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
水 仙
冷得发昏的上午,画满“拆”字的出租屋
没有头的风把门窗撞得啪啪乱响
玻璃是肮脏的,橱柜的门掉了腻子
怨气斑驳,板凳马扎缺胳膊少腿
锅灶没有刷,碗筷随便堆放在地上
残存的面条勾引着饥饿的老鼠
它们在暗处吱吱颤动着发亮的胡须
——早晨,女人抱着孩子嚎叫着出门
甩下一些尿臊味,一些手抓的血痕
甩下一个铁青的煤炉,残存着炭火
在使劲地啮咬那把瘪肚的水壶
甩下一个失败的男人和他胡乱的须发
他混乱的目光,凝视着窗台上
那一瓦盆蒜苗——也是这个家里
唯一的一盆“花”了!昏暗的光里
它们整齐、茁壮,间或微微抖动
抖落一些生活的灰尘。他一直把它们
当做水仙来养,也教儿子喊水仙
尽管每次都会挨老婆劈头盖脸的骂
可他仍然固执地把它们当作水仙
冬天了!他承认自己依旧两手空空
在这个没有土的城市里,他就像
这一盆努力微笑着抖落灰尘的“水仙”
猛然被自己积攒已久的辛辣呛出泪来
一只羊
现在我要单独写写一只羊,这也许是
北平原上最后一只羊了,春风无限浩荡
远处的楼群在高个子塔吊和白云的
指挥下不断拔节,一只羊的眼睛
就从我这些粗糙的稿纸后面浮现出来了
还是我先前放过的那一只,它的肚子
似乎永远也填不饱,老在咀嚼什么
它的角很长,先前被谁弯成了两个
呼啦圈,现在却开始咯咯伸展开来
像愤怒的弯弓,从它的胡须来看
它的年岁已经很大了,它的声音里
竟然混合着摩托车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
它的毛闪着尖光,里面似乎藏着钢针
此时,所有人都撤走了,村庄成了瓦砾
有一条水泥的蛇旁若无人地朝这里
继续伸延,无数的昆虫尖叫着逃窜
很显然,这只羊成为剩下的最大的动物了
我却没有发现它有丝毫恐惧
仔细一看,羊的嘴里咀嚼的竟然是
一些砖块、玻璃和生铁,肠胃里发出
金属和石块粉粹的声音,嘴边不时
蹿出火苗,现在,它的胃口越来越大
几乎消化掉了,整座野蛮的工厂
——惊慌的大地开始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落在卡车后面的孩子
似乎是这个孩子在草丛里捉蚂蚱的时候
或者趴在母羊的怀里吸奶的时候
对着一只黑斑的蝴蝶、一只磕头虫
一只滚蛋的屎壳郎着迷的时候
对着一片云舒展着胳膊陷入幻想的时候
对着河水里潦草的自己发呆的时候
让一阵风吹出的魂魄到处飘飞的时候
或者在编织一个蝈蝈笼的时候
一只翅膀镶满花边头顶开着绒扇的
鸟儿飞来的时候,落日朝他摆着手势
做鬼脸的时候,那辆大卡车
就开走了,那辆几乎能装得下整个
村庄的大卡车,粗野地响了一声喇叭
来不及清点人数,就在焦躁的
人们的咒骂中开走了,谁会去在意
草丛里这个脏兮兮的没有父母的孩子呢
等这个孩子回过神来,卡车已经
开出很远了,这个孩子就举着手惊慌地
吆喝起来,很显然,这辆操蛋的卡车
已经听不见了,这个孩子就无声
而又无助地晾在了那里,没有哭声
只有一些泪水在孤独地分割着那张
脏污的苍老的脸,天很快就要黑了
可他的眼睛是亮的,这些亮光哆嗦着
飘到了不远处那只瘸腿的母羊身旁
妖 精
每天晚上,化工厂都会把怪异的烟雾
放出来。这些妖精,驾着大块乌云
每晚都会来欺辱那个低矮的村子
它的手段让所有的牲畜们恶心得
虚脱了力气。每天晚上,门窗会吓得
牙关紧咬。即使这样也不行,最终
它来到人的梦里,在梦里,妖精们
红着眼绿着指甲,吐着舌,画满
鬼脸继续威吓:滚吧滚吧穷鬼们
逼他们离开这个祖辈埋藏根的地方
可人们又能到哪里去呢,多少光阴消磨
除了少数有本事飞的人,没有谁
能逃离这个让他们愤怒,让他们
做噩梦的地方。他们用血书去告状
去抗议,甚至跪着求饶,也无济于事
岁月蹉跎,妖精依然没被打跑
只是放弃了白天,晚上,就化成仙女
挨家挨户发泄它的淫威。渐渐地
有人掉光了毛发,烂了牙齿,有人浑身
开满梅花,有人的心肝放映出
黑色幻影,并集体患上失眠和不育
天哪!这场人妖斗法的现实就是
妖居然占了上风,这是始料未及的
每天晚上,月亮药片般咳嗽着出来
怜悯地抚摸这些因痛苦而发出啊呜
怪叫的人。药片仿佛过期,无法疗救
陈 亮:1975年生,山东胶州人。有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等几十种诗歌选本,曾获全国首届李叔同诗歌奖、第二届中国打工诗歌奖、《飞天》《散文诗》征文奖,多次入围华文青年诗人奖。2010年被评为“中国十大农民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