎法,他不想晚上的那番温存了,他很快把自家灌醉了。那一晚,喝的是茅台。好酒不易醉,醉了不易醒,这招数老汪懂。老汪睁开醉眼,说,我大你二十岁,当不了你男人,给你当小叔吧。

别介。李艳说,老少恋,普天下多的是。伟人之间,女人小个十岁二十岁的很普遍。我们虽不是伟人,也当伟人处,或许处成伟人了,也说不定。你画画画出名,或者我唱歌唱出头,都有可能成大人物。情侣之间不存在年龄界限,只有爱情和友谊。

有代沟。

可以弥补和修复。

有老叔和侄女差距。

我不介意。我要你行大事,做伟人,干一番伟业。我给你激情,我给你鼓励。我活了三十多岁,成个剩女,见过的男人不少,我就没见像过你这样儿的!那么有种,那么锋利,那么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我有缺陷。要听不要听?

说说看。

要听片儿汤还是听实话?

当然是心里话。

说出来吓你一跳。

我有心理准备,你说吧。

我怕成不了你向往的大人物。我是一个懒散的人,骨子里有赌徒意识。假如娶了你,我会坐在火上烤,终日不得安宁。我得画多少好画才能令你满意?我得挣多少钱才能供得起你的吃喝花销?

李艳没等说完,打断道,我有收入,我不用你养活也活得很好。

我心里不自在。一个男人,靠女人的收入养半个小家,我愧得慌。我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爱当家,要面子。我成天在赌场上混,你那儿我交待不了哇。

我不要你交待。你活自在了,就等于我活得自在。你赌博,我借你手气。你画画,我陪你写生。你想耕女人,我给你肚皮当土地。我只要你这个人。我不光要你的躯壳,还要你的灵魂。灵魂,你有吗?你感受过吗?你能画成实体吗?

我不能。

所以,你要努力。

我就筋了,老气横秋,你放我一马。

别介。李艳说,我放了你,手头没货色,我没有拣头哇。买菜购物,尚且需要挑挑拣拣,何况对待男人。我挑拣得很细,很认真,很有选择的余地。我看遍了市内市外人,你很优秀。有比你更优秀的,人家不睬我。我没办法,只好找你。我求求你,你让我跟了你,我让你天天当皇帝。比当皇帝还快乐的日子,你可有?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只要你需要。

我需要稳当的日子。老汪说,我没有那么多的上进心,只需一赌。今晚只咱俩人,我跟你赌一局,你赌是不赌?

怎么个赌法?

哑巴拳。拇指压食指,食指压中指,中指压无名指,无名指压小指,小指压拇指。没压在点儿上继续,压上了喝一杯。

李艳和老汪试着划了两拳,挺有趣。老汪手抖着,有些张狂。李艳说,你醉了。我没醉。老汪说,醉了会吐酒,我没吐酒呢。说话时舌头有点儿大,话音混浊不清。李艳说,今晚玩不了了,你歇着吧。老汪说,我行,我有龙马精神。搞女人一耕一片沟,一播一颗种。说话有些下道。李艳暗暗地生气了,到服务台把账结了,领着老汪往外走。到哪儿去?老汪问。李艳回答,送你回矿。迎面冷风一吹,汪时俊有些酒醒,说,哪里要你送,我有专车。说着,给司机小白打了个手机。小白很机灵,应该就在附近候着,一眨眼工夫车到跟前,老汪钻进去,对李艳说,上来呀,送你回家。李艳把老汪挥走了,自己打个的,返回公寓。心里恨恨的,骂道,这个姓汪的,怎么这副德行?吐口气,气徐徐散了,才念起老汪的好。这老汪,说的挺真诚,怕都是心里话,只是那心里话不中听罢了。嗨,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李艳命里怕只能跟这种人混了。想到这个混字,李艳有些伤感,歪在床上独自睡去。

老汪返回南工人村,回到家中,黄蓝接着,好一番慰问。黄蓝说,李艳找你干啥?她想生个孩子当纪念品,老汪答。你别答应她,任她自个儿浪去。浪来浪去没有回响她就厌倦了,就不再找你了。黄蓝说罢,老汪困意上来,没洗就睡了。第二天清早,黄蓝早早把饭预备好了,招呼老汪起来吃。老汪说,我打个电话,你听着就放心了。黄蓝问,给谁打?还有谁?李艳呀。黄蓝的心揪起来,听自家男人说。

亲爱的,老汪嘴里吧唧一下,来了个飞吻。你想要孩子,我来配合呀。我今晚明晚都没事儿,我在美工室等你可好?你别嫌简陋,简陋的爱情才好开花结果添孩子。李艳那边把电话关了,老汪意犹未尽,说,别关电话,我还有好点子供你采用呢。黄蓝评价,对,就那么折腾她,让她死了那份心。老汪说,我有意下道不上路,这一下你放心了吧?我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了,戏弄戏弄李艳。美化自己很困难,丑化自己很容易,方便的话,咱把胎劲抠出来,一点儿一点儿贩卖给李艳,李艳肯定烦。她烦了咱就安心了,可好?

好。黄蓝笑了。依靠这样的男人,心气那叫足,呼呼地喘息。俩人吃罢早饭,各自上班去了。汪时俊收集了一些资料,拿出浑身的本事,设计雕塑。他不能让大书记为难,说,这就是你手下的兵?那个问号带有贬意,不符合老汪的心态。老汪是事事样样都想往好里弄的人,弄好弄不好,那是天意。努力不努力,才是人情。这一回,最胎是真努力了,可以说,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一周时间,他没赌没玩,整天干正事,完成了。看看效果图,自家很满意,问许诺要车,要找大书记看设计。许诺说,我要的车孬。你找二书记,二书记要的车好,你去找大书记才体面。老汪信了,去找二书记。二书记看了设计,说,好。我给你派车,派最好的轿子。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老汪问啥想法,二书记回答,我不要你的设计费,我只图一个虚名。我在你的设计上署个虚名,你看可行?

不行。老汪灵机一动,说,大书记要署名,我已经答应了。你二书记再署名,都是领导干的活计,我这个美工可有可无了,不成。

老汪拒绝了。二书记的脸色随机耷拉下来,阴了半边天。说,你靠上大书记,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可我照样给你派车,派好车。以后有事不要找我,找大书记去吧。

到了局里,找到大书记。大书记看罢设计图,很满意。说,我给你敲敲边鼓,你有个思想准备。设计处也搞了一个方案,要到常委会上跟你比一比。你怕吗?我不怕。老汪回答。老汪怕的不是设计通不过,而是二书记那儿怎么交待。假如二书记跟大书记通气,穿帮了怎么办?老汪说,为了设计好通过,你署个虚名吧,算咱俩合作。大书记笑了,笑得很阴险,说,不是你心里话吧,我不剥削你。靠剥削部下取得荣誉,不是我的作派。老汪说,那高大强高主任给你写材料,你怎么署名呢?大书记笑道,我对当官是有想法的。我手里啥都缺,唯独不缺当官座位和官材料。高大强是当官的人,跟你不一样。我剥削高大强,我能回报他。你,我无法回报。你懂吗?

懂。老汪想说不懂的,话到嘴头说了个懂。说懂证明自己不蠢。其实对当官之道他真不懂。或者说,在懂与不懂之间吧。老汪在大书记那儿淋了一头雾水,打道回府了。

局常委会是晚上召开的,汪时俊和设计处的大员都到场,比设计的高低。局长说,老汪的设计好是好,就是图画得小了点儿,离远了看不清爽。老汪答腔说,画大了浪费,该省就省点儿,我会过日子。老汪和设计处的大员各自说了创作意图,请领导审阅,双方退出去以后,常委会进行了表决,同意老汪设计的效果图的人占了大多数。大书记躲出去,第一时间给老汪吃了颗定心丸。老汪胎劲上来,对大书记说,小柳,给你架势了吧?你该怎么谢我?大书记回答,这事儿以后再说,就把手机关了。老汪兴奋了好几天,连打了三晚上麻将,手气那叫差,输了个稀里哗啦。正所谓官场得意赌场失意,老汪那个高兴劲儿,没降到冰点以下,也离冰点不远了。幸亏黄蓝伺候得好,老汪气头上,没怎么发泄。放在平时,早摔盆砸碗了。老汪只撅了一双筷子,算是最便宜地了结了赌博的事情。以后,公园开始施工了,汪时俊隔三差五地到工地巡视,检查施工效果。选的施工队有质量,果然做得效果不错。老汪很满意。忙起来,老汪渐渐把输钱的事情放淡了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赌博的结果也在脑海里消失了。黄蓝只记住了一个词:孬!真孬啊!说赌友的吧,具体指谁,黄蓝不清楚。黄蓝只像个消防队员,老汪火气上来,浇灭了,只留下赌的遗迹在那儿冒烟。烟是没法消除的。老汪知道老婆是大夫,不喜欢香烟,平时在家里,他不怎么抽烟。眼下赌输了,心情不爽,难免在客厅里点那么一支,抽着解闷。黄蓝劝他少抽,他就来一句:不抽烟不喝酒,活着不如一条狗。黄蓝说,女性大多是母狗啰。老汪说,我指的是男性。男人应该抽烟喝酒,活出个质量。不抽不喝,活着有啥趣?黄蓝到了这时候,并不反犟,只是顺着汪时俊。老汪在处理李艳的问题上有功,理应得到奖赏。赌输了钱怕什么,老汪有的是外快。赌输了人,那才严重。假如老汪让李艳抢了去,那黄蓝丢人就丢大发了,那才叫惨。不光日子惨淡,黄蓝想想就后怕,那样的话想死的心都有,不是输几个钱的问题了。老汪不错,想到这儿黄蓝美滋滋的,奖励他一支烟。你抽吧,我管不了你就看你自觉不自觉。你自觉了不用抽,心情也会好。你不自觉抽罢烟,心情也会黯淡下去。看你有没有志气。

老汪把烟折了。说,我戒烟。黄蓝说,你都戒了十回八回了,原先三天一包,开戒以后两天一包,眼瞅着烟瘾上涨,要一天一包了。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你的身体。老汪说,这回我真戒,戒不掉我给你当龟孙乖儿子。黄蓝说,我不要你赌咒,我要你的行动。老汪真的把烟戒了,给中华也不抽,那些大贡小贡的中档烟,统统拒绝。老汪的形象在黄蓝眼里忽然高大起来,这老胎,胎来胎去果真有骨气,不是一般的胎可比的,所以叫最胎。不论好孬,不管正副,凡事只要走到极致,总有最的道理。最和醉谐音,醉态不美观,那么最胎就美观了吗?也不雅。那就俗吧,大俗以后,庄稼成熟了,硕果累累,也是一种风景。或许,这风景走向另一种美观呢?也未必可知。只是老汪在黄蓝心目中,增长了尺寸。假如有下一辈子,她还找汪时俊做丈夫。只怕那时候,有美女不答应,跟黄蓝抢呢?抢就抢,黄蓝做好了心理准备。

薇园终于落成了,就在矿务局对面,在局门外的广场上。三座雕塑应运而生,一主两副,那神态,有些熟悉。汪时俊来到大书记办公室,央求道,小柳,你得帮我个忙,把李艳请来,欣赏一下雕塑。大书记问,有那个必要吗?

有。

李艳应柳书记之约,来到薇园欣赏雕塑。真神了,虽说是第一次欣赏,怎么那么熟悉呢?主雕塑是一名矿工,肩上坐着一个孩子,那矿工分明是年轻时的汪时俊,很英俊,很潇洒,那孩子大约是老汪的孩子,眉眼流露着父亲的信息。那两个副雕塑,李艳读到了自己的信息。一座是穿裙子的少女喂和平鸽,一座是穿毛衣的少女放风筝,雕得很像,正是李艳漂亮时的身姿。李艳陶醉了,她想起了一句歌词: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李艳对柳书记说,我想见老汪。

哪个老汪?大书记装憨。

还有谁?汪时俊呗。

不急,一会儿就见到了。他在招待餐厅坐等了,咱这就过去。

都有谁?李艳问。

你,我,他,还有一个小车司机。咱吃饱喝足了,得有人送呀,大书记说。

果然见面了,两个人握手的一瞬间,大书记观察到了,俩人的脸都红了,是羞的还是激动的,说不清楚。反正一下子红到了脖颈。

李艳说,雕塑真好。

老汪说,你真好。

李艳说,我说的是好看。

老汪说,我也说的是好看,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

爱人之间是不说谢谢的。

可我俩不是爱人。

属于老少恋。

大书记把话岔开,说,开吃,干一杯吧。酒过三巡,大书记问李艳,我请你来,你还拿劲,说没有时间。这真一来,有收获吧?

有收获。李艳答,雕塑真好,令人大开眼界。

雕塑上的人有点儿熟悉,有点儿像你。大书记点题了。

那就是你,老汪接着说,你的形象,你的灵魂,你的美的化身。

我有那么漂亮吗?李艳问。

有。老汪答。

那我就放心了。李艳举起杯,跟在座的碰了一下,说,我还以为半老徐娘嫁不出去了呢。

大书记说,把你放在矿上,那一顿好抢,热闹着呢。

是吗?李艳问。

是。大书记回答。

有人不抢。李艳找麻烦来了,说,有人有意贬低自己,不光不抢,还不愿意上钩。真胎!

胎里坏。老汪随了一句。

最胎。柳书记说,最胎是女人给捧红的,不然我还没注意他呢。这一注意不要紧,那个胎劲刺刺往外冒,堵都堵不住。怎么办?疏导呗。

我给你架势了。老汪说,我把这两件活儿干得怎么样,你清楚。我也给你架势了。老汪对李艳说,我给你送了一个纪念品,一个永久的纪念品,你觉得怎么样?

两个人都说好。

别光嘴头子甜乎人,给点儿实惠的。大书记你得感谢我。

成。

我想上北京看一趟美展。老汪要求道。

近了。大书记回答,你找个伴儿,也是画油画的,你们一起去法国,到卢浮宫去看美展。画西洋画的没去过卢浮宫,连祖师爷都没见过,怎么拜呀?

汪时俊大喜过望,问:什么时候?

办好签证,找个团,去就是喽。

老汪打心眼里感激大书记。这样的领导,才是值得尊敬的领导,这样的书记,才是草头百姓拥护的书记。一仰脸,老汪干了一茶杯酒,把杯子倒过来,控了控,没有半滴残酒控出来。老汪说,为了你这么仗义,我干了一杯酒。大书记有酒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不怎么喝,到了这时候,也把茶杯里的酒喝干了。说,都干了吧,上饭。老汪兴犹未尽,要酒喝。大书记说,你请客我请客?

老汪说,我是陪客。陪客不欠情,可对?

大书记说,对是对,陪客只管吃喝好了,事情就妥了,哪儿有那么多废话。大书记冲李艳那边努努嘴,把酒杯放下了。

汪时俊说,李艳,俺老汪粗鲁,对不起你,老生这厢有礼了。

李艳赶忙答谢。

送你一个纪念品。老汪说,竖立在天地之间,跃然于心头之上,可好?

好。李艳回答,谢谢。

你唱首歌,咱就散了。老汪说。

李艳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了《驼铃》,还要唱,被大书记制止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大书记说,司机小白辛苦一天,又陪到这会儿,不容易,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李艳望着老汪登车,一拐弯,远了。李艳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老汪这一去,就不再属于李艳了。他属于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李艳望着灯红酒绿的招待所,心里问:他将属于谁呢?

栾晓明:1953年6月出生。先后毕业于徐州师专和西北大学作家班。二级作家,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插过队,下过井,当过教师,曾任工会秘书,长期在徐州矿务局《热流》编辑部供职。插队当知青时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文学作品230余万字,21次获全国和省部级文学奖,是唯一获第一至第六届煤炭系统“乌金奖”的矿山作家。出版有小说集《血月》和散文集《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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