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违

2013-04-29 00:44:03范云英
阳光 2013年9期
关键词:房子

陌生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孙城正蹲在东郊水库边专心伺弄几垄菜地。在花朵幼儿园里的花朵们被色泽鲜艳水灵饱满的蔬菜毒倒的第二天,他就扛着锄头沿着出城公路走了七八公里,在这个废弃的土坝子边开辟了自己的菜篮子。很多时候,人相信的只有自己。现在,他每隔一日骑着自行车来地里浇水施肥除草捉虫,再把采摘下来的菜带到局里洗净收好带回家,这既锻炼了身体,又确保了餐桌安全,还节省了一笔家庭支出,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孙城的右手拇指悬在手机屏幕的上方。谁会在这时打电话来呢?他一向不给陌生人留电话,工作上的往来全用单位座机,他的手机号码总是随着手机店里存三十元话费送新号码配送六十元话费或者花三两百块钱就送号码配送油啊话费啊购物卡啊保险啊手机啊之类的活动高频率更新。局里的同事,曾将女副局长的脸色、百事可乐的配方和他即时使用的手机号码并列为局里人们永远无法猜准的三道难题。

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它的主人的目的是什么?上月恒通企业的出纳员就是在电话里被骗走了两万块钱,骗子花招百出日新月异,他们的创新能力永远高于人们的想象力。

大拇指在诺基亚手机左边的绿色通话键上游移了一会儿,孙城摁了右边的红色停止键,埋头拔杂草。铃声却不屈不挠,马上又鬼打一样地叫了起来,孙城拿着手机,响过五声才摁下接听键,这是他平时探索出来的筛选办法,骗子的工作需要广撒网才能捕到鱼,不会有这样的耐心,顶多响两三声。

喂,你信美花园的房子要卖,是吗?是一个女人,声音短促,急雨一般刷一下泼下来,完全没有过渡。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孙城没回答有还是没有,反问道。他的房源信息没交给中介,也没传网上。

我一个朋友的亲戚叫张庆,是刚考进你们局里的年轻人,跟你同办公室,他告诉我说你在二中旁边有套房子要卖。

哦!是这样啊。孙城心里一喜,话却说得散散漫漫。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过去看看房子。女人问,看来有点儿急。

明天再看吧。孙城更加漫不经心了。

那晚上呢?麻烦你抽个空,我怕明天没空。

那……晚上八点吧,也许到时能抽出身来。孙城似乎很为难,虽然他根本没什么事。

你不能定下来吗?

嗯,晚上有一些重要的事,不知能不能推掉。这样吧,如果我晚上没空就在六点半之前给你打电话,如果我没打电话给你,那我们就八点准时看房。这是孙城多年工作经验的结晶,既赚足了人情,又不会错过机会。

我在哪儿等你?

就在信美花园门口吧。

好,若没取消,我准时在那儿等你。女人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等会儿,你开车还是走路?孙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省得到时认错了人。

女人说,我穿棕色上衣黑裙子,开车绕来绕去麻烦,我坐公交车过去。

七点三十分,孙城才在妻子徐燕琳的催促下,慢腾腾地放下报纸,起身出门。从家里到信美花园要三十几分钟,他就是要拿捏几分钟,不能让那女人看穿了他。

信美花园的房子是他父亲买的,虽然旧了些,但离第一医院和第二中学很近,楼房坐北向南,楼层也好,通风日照采光没的说,非常好出租。他原本不打算卖它,问题是两年前一个拆迁户住进来,他家的两个儿子因为拆迁后的房子分配不公发生口角,继而拿刀相向,他们七十岁的老父亲在劝架过程中,用胸口替大儿子顶了一刀,虽然马上送了医院,终因伤势太重没能抢救过来。老人一死,他的儿子儿媳发了条短信告诉孙城另有租处,连夜蒸发,连预交的房租和押金都没来要。

那两兄弟最终有没有受到法律追究,孙城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关心的是他的房子。表面上他凭空赚了一笔钱,其实损失是明显的。虽然人死在医院,可这房子无疑是个见血的凶宅,租这里的房客不管是为了就医还是就学,都是一定要图吉利的,一旦听说了那家拆迁户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搬走。如此这般走了几个,孙城两口子不胜其烦,空放着又舍不得,就想卖了它。这两个月,看房的人倒是不少,却都这样那样的最终没能成交,买房这事搁谁都是慎之又慎的。现在,那个拆迁户的事情已经没人提起了,但他还是不想过于主动,万一让对方看出他急于出手,不管起不起疑,都卖不上好价钱。

小区门口站着一个胖女人,棕色硬质的衬衣也收敛不住她那一身水一样横流的肉,就像她怎么也敛不住脸上的不快与烦躁一样。

孙城慢慢观察着胖女人,直到临近跟前才手擦额头做出快走几步的样子,说,是你要看房的吧,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女人勉强咧了咧嘴角,点头说,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我叫白小箐。

孙城带着白小箐逐间看了一遍,又推开客厅的玻璃门,说,我这房子正南向,冬暖夏凉,前面又没楼房挡着,日照通风非常好,住这儿绝对舒服。

那你为什么要卖房子?白小箐认真地察看着四壁和地板,谨慎地问道。这个地段的房价一平方三万五,孙城只开价三万三,这么大的房子就要差上二十来万,白小箐从来都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又不能直接问为什么比别人便宜,万一卖主不了解周围的二手房价,那就亏大了,只能旁敲侧击。

孙城笑了笑,很是推心置腹地说,我这房子是我爸买的公建房,我自己另外有三套房子,这一套离我家远,一直放着出租。你当然懂得这租房子的人是不会爱惜东西的,今天这个坏了明天那里不行,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我妻子嫌烦,就想卖了它。再说现在的房价,那点儿租金根本抵不上卖房款的银行利息,我也正好有个投资机会急着用钱。

白小箐没在孙城脸上看出急用钱的样子,就哦一声,继续左瞧瞧右看看地挑剔,哎呀,这个厅实在太小了,要是客人多了,可往哪儿坐呀。这书房怎么是暗间啊,在里面看书写字,效果能好吗?

虽然白小箐一直在不断地嫌七嫌八,孙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即逝的满意,他不解释不反驳,更加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想投资还是买给自己住啊?

还没确定,随便看看,满意就买,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自家有房子住。白小箐斟酌着自己的用辞,伸手抚一下角落里卷边的墙纸,又说,房子出租就是不好,把你弄得这里坏那里坏,真要住进来,恐怕还要花上一笔不少的装修费呢。

白小箐没正面回答,孙城却听出她想买给自己住,也不点破,打了个哈哈,做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拉扯样,说,我跟你说,我这房子的风水就是阴阳配,最利于居家过日子的建功立业,我住这里的时候一口气买了三套房,搬出去后就再没置下一平方。“阴阳配”这个词,孙城并不是一时兴起随口胡诌,而是想了半天才想出的天才广告词。

正在卫生间里查看水管水渍的白小箐顿了顿,回头用完全不相信的神情淡淡地说,这样好的风水,你舍得卖?

孙城扫一眼白小箐,慢条斯理却又高深莫测,你不知道,阴阳配阴阳配,就是阴阳在此相配共生,俗话说阴阳配而仁成,阴阳合而义成,住在阴阳协调的住所,就会阴阳交融夫妻和睦,所谓家和万事兴,必然就心想事成。实话跟你说,我请大师来相过,他说我家这个阴阳配是以阴字当头,力主妇人,住这里的家庭都是女人说了算,以前是我妈,后来是我老婆。这么说吧,这和医院里主刀的医生一样,横竖都由她说了算,可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哪能任老婆宰割呢,就只能想办法搬出去了。孙城稍一停顿,暧昧地眨了眨小眼睛,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果然,一搬出去,家里那母老虎就柔顺了许多,也不再管制了,还没俩月,我就走桃花运了哈。

听老婆的话有什么不好!白小箐白了孙城一眼,话是疑问式,语气却完全是凶悍霸道不容置辩连带质问的祈使式,显见其强硬的家长风范。

看她听进去了,孙城就顺着她的话说,你说的也是,要不然我现在哪来这千多万的资产呢,这要是领工资,得多少辈子才能挣来呀。可我既买了新房,装修又花了一大把钱,也就只能随它去了,所以这就是命嘛。

白小箐微微一笑,说,价格能不能再降一点儿,毕竟是好多年的旧房子了。

你不想要旧房,西郊那边现在不是又开发了两个新楼盘?孙城以退为进,语气听来很是真诚,似乎他也不大舍得卖掉这房子。

白小箐说,那边太远了,我就图这地段离我上班的单位近,方便。

孙城说,想要好地段,就不能怕花钱,我说的是实价。

白小箐说,可要想住进这房子,还得花不少钱呢。

孙城把手一挥,慷慨地说,过户费用全部由你承担,我退两万给你修缮。

白小箐死死地盯着孙城,她是急着想买下这个房子,晚上出来带了现金,要满意的话也可以先放一点儿定金,但孙城的痛快让她警觉,二手房交易的潜规则都是买方承担过户费用,对方没理由画蛇添足地提出来,还主动让利两万。天上不会掉馅饼,小心驶得万年船。

白小箐返身往门外走,说,我还是再考虑考虑,要的话再跟你联系吧。

孙城看着白小箐貌似坚定的身影,心里非常不屑:当我是摆摊卖服装的呀。嘴里却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还有两个人要过来看房,在电话里说是带着定金呢,我就在这边等,不送了啊。

白小箐在门边顿了顿,回过头,说实话,你这房子我是挺满意的,也有买的诚意,但买房是大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得回家跟我老公商量一下。说着,她拿出手机又折进门,说,这样吧,我拍几张房子的照片回去给他看,买不买晚上就能定下来,最迟明天早上给你电话。

你没放定金,这我可不能替你留着。孙城很为难的样子。

白小箐说,你不也要跟你老婆商量?再说买房的现金我全准备好了,真能成交就马上付钱,还要什么定金?

那,好吧。孙城慢吞吞地说,最晚明天中午十二点,没接到电话,我就许给别人。

下了楼,白小箐给女友许芳打了个电话。

说是要和老公商量,其实这事她只向许芳讨主意。她买房也不是图上班方便,丈夫肖正德老家的村子引进一个大型工业园建设项目,他家的田地、山地和肖正德爷爷留下来的一座老宅子全被征用,肖正德的两个姐姐都住县城,一个摆摊做小生意一个打工,赚钱不会,算计倒是很精,两个姑爷又都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白小箐担心公婆的钱让她们给骗走了,当然得想个法子让那笔钱落袋为安。前几个月,她妈妈的关节病又加重了,每星期都要去第一医院接受一次治疗,二老住在城北,身体不好又舍不得打的,来一次很辛苦,父母亲这辈子为了她吃了不少苦,她一直想找个法子让二老免受颠簸之苦。这样一来,在离第一医院最近的信美花园买一套大三房就是最佳的选择了。况且,从这里往第一医院相反的方向走一公里路就是市重点中学第二中学,要是买下来不但可以让父母过来同住,儿子南南以后就会有读二中的机会。可肖正德不同意再买房,他认为家里有住房,再买套二手房没必要,但他的意见就跟政协委员的意见一样,只议不决,不能撼动决策的根本,面子工程罢了,不管是在哪个阶段征求他的意见,性质上都是告知而非征询,这是在他这样一个农村孩子娶了城里女孩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事情。

许芳问,现在的二手房交易一般都约定由买方承担所有的过户费税。他那房子多少平方?多少年了?

白小箐说,我不知道,估计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左右吧,是大三房。我主要是看中那个地段,买下来,我爸妈就能过来和我一起住。

许芳说,他一共有几套房?

白小箐说,听他说是四套。

许芳又问,房子哪来的?

白小箐说,他父亲买的,估计是单位集资房。

许芳说,那你买这房子不划算,除非个人所得税由他自己上缴。

白小箐疑惑地问,怎么不划算?一平方比市价低了两千呀。

许芳说,拜托你关注一下新闻行不行?你们双方交易的都不属第一套房,所有费税都要按照最高额度征收。国五条出来了,如果马上执行,那他就得按照增值部分的百分二十缴纳个人所得税。我给你算一笔账,集资房建设主要集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至二○○二年之间,那时一平方米大概是两千块,现在呢三万五,一平方增值三万三就得缴纳个人所得税近六千六,早先的大三房加上公摊总面积应该有一百四十平方米,这么一算他的个人所得税额就是九十二万元。虽然契税什么的不是按照你们约定的价格计税,但加起来大概也要成交价格的百分之十,如果所有这些费用全都由你承担,你说划算吗?

白小箐慢吞吞地说,可那个地段再没有商品房开发了。

许芳说,真要买,也不是没办法,但你们双方未必愿意。

白小箐眼睛一亮,急声问道,什么办法?

许芳说,先说好了,不能骂我啊。这段时间,我们家对面的登记处每天都有不少夫妻说说笑笑地来办理离婚手续,听说都是为了买房离婚。

这有什么不愿意,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白小箐毫不在意地挂了电话,返身朝楼上走去。

在电梯口,她碰到了优哉游哉准备下楼的孙城。彼此被撞破心机,都自我解嘲般地笑一笑。孙城没话找话地调侃道,我这房子还真是阴阳配,连买卖对阵男人也要被女人的回马枪杀中。

白小箐笑笑说,我是真有诚心买你的房子,就看你有没有诚心卖。

孙城说,我当然要卖,不然能报那么低的价格?

白小箐,我有办法能让你实拿一平方三万三的卖房款,不知道你们愿意不?

孙城用力眨了眨精明的小眼睛,不愧是搞税务的,马上就明白白小箐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假离婚?

白小箐坦诚地说,你那价格要是再加上各种费用税收,并不比新房子便宜。而且,说一句实话,真要买你的房子我也得离婚,没有首套房的优惠,我也买不起。

孙城又眨了好几下眼睛,白小箐发现这个人在说虚话谎话的时候,眼神特别的坚定,根本没办法从中看出他那些曲里拐弯的念头,倒是在说实话真话时就不停地眨来眨去,躲躲闪闪地很不安似的。白小箐进一步刺激他,近百万啊,不想干?

孙城手一挥,狠狠地说,一离一合就是百万!娶个老婆才多少钱?干。傻子才不干!

把房子买卖的大概条件谈好,俩人约定分头回去做通工作后就签合同。

孙城回家就碰了个大钉子。坐在电视机前的徐燕琳破天荒地没等他重复第二遍就把眼光从屏幕上撕下来,破胶布一样死死地粘在孙城脸上。孙城被看得不自在,一抹脸说,干嘛啊你,我脸上在播放电视剧?

徐燕琳冷冷地说,恐怕你这一出电视剧比那上面演的还要精彩三分。

孙城说,你瞎说什么呀?我这不是带人家去看房子吗?

徐燕琳盯住孙城的目光,说,看房跟离婚有什么关系,孙城,你当我是傻瓜加白痴,这种鬼话也信,我还不知道你心里的鬼胎?

孙城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压着声音说,你看你这人,我说你疑心重吧,你还不服,总把别人往坏里想。

徐燕琳把眼光移回电视,撇了撇嘴角说,我倒只是往坏里想,哪像人家直接就往坏里做。

孙城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他知道妻子的脾气,惹毛了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因小愤而乱了大谋。他觍着脸挨上去,探手按摩徐燕琳的肩颈。

徐燕琳腾一下转过身,警觉地看了孙城一眼,暗自纳闷,我这颈椎病,平常再怎么酸疼,他都不肯帮我按一下,今天莫非是做贼心虚?难怪他磨磨蹭蹭地不肯出门,原来是在给我放烟雾弹。

老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明白咱那房子不吉利,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傻瓜自己找上门来了,还愿意出三万三的好价格,你说咱能不卖吗?我们那房子太大了,有那么多钱的人没这个傻,到处开发新楼盘,谁要那破房子,剩下的人没这个有钱,想要又买不起,我看要错过了这店,三万都难卖出去。孙城脸上赔着轻笑,手上的力道却狠:他妈的烦死了,什么事都不懂,揪辫子倒功夫精深,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成天喋喋不休。

徐燕琳定定地看着电视,虽然心并没有在那上面。她反问道,我说不卖了吗?

没有没有,我就知道老婆和我最同心的了。可这一卖,我们就得缴近百万的所得税。孙城赔着小心,手头又加了点儿力,大丈夫能屈能伸。

什么?徐燕琳霍地转过身子,声调骤然高出六十分贝,近百万?这不是杀猪吗?凭什么呀,我们出了钱,这么多年了才赚多少,政府拿根笔帮我们把名字改成别人的名字,就净赚一百万?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就是就是。孙城不反驳她,税收理论太过精深,在一百万面前,就是再说上三年她也不可能接受。他顺着徐燕琳的调子往下说,所以,我们不能交这笔冤枉钱。

对,不交。

可我们想不交就能不交吗?除非我们离婚。

徐燕琳眼珠子一转,冷笑道,你当我是傻瓜呀,且不说征收百分二十的个人所得税还没正式公告征收,就是卖房子,哪个不是把税费加进房价由买主承担?

孙城急了,说得轻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房子的那些事,又是十几年的旧房子,能卖这个价已经是烧高香了。你不离婚,我们这么多套房子,费税一分都不能减,加起来恐怕比新开盘的还要贵,真把人家当傻瓜啊。

你的意思是假离婚?徐燕琳本来就是聪明人,只是一想起孙城几年前出轨的事,心头就火起,脑神经就要短路,现在一经点拨,自然就意会了。

孙城点头说,就是,我们离了婚,一个分三套,一个分信美那套,就等于是出卖唯一的住房,就可以省去很多税费。

徐燕琳略微右侧着头,眼珠定在左眼角,一会儿活转过来,眨巴着眼睛,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孙城你不会是想骗我离婚吧,等我把房都写给你,你再反悔,我不就人财两空了吗?

孙城重重地眨了几下小眼睛,说,这哪能呢,我们可以另外签一个说明是假离婚的合同嘛。

阴阳合同?孙城你行啊,阴一套阳一套玩得真活络。徐燕琳貌似讥诮,其实是步步为营,孙城这人心狭眼窄,一些话得让他自己说出来。

得得得,你要不放心,我们就把这三套房写给你,由我去卖那套房,这样你总放心了吧。孙城卖房心切。

徐燕琳转回眼睛,又问,那得要多长时间?

孙城说,离婚很快,一小时就可以了,把房产证写到你名下,再和对方办理完成过户,大概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吧。

徐燕琳说,时间这么长,你就不怕你们局长知道了?

怕什么,我们办了手续,我就拿两套衣服搬到信美住,反正那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住着还不会亏了房租。我一个人在那里,晚上可以叫同事去打牌,大家自然不会起疑。这年头,离婚算什么事,哪个有闲心管你?等买主付清了房款,我再悄悄搬回来。

那也有可能让人家知道呀。

到那时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离婚了才明白彼此离不开对方,或者为了孩子复婚了。

徐燕琳想想也是,就没再多说。

相比之下,白小箐的离婚动员更为艰难。

白小箐和丈夫肖正德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白小箐比肖正德大两岁,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肖正德在一个民办中学当教师,除了没有公积金,其它的社保医保都有,加上补习收入,生活还不错。他一结婚就置产,在时为城建局干部的岳父的安排下低价买进了城东一处老房子,旧房改造时换了一套小二房和一个单身公寓,套房自己住,公寓出租。现在房债还清了,这里也在一波波的拆迁大潮中成为市区,房价节节攀升,在大多数人吭哧吭哧作房奴的时候,他又添置了一辆经济型小车,实在让他的那些同学羡慕。可白小箐不稀罕他同学的羡慕,在大多数人眼中,机关事业单位才算得上是正经有前途的工作,民办教师的地位更是比公办教师低好几等,白小箐也时常在他面前类比谁谁谁升了官谁谁谁发了财,可这些话到了肖正德那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构不成打击,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他知足常乐。

肖正德是反对换大三房的,他认为房子倒腾来倒腾去,除了给政府创造大量税收外,买房人和卖房人都不能从中谋利,一套房若是倒上六七手,无形中等于合资给财政捐了一套房。但他这个知识分子的反对无效,工人白小箐才是家里的领导阶级,可无效也得反对,父母辛辛苦苦供他读完了大学,他买房时二老又杀了两头猪,卖了家里所有能动的家禽和不能动的粮食,又四乡五邻一家一家地借,好不容易给他凑齐了一万元,这几年父母不但没找他要过钱,还隔三差五地给他捎米捎菜捎鸡蛋鸭蛋。现在父母老了,他手头也宽松了,正想好好孝敬一下二老,一旦买房,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什么想法都免谈。再说,没了田地,父母的生活也没了来源,他怎么忍心把他们的养老钱拿来买房?可白小箐的性格,拿下的主意哪是他能左右的,索性不闻不问,房价这么高,白小箐要是找不到钱和合适的房源,折腾两日也就消停了。

白小箐知道肖正德没那么好说服,回家之前,特地拐去正记卤料店买了他最喜欢吃的猪头皮猪耳朵,又到商场拎了瓶酒。其它事她可以一个人闹腾,离婚这事没肖正德的配合还真不行,而若贸然提出假离婚,生长在农村的肖正德绝对不能接受。

夫妻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小酒边看电视,惬意无比。不一会儿,肖正德就有了微微的醉意,他酒量不好,却特别享受这种喝小酒的乐趣,自从白小箐决意买房,他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等微小而切实的家常幸福了。

白小箐给肖正德加满酒,兴冲冲地说,来,再干一杯,我跟你商量个事。

肖正德微眯着眼睛,问,什么事?

就是买房的事。说着,白小箐调出手机里的相片给肖正德看,你先看看房子,嗯,就是这幢,离二中才几百米,是学区房,要买下来,过两年儿子就有希望读二中。你再看这周围环境,前面没有建筑物遮挡,绿化带宽阔,平常儿子下楼玩耍也安全。坐向嘛正南,冬暖夏凉,又是边套,三面采光,风很通透,我看夏天都不怎么用开空调。还有这厅,宽吧,这个阳台也很大,往那儿一站,你不知道有多舒服……怎么样?

肖正德扫了一眼,敷衍道,你觉得好就好。

白小箐说,可我们的钱不够,你说怎么办?

肖正德说,我能怎么办,收入不全都交给你了吗?不够就别买嘛,又不是没房子住,好好日子不过,瞎折腾。

白小箐不满地白了肖正德一眼,提高了声调,没办法就想办法嘛,要都像你这样,社会还怎么进步?当初买那旧房子时,我们不也是没钱,当时要是没钱就不买了,现在我们住哪儿?我看你这人就是毁在你的这个不求进取的性格上,你看你的那些同学,哪一个混成你这样?

白小箐尖利的女高音,在深夜十一点的小区里很有穿刺力,虽然明知家里不可能有外人,肖正德还是敏感地望了望周围,投降道,好好好,你别急嘛,就说说你准备怎么办嘛。

白小箐捺住性子,把音量往下压了压,说,很简单,我们去办个假离婚,把房子全写给一个人,另一个去买房,这样就变成是购买自己居住的首套房,可以享受首购的一系列优惠。首先是首付款比例可以从六成降为三成,还有就是贷款利率可以在基准利率基础上享受八五折,跟第二套房利率上浮百分十比起来,又可以省百分二十五的利息……我知道你怕我们家以后经济会困难,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买房后我的公积金可以划抵房贷,还有我们这两套房子出租也有一笔收入,不会影响生活质量……你是不是还担心首付没地方来?我们这两年存了一点儿积蓄,我爸妈那边我去说下争取让他们支持我们一点儿,再有就是把你爸的补偿款挪过来,等哪天小公寓卖出去了,再还给你爸……

白小箐说得口沫横飞,满脸跑眉毛,这个伟大的设想显然把她自己都感染了。肖正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沉得在他脸上挂不住了,就化成怒气朝白小箐掼了过去,他啪一声将筷子重重摔在茶几上,愤声说,白小箐啊白小箐,我真服了你了,为了一点儿钱你可真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啊。你就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你就这么唯利是图?为了钱你连假离婚都能做,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你心里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什么了?菜市场里的一只鸡还是一块肉,你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你的心里还有没有情感?为了两个钱,你连感情都可以拿来游戏?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就不怕家里的四个老人伤心?你还有没有脸面啊……

啪!白小箐把杯子掼在桌上,霍地站了起来,左手叉在腰间,伸出右手,油胖的食指戳着肖正德的鼻子怒声骂道,肖正德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不要脸面?是谁不要脸面?谁不要脸面了,啊?你要是有本事赚钱,我还用得着出这样的主意吗?究竟是你没脸面还是我没脸面?你说啊!你说你说!今晚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没脸的事?你说!你说啊!你给我说清楚。你在我面前逞什么能,有本事你在外面能去,别成天端着个窝囊样在家里充老爷……

白小箐的话像机关枪,哒哒哒一梭子就把肖正德撂倒了。他愣了愣,想想自己刚才气急之下也是口不择言了,就息事宁人地说,你不要生气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家好,我只是觉得假离婚不合适。我爸我妈和你爸你妈年纪都大了,万一让他们误会我们是真的离了婚,那怎么得了,老人家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白小箐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仍忿忿地讥诮道,真是书读多了成呆子。假离婚怎么了?为买房卖房假离婚的多了去了,这段时间离婚的有几个不是冲着房子去的?我爸我妈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才没你这么老土,要不是他们三十年前的假离婚,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又哪来现在的日子?

肖正德的眼珠凸了出来,这事他头一回听说。

你瞪什么瞪!他们是为了给我迁户口,当时我妈是农村户口,孩子随母,自然也要放在农村,我爸虽然进了建设处,还不够资格为我转户口,为了能让我进城读书,他们就假离婚,把我分给我爸,等我的户口迁进来了,我妈才进城与我爸复婚。

肖正德心想,这不是拿婚姻当儿戏嘛,嘴里却说,想不到他们的思想这么开化。

不是开化,是灵活。制度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难不成活活的人让死的制度给憋死。这年头,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有为孩子升学择校假离婚,也有为搬迁分房假离婚,为工作升职假离婚,为吃低保假离婚,为出境挣钱假离婚,为超生假离婚,为逃脱债务假离婚,为骗取钱财假离婚等等等等,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就你这个老古董会动肝火。白小箐恨铁不成钢,肖正德的迂腐让她恨得牙疼。

可这毕竟是造假是欺诈啊。肖正德在白小箐强大的攻势前节节败退,可他那小知识分子的观念仍然在顽固抵抗。

白小箐冷漠而果断地撕碎了它,什么造假欺诈?这叫曲线救国。孩子升学重不重要,户口重不重要,房子重不重要?你不做谁会表扬你,你做了又有谁会来指责你?你说造假,那我问你,现在什么地方没造假?不然,“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假货是真的”这话从哪儿来?还有这次各地景区门票不也是先涨价然后再下调,他们那才叫骗。

万一,让人家知道了……肖正德为难地说。

肖正德啊肖正德,你怎么就这么迂呢?你就不懂“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天理?输了,皇帝老儿也得去后山吊死;赢了,地痞也是万古明君,还不是个个都围着他歌功颂德?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只看结果不论过程,你办成事就是有能力就是智商高,你不去办,没人说你高尚,相反还要笑你傻笑你笨笑你无能。

白小箐进一步劝说道,你算算这笔账,这一分一合,就能得到几十万优惠,这么多钱你领工资要多少年才能挣下来?

肖正德不接腔,主要是他那满肚子的伦理道德早被白小箐的话给压得直不起腰。

白小箐瞥一眼肖正德,再说了,那个房主为了卖房也要去办理离婚登记,人家是个税务官,他都不怕,你一个民办教师怕什么?

肖正德抬起头,白小箐的胸脯在快速地上下起伏着,右手掌对着脸上上下下不停地扇风,现在并不热,这是白小箐耐心到达临界点的习惯性动作,他知道要是自己再顽固下去,不但改变不了事情的结果,还得把这个晚上的睡眠搭进去,既然大家都这么干了,税务官也这么干了,也就不差他一个了。他站起来,主动收拾桌子,说,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我听你的还不行嘛。

婚姻登记处设在宁里区行政服务楼一楼大厅里。肖正德和白小箐结婚的时候,它在区政府旧办公楼梯脚一间十几平方的办公室里。办公设备很简单,就一个铁皮柜子和三张并在一起的棕黄色办公桌,桌面漆皮暴起,上面压着玻璃。一对戴着老花镜的男女坐在桌前看报纸,肖正德和白小箐一进去,就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两个人又是让座又是泡茶,吉利话一句接着一句,让人如沐春风,感觉不像是来办理手续的,而是到邻居大妈家拜年来了。登记好出来,肖正德感慨万千地开玩笑道,这里的人真好啊,可惜这辈子就只能来这么一回。那时,母狮子白小箐还是温顺的小绵羊,小绵羊听了肖正德的话,娇羞着脸嗔骂着作势要打他,难不成你还想再来一次?

想不到事隔十几年,他们还真的又来了,只是登记处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现在的婚姻登记处扩大了很多,六个漂亮明净的窗口一溜排过去,下截是大理石台,中间是玻璃窗,上截是不锈钢防盗网,六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紧张而快速地工作,感觉跟去银行领钱一样。玻璃窗上贴着巴掌大的红色圆纸,上面写着白色阿拉伯数字,在二和五窗口上方的防盗网上挂着两块长方形的小塑料牌子,分别写着“结婚登记”和“离婚登记”,柜台正中央位置的玻璃上贴着一张A4纸,上面印着几个黑体大字“工本费九元”。

时间还早,大厅里却已经乱哄哄地挤满了一两百号人。一个黑脸汉子站在一个凳子上,手里抓着一叠纸条,嘴里叫着,不要挤不要挤,拿了号码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等叫到号了再上来办理。

人群分成了几大堆,一堆抢号,一堆挤在离婚窗口前等候办理手续,一堆拿着打印好格式的离婚协议书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填写,大厅四周围供人休息等待的椅子上坐满了抱着手臂看热闹的人。

一对年轻人,头顶着头靠在门框上,各自玩手机。玩了一会儿,女的将手机放进口袋,下巴放在男的肩膀上,埋怨道,怎么这么慢啊,从六点半等到现在,累死我了。男的停下手机,顺手将门口立着的那块写着“离婚有风险,办证须谨慎”的牌子放倒在地上,拉女的坐在上面,说,很快就轮到咱了,来,坐下休息一下。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我出去买。女的发嗲道,不嘛,我要你载我去绿盾餐吧吃早点,这一个月又是结婚又是迁户口又是离婚,人家都好多天没去了嘛。男的好脾气地说,好好好,拿到离婚证我就载你过去。

眼前无秩序的热闹让肖正德和白小箐许久回不过神来。应该说,在来的路上,即使是高调离婚的白小箐也是忐忑不安、心虚怕人的,他们像两只怕撞上人的过街老鼠,互不交谈,只埋头匆匆往前走。拐进登记处的大门之前,他们还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张望了一下,才迅速闪进大门。可这里的气氛离他们的想象太远,无论怎样离婚都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离婚的场所应该是阴风惨雨的,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最起码也应该是低声低气的隐忍,是害怕为人所知的低调,再怎么也不应该是这种堂而皇之的和谐友善的同心同德的普天同庆。

肖正德茫然地站在门口,心里掠过一个古怪的想法:即使是在娶儿媳妇的现场,这些夫妻恐怕也不会比在这里相处得更和谐更默契。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声音,把发呆的肖正德和白小箐往两边拨开了,两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女人一左一右挽护着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老太太戴着枣红色毛线帽,深褐色的脸上沟壑纵横,脸色木木的,似乎身边那两个穿着一黑一紫上衣的女人是挟持她的特务。两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跟着她们后面,把一辆轮椅车抬上了台阶,一条黑色的粗皮筋把一个老头固定在轮椅上,老头的眼半眯着嘴半张着,头发掉光了,牙齿掉光了,眉毛掉光了,浑身的力气也掉光了。

哟,来伯也来了。黑脸汉子从人群中挤过来。

老头子抬起头看着黑脸汉子,确切地说是抬起他的右半边脸看,因为左半边脸已经不由他控制了,左嘴角极力下垂着,连带着把左眼角眉角也拉得耷拉了下来。老头的嘴巴张了张,却只啊啊啊地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来。

黑脸汉子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老不急,马上就可以办。说着,他走到前面开路,扯着喉咙叫道,让一让,先让一让,让来伯先办。

乱哄哄挤在一起的人们竟然让出了一条道,看来这黑脸汉子是这个离婚群体的头。

黑脸汉子走到窗口,说,小林,麻烦你先给我们村的老寿星办理一下。老爷子股骨摔坏了,坐久了会疼。

被称为小林的人接过穿紫色上衣的女人的材料,看了一眼,从窗口后面站起来,打量着老头老太,说,九十二,九十岁,我们所从没办过这么高龄的离婚登记呢,可上明天晚报头条了。想好了,真要离婚吗?

老太太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与惶惑,像受惊的兔子,她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又看了看跟自己来的那四个人,嘴巴翕动了一下,没有吭声。

穿黑上衣的女人说,要离要离。

你是什么人,我没问你。小林不满地白了女人一眼。这个怀抱理想主义爱情观的老剩女烦透了眼前这群把登记处闹成农贸市场、为了一点儿小钱视婚姻爱情如买菜卖菜的人。这些人,她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意图,明白他们在假离婚,但她无能为力,法律虽有骗取婚姻登记一说,更有离婚自由的说法,况且你如何辨别真假呢,在这个物质的年代?这段时间,小林已经办得有些麻木了,可眼前这两个可以当她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的老人刺疼了她的神经,六十年是钻石婚,那七十六年是什么婚?眼前这几个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人为了一点儿利益,就把一对九十几岁的老人从病床上绑架起来,生生拆散他们那比《婚姻法》还要老比共和国还要老的婚姻。赵咏华在歌里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慢慢变老以后,却要为了于他们完全是身外之物的东西而走向离婚这条路,这无疑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不浪漫的事。

肖正德也看出离婚绝对不可能是这两个话都不能说囫囵的老人的真实意愿,他隐隐地希望那个叫小林的办事员阻止这个离婚。

小林冷冷地说,离婚必须是双方当事人的真实的自愿的意思表达。

黑脸汉子解释说,他们是老人家大儿子、三儿子和二媳妇、小媳妇。

我是照章办事,离婚的意思必须由夫妻双方亲自表达。小林这回不买黑脸汉子的账了,还特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的语气。

黑衣女人沉下脸,张了张嘴,还是忍下了。她对小林的气是忍下了,可对婆婆的气却升了起来,她搡一下老太太,大声说,你不是想离婚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说话了?

老太太被儿媳妇骤高的语调吓了一大跳,看来听力还不错。她的眼光飞快地从几个后辈身上掠过,又哀哀地看了老头一眼,低下了头说,俺要,离婚。

小林生气地瞪了黑衣女人一眼,不理她,转向了左嘴角垂下一条白线的老头,柔声说,爷爷,你真的想要离婚吗?

老人低垂着头,他想睡觉了。他儿子急了,用力摇着老人的右臂,大声喊道,爸,你别睡觉,问你话呢?

黑衣女人不满地说,真是老糊涂了,刚刚才睡醒,又睡。

小林反感地皱了皱眉,说,你们回去吧,他们不符合协议离婚的条件,我不能办理。

黑衣女人提高了声调,说,你什么意思?凭什么就不给我们办理?

小林说,老人家连话都不能说了,怎么离婚?

紫衣女人拉了拉黑衣女人的衣袖说,有话好好说嘛。

黑衣女人拂掉紫衣女人的手,说,我还真要说,这不是欺负人嘛,不能说话怎么了,哑巴能不能说话,他们能不能离婚?还有那些神经病痴了呆了的人,他们的老公老婆就不能离婚了?我看你就是成心想刁难人,叫你们领导来,让你们领导来评评理。

小林也沉下了脸,针锋相对,我没说不能离,但不能在这里协议离婚。如果不能确定离婚是老人家的真实想法,你叫区长来也没有用。

眼看就要僵住了,黑脸汉子忙出来打圆场。他冲黑衣女人喝道,你胡嚷嚷些什么,人家小林同志也是照章办事。说着,他转过来,笑着说,小林啊,她一个农村老太婆不懂什么事理,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这事,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紫衣女人和老人的两个儿子一听不能办了,也急了,都凑在柜台上说,是啊,你大人大量,别生气,帮我们办了吧。

小林的脸色缓和了些,说,不是我不办,是我没有权力办,不能表达自己意愿的人,只能到法院去起诉离婚。

老人那个穿白色老头衣的儿子说,我爸能表达,他的脑子清楚得很,只不过是中风后,语言神经受损了,表达比别人难一点儿罢了。

另外那个儿子也赶紧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爸脑子很清楚。

黑脸汉子说,小林,我知道你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可你想一想,做父母的把心肝肺全掏出来给儿女们都不会有怨悔,哪能在意这一纸婚书呢?我看他们这婚铁定是要离的,大不了多走几趟而已。我知道你不办是出于善良,怕老人受委屈,可你知道来伯来一趟多不容易吗?他摔一跤后就一直躺床上,连吃饭都没法坐起来,骨头疼啊,钻心一样,我们看的人都难受,要是再让他来折腾几次,受苦遭罪只是老人家。

小林为难了,可他根本不能表达,我怎么能知道离婚是不是他的真实意愿呢?

紫衣女人说,我爸他虽然说不出来,但听得懂。要不然,我问问他,如果他同意离婚就让他眨眼睛,不同意就不眨,你看怎么样?

小林说,好吧。

紫衣女人摇了摇老人,确认老人精神集中后,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爸,你如果同意离婚就眨两下眼睛。

老人浑沌的右眼定了好一会儿,眨了一下,又一下。

这家人走后,大厅又恢复了混乱和嘈杂,肖正德正要往前挤去,他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你是真离婚的吧?

肖正德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

妇女说,那你直接到二号窗口去,这些天登记处特意给把二号窗口调来办理离婚手续。四号窗口今天归我们村了。

说话的这个妇女眉眼清秀,口齿伶俐,应该是村干部。肖正德乐了,有集体结婚的,没听说过集体离婚的。他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村还组织离婚呀。

女人眼光一斜,扬了扬下巴,对着另外几个窗口努努嘴,不只我们村,另外几个村都这样。

肖正德疑惑地问,这真是和谐社会文明离婚啊,现代农村人的思想真开化,村干部的服务意识太超前了,服务到离婚了。

女人撇了撇嘴,说,这还不是让区政府给逼的。你说把几个村统一划入城区吧,我们当然没意见,可区里出台的房屋产权确认办法又不按人口计算,而是以户为单位,每户确认两百平方米。一家子人怎么争也只两百平方米,要是一离婚就变成了四百,你说大伙儿能不离婚吗?这不,扎堆来了,登记处就煳成了一锅粥,上星期有对儿真离婚的夫妇,在这里等得急得火冒三丈,不但和登记处的同志吵,还跟一个村民打了起来。登记处只得跟我们几个村联系,让村委派人前来协调组织,顺便维持一下这里的秩序,并把二号结婚登记窗口改为专为真离婚的夫妇服务。

肖正德说,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不对嘛,离婚应该没几个人的,不可能这么多人。

女人不屑。哪里?我以前也像你这么想,这两天跟这里的人处热了,才知道其实离婚远比结婚的多,我就想呀,照这样下去,早晚不离光了吗?后来又一想,哪会啊,前几十年,大家都只结婚不离婚,现在则一边离婚一边结婚,再怎么离,也离不光。

肖正德说,这么说,你也离了?

离啊。怎么不离?虽说假离婚毁节操,可不离怎么办?把二百平方米的房子白扔了?那样的话,节操倒是保住了,可家人保得住吗,还不得闹个鸡飞狗跳,最后说不定真离婚了。你说这好端端的二百平方的房子,我能跟节操要去?平白无故地放弃了,我睡觉都牙疼。女人笑得咯嘣脆,一点儿也不介意肖正德话里的讽刺,好不容易笑停了,才继续往下说,就说前面那家人吧,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自然把这离婚看得比天塌了还要悲惨还要恐怖还要绝望,刚开始也是死活不肯,后来闹明白了这关系到几百平方米的房子,为了子孙,不还是来了?

说着话,一对夫妻眉开眼笑地从六号窗口出来,男的把手里的绿本子往女的手中一塞说,你先回家,这次可要收好了,不要等复婚时又找不着离婚证了。女人接过本子,很自然地说,时间不早了,吃了再去厂里,省得赶来赶去。男人挥挥手说,还做什么事?你回去杀只鸡,我先去买些下酒菜,再去你俩弟弟家走一趟,今天高兴,邀他们过来喝两杯。

肖正德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白小箐拍一下他的手臂,不耐烦地说,走啊。如果说刚才在路上她还有几丝惶然的话,那么这个大厅里洋溢的喜气迅速感染了她,让她迅速镇静了下来,转而高兴,转而激动。想想这一分一合不过十八块钱,却能换来两个卫生间,她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果断与魄力了,都要为自己倾倒了。

跟其它几个窗口比起来,一号窗口就非常门庭冷落了。前面只站着一对年轻人,穿着黄色的情侣装,心形图案不是完整地印在两件T恤上,而是在男孩的右侧和女孩的左侧胸前各印上半边图案,俩人相拥在一起就成了一颗大大的火红火红的心,又明快又喜庆。他们比肖正德夫妇还早到一会儿,却仍然站在柜台前一米远的地方,来时一路紧握着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间隔也拉开了半米,那颗心就有了一道深深的宽宽的裂缝。半颗心上面那两张少不更事的脸惶惑不安地看着眼前这混乱怪异的场景,像一对受惊的时时准备着逃离的小喜鹊。好一会儿,男喜鹊回过头迅速地扫了女喜鹊一眼,女喜鹊感觉到了,眼波一闪却没接住男喜鹊的眼光,忽一下急急地跳了过去,看热闹。又一会儿,女喜鹊的眼光蹿回来,迅速地扫了身边的男喜鹊一眼,男喜鹊眼珠一转,也没去接女喜鹊的眼光。终于,这两只心怀鬼胎的小喜鹊受不了了,一起转过了头。女喜鹊喃喃地:我们……男喜鹊怯怯地:要不……好吧!俩人同时吁出一口长气,相视一笑,瞬间恢复了默契。男喜鹊拉起女喜鹊的手吹着口哨挤出了登记大厅,不是还没玩儿够嘛,急什么?

白小箐把包放在柜台上,低头翻找证件和协议书。肖正德背对着白小箐,看着那两个年轻人活泼跳跃的背影奋力破开大厅里的热浪,消失在楼的拐角处,无名的感伤涌上来,逐渐漫漶,逐渐汹涌,然后变成一种想和那对年轻人一起逃离的冲动。

箐箐,肖正德不自觉地伸手拉住白小箐拿离婚协议书的手,将这只已经没了当年的柔软与细腻的手轻轻合在掌心里。

白小箐的心一热,谈恋爱的时候肖正德常会有这样亲昵的举动,现在他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白小箐。

肖正德说,我们回去吧。

白小箐柔柔地看着肖正德,温情地替他拈去肩上的一根落发,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像谈恋爱时那样,肖正德说什么她就乖乖地做什么。但只是一瞬,她就从十几年前回到坚不可摧的现在,如果说来时她还有些忐忑有些不安,那么这个热闹的登记大厅已经给她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与希望,这里奋战着她的盟军,坚定不移,一往直前,胜利在望。每一个兴奋的战士,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冲锋,怎么可能被儿女私情所阻拦所打败?白小箐坚定地抽回手,说,正德,严肃点儿,我们这是在办离婚呢。

白小箐的语气温柔却又不容置疑不容改变,肖正德暗暗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向窗口。

办完房屋产权变更手续,肖正德要去学校督修,白小箐就约上许芳去了好来登私房菜馆,庆祝她胜利离婚。说是餐馆,其实只是沿江二楼的一个小套房,房主原是一所乡镇中学的美术教师,美术教师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丰富到不敢想象年轻的妻子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具体情节,索性就辞职回了家,把自家房子沿江的那面墙拆了装上玻璃,隔成四五个小小的单间,装修温馨浪漫,很有格调,却又经济实惠,非常适合朋友间小聚和家庭、恋人的私场合用餐,特别是地下情人。白小箐请客,自然选择这家对且不贵的私房菜。

白小箐兴冲冲地点了四个菜,特别点了一个江蟹,虽不是很贵的东西,但平常也是很少会买的。老姐妹在一起自然不用忌讳吃相,手套也懒得用,直接抓起就大快朵颐。白小箐剥下一个蟹腿,说,我还没跟你说过卖我房子的那个人呢,太搞笑了。话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孙城,白小箐做出晕倒的表情,用左手小指点了免提键,孙城的声音马上跳了出来,我的离婚手续办好了,你呢?

白小箐冲许芳眨眨眼,说,好了。

我们什么时候把合同签了,我,恐怕要出差一段时间。孙城的语速有点儿快。

白小箐撇了撇嘴角,说,我全准备好了,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孙城轻快地说,那就明天上午吧,九点半我在信美花园的房子里等你,签好合同,再去银行转一下钱,说不定我一回来就可以办理过户手续了。

白小箐很干脆,好,我晚上就把买房合同打印出来,明天带过去。

不用了吧,孙城吞吞吐吐,还是,我拿去单位打印。

白小箐眼珠转了转,说,那多麻烦,我家有打印机,就按你前晚最后发过来的那份打印,不会改你的。

那,好吧,我是想你现在买房,经济上肯定紧张,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那儿是公家资源嘛,不用白不用。孙城打了个哈哈,声音有点儿勉强。

不会啦,我家的打印纸都是单位淘汰不要的,就这么定了。挂断电话,想着孙城在电话那边的表情,白小箐笑了个稀里哗啦。

许芳摇头,寒碜她,你看看你,没离婚的时候成天愁眉苦脸跟个杨白劳一样,一离婚倒捡着了宝似的整天合不拢嘴,你这么乐不归蜀,我倒是要替肖正德操心操心你。

白小箐笑得花枝乱颤,当然乐了,才几天时间,就赚了这么多钱,我一年才领到多少工资啊?当然,这事幸亏有你的好主意,否则,我现在还在发愁怎么凑房款呢,更不要奢谈买房了。说实话,我是真佩服你的脑袋瓜子。

白小箐的话,让许芳很受用。她和白小箐是初中同学,俩人的友谊完全是建立在共同的耻辱之上,白小箐的学习是班级倒数第一,她倒数第二,这就注定了在那个班级里,她唯一可以保持骄傲的姿态与之交往的人就只有白小箐了。她并不是不会读书,她父亲在她十岁那年中风,放学她得帮长年吃药的妈妈打理菜摊子,为瘫在床上的父亲洗漱,还要做饭带淘气的弟弟,上学对她来说好比度假,课堂则是补觉养神的好地方。白小箐家的经济条件不错,她读不好完全是因为材质不好,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子,这缺点体现在过日子上就是成天工于算计,却全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不着正点。许芳的心气高,自然瞧不上公认的低级动物白小箐,可班里女生除了白小箐也没人愿意跟她做小姐妹,她与白小箐的友谊就这样迫不得已地不甘愿地却又是注定地牢固地必然地建立起来了。在这种友谊里,就含有一些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成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和白小箐进行对比,可是她悲哀地发现,不管她许芳的心气再高人再聪明工作再怎么努力,都永远超越不了平庸的白小箐。高考落榜,白小箐在她父亲的安排下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捧起了铁饭碗。她毕业则参加招工考试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原指望通过努力工作出人头地,企业却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没有背景只有背影的她下了岗。后来,她无意中听到某行政机关要招收临时工,一咬牙,拿出下岗补贴、失业金和所有的积蓄,又说服母亲拿出药钱,千方百计托人送了出去,总算谋到一个编制外固定临时工的位子,这才把工作临时固定了下来。白小箐嫁给大学生肖正德那年,她通过主动投怀送抱,用身体将自己和单位里一个有干部身份的财会中专生牢牢地捆在一条船上,中专生的地位和前程自然比大学毕业的私立学校教师肖正德好很多,可中专生似乎对主动投怀送抱的人与物都有着笑纳的习惯,结婚没几年就在一次“严打”中就被查出受贿,家庭财产没收了,两个人也离了婚。人与命斗,头破血流。她认了,自此不再明里暗里地和白小箐比,而白小箐也体谅她的难处,单位里发个小福利、肖正德学生的家长送点儿小礼物,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会送许芳一些,俩人的关系正式进入亲密时代。

气一漏,人就矮了三分,许芳在白小箐面前的姿态较之以前就低了下去,白小箐跟她讲话也专断了许多,有些时候还有点儿不客气,她许久没有享用过白小箐这种低声下气的服帖了,当然受用。许芳得意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还有更省钱的招呢,一分钱过户费都不用。

白小箐不信,你吹牛吧。

枉你我交往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没把握的事,我会胡说八道?许芳反问道。

白小箐的眼睛和嘴巴定成了三个圈儿,正往嘴里塞肉的筷子也忘了抽出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许芳说,风险太大,容易出事,轻易不说。

白小箐拍着桌子,许芳,我们还是不是铁姐妹了!你还跟我藏一手,太不够意思了!

许芳说,不是不告诉你,我怕到时真出了事,你会杀了我。

白小箐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做事之前自然会考虑清楚,你只需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不管结果如何,绝不怪你。

这……许芳还在犹豫。

白小箐说,快说啊,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许芳眼波一闪,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算了,反正我只跟你说有这个法子,要不要做你自己思量仔细,别到时后悔了,怪我净出馊主意。

白小箐赶紧敬许芳酒,不会不会,你是我姐,我怎么敢怪罪你呢,来来来,小妹先敬你一杯。

许芳笑了,说,你想想什么人之间过户不用交税?

白小箐说,这简单,我和肖正德不是下午才办嘛,夫妻呗。

许芳说,这就对了。

白小箐说,什么对了?

许芳摇头,我真服了你了,白小箐,你就不能用你的大脑好好想一想?

白小箐说,本来就两码事嘛。

许芳问,你和肖正德是真离婚?

白小箐白了许芳一眼,说什么混话,房子买好,我们马上复婚。

许芳说,既然可以假离婚,就不能假结婚?

白小箐的眼睛又圆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孙城假结婚?

许芳说,我可没这么说,反正你自己看着办。真要免税,只能如此,假结婚了,把买房的钱和房子都约定为共同财产,等过些天离婚,直接把钱划归对方,房子划归自己,就OK了。这样,还可以省去你们两边现在等证的时间。我再说一次,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白小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狠狠地端起面前的酒干了。

第二天,白小箐瞪着一对红眼睛起床给儿子做早饭,肖正德懒懒地靠在床上,他早上没课。以往,肖正德即使没课也会早早起来做饭,送儿子上课后,再转去市场买菜,自从办理离婚手续后,肖正德的脾气大了不少,对白小箐也是爱理不理的,有时白小箐忙不过来,他也是视若无睹,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有几次,气得白小箐头顶冒烟,可肖正德气粗淡漠的样子竟然多了几分平常罕见的阳刚气,令她没来由地心虚与心慌。她劝自己算了,肖正德脸皮薄,怕假离婚的事让人知道,阴阳配阴阳配,等搬了房子再敲打他也不迟。

白小箐收拾好东西,走进卧室告诉肖正德今天早上要签合同,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肖正德翻了个身,背对着白小箐,说,我去干嘛?

肖正德的话不冷不热,听起来还有点儿阴阳怪气,白小箐却如释重负。条件早就谈好,买房协议书她也已拿到两三个律师事务所探讨修改过了,今天去无非是履行一个形式而已,不怕被讹。昨晚她一夜未眠,许芳的主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吃吧,怕烫伤了嘴。不吃吧,烫伤的是心。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不敢告诉肖正德,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天快亮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听天由命吧,如果肖正德要一起去,就去办理过户手续算了。肖正德不去,那就是老天替她决定了这件事。

孙城已经等在信美花园。他也是一个人来的,房子本来就登记在他的名下,有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徐燕琳根本没必要来。

协议书的条款两个人都已烂熟于心,可还是认认真真地又细读了一遍。

孙城签了,白小箐接过笔,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办理过户登记?

应该很快,我听说房产证一个星期就能过到我妻子的名下,土地证恐怕要一两个月,但找找熟人,应该也不用多久。

白小箐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朋友说有办法过户不用钱。

孙城说,怎么可能?

白小箐说,千真万确,就是……

孙城的小眼睛转了转,揶揄地笑了,那你就去办嘛。

白小箐没直接回答孙城,只说,经济适用房过户得缴纳成交价百分十的综合地价款,加上契税,这笔费用还真不低。我想过了,如果你愿意配合,这笔省下来的过户费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孙城的小眼睛变大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真的出乎他的意料,我能配合什么?

白小箐说,很简单,是假结婚再假离婚。

孙城的小眼睛猛地眨了几下。昨天,和妻子办理过户手续出来,他原想让妻子买点儿东西回家煮,搬来信美好些天了,他实在馋妻子做的红烧鱼和炖猪脚。当然,他馋的还有家里的那张大床和床上丰韵犹存的妻子,今晚他想回家住。我都约好我姐去时代广场了,没空。再说,我们不是离婚了吗,还过去那边睡?妻子的话是笑着说的,神情也是半真半假,孙城却蓦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哪还顾得上鱼和猪脚,他假装回家,却在拐弯处掉了个头,打一辆车跟上了妻子。妻子没有骗他,时代广场正门前,她姐姐和孩子果真等在那里,可他还是有隐隐的不安,当即就打电话给白小箐催签合同,省得夜长梦多。

白小箐接着说,这样一来就不用等你妻子那边的证件,你也可以更快拿到钱。

这……孙城举棋不定,对他的资产而言,这笔钱确实不算多,关键是这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多出来的,是不用花费金钱和力气就能得来的,所以就非常非常的多了,简直就是一笔横财。古人连雁子飞过去都要拔下一根毛,这送到嘴边的肥鸭子他还能不张口咬一下?生生往外推,简直比割他的肉还让他难受!他说,我老婆是个醋坛子,疑心重,不好说通。

白小箐说,我老公也不会同意。他是老古董,假离婚都接受不了,更别说跟别人假结婚了,不闹翻天才怪。可如果速战速决,闪婚闪离,我们又没住一起,不过是去拿了张纸而已,我俩不说,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等到他们知道了,我们都和他们复婚了,到那时他们不夸我们会过日子才怪。

人的运气一转,好事就接连着来了,白小箐单位通知她随同领导进藏考察学习。这次学习出行的上级领导多,级别高,作为出纳人员,自然要背上钱前后打点。说是考察学习,明眼人都明白那不过是公费旅游,又是领导出行,其奢华程度绝对不是参加普通旅行团所能想象的,而且还有一小笔出差补贴能贴补旅行中购物的费用,这样的好事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了。主任对着合不拢嘴的白小箐说,这次考察事关重大,把那伙财神哄高兴了,我们的项目资金就没问题了,所以才临时加你进来,你马上回去准备,下午两点出发去省里接人。

白小箐赶回到家,直奔卧室。离婚和买房的事情都瞒着同事,出门十来天,包里的结婚证放在办公室抽屉里还真不放心,万一在出门的这十几天时间里有人要拿她抽屉里的东西,就麻烦了。

肖正德在卧室的电脑前做课件,白小箐一愣,假装拿睡衣,又走了出来,将包放在沙发上。

午饭时,她和肖正德说起出差西藏的事,问他需不需要将儿子送到她母亲家里去。

不必了,你妈身体不好,反正明天也放假了,正好可以送去找他爷爷奶奶。话的内容很体贴,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儿子南南的教育,一向是肖正德亲力亲为,毕竟是老师,比较清楚孩子的兴趣、心理,平常南南碰上学习上的问题白小箐也解答不出,就全放由肖正德管教。肖正德重视亲情培养,每个寒暑假都要带儿子回家住一段时间,让儿子在亲情里体会农民的辛劳和大自然的乐趣。

白小箐扫兴地扒了两口饭,借口收拾东西,拿起包进了卧室。

肖正德的眼光追随着穿着宽大罩衫的白小箐,看着那具过于变形的肥大的肉体一颤一颤地消失在卧室门口,心里没来由地厌恶。他第一次发现,失去了物质的包装,如果不考虑情感的话,白小箐不过是一堆自以为是的缺少水分弹性的赘肉而已。

南南听说要带他回爷爷家,高兴得跳了起来,跑进小房间里收拾东西去了。外婆身体不好,还要照顾她的亲孙子,外公退休前官倒不大,官风却不小,很少逗他玩儿,只是偶尔给他买点儿东西。爷爷奶奶就不一样了,他隔几个月回家一次,他们把他宝贝到天上去,一家人围着他团团转,只要他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不管是下河摸鱼还是上山捉鸟,爷爷奶奶都会千方百计地满足他的要求,所以,虽然他只是在寒暑假里跟爸爸回家小住,对爷爷奶奶的亲不知胜过外公外婆几倍。

肖正德送白小箐上了车,驱车六十公里将儿子送到乡下父亲家,掉头就往回赶。今年小学放假早,中学没有,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校长每天都在强调成绩,私立学校里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和保障,成绩才是硬道理,他可不敢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他无法面对父母亲,他怕他们问起白小箐,问起房子买得怎么样了,问起他们的生活。

泊好车子,手机短信到了。是许芳,问他有没有时间,想请他吃饭,几个关于孩子教育的问题想当面请教他。肖正德皱着眉,对于白小箐这个颇为自恋的女友,他本来就没有太多好感,现在因了白小箐,想想都烦,更别说跟她一起吃饭了。他回道:有事请明说,后天要期末考试,在准备材料。许芳回了句:哦,本想……既然没空,那改天约你吧……这两个省略号,似乎没说什么却又意味深长,似乎暧昧却又不露把柄,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似乎青天白日一览无余却又曲径幽回令人神往引人探究。肖正德把手机塞进裤袋,不可否认许芳是个聪明人,但他现在不想面对别人,特别是与白小箐有关的人,他大踏步走向小区超市,买了些速食品和酒,一个人待家里,要随意更要惬意。从超市出来,他就跌进一个女人的惊叫声里:肖正德——那个德字拖得老长,意外而惊喜。

肖正德立住身子,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糖果色连衣裙的女子,长发披肩,大眼圆睁。肖正德眼睛一亮,燕琳,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肖正德在徐燕琳现在的学校里临时代过一年课,那时徐燕琳在毕业实习期,和他搭档,两个年轻人处久了,彼此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可没等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徐燕琳就毕业了,她的校长爸爸依照他对女儿的长远规划辞退了肖正德,让徐燕琳顶了缺。俩人就断了联系,后来肖正德辗转进了这家私立学校,公立私立学校老师的交流本来就很少,两个学校又不在同一个学区,这是十几年来的第一次碰面。

徐燕琳脸色微红,应该是喝了一些酒。她笑意盈盈地说,我教的第一届学生里,有一个在这里买了房子,拼命拉我来庆祝一下。你呢?

肖正德笑着说,我家就住在这上面啊。请神不如撞神,找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喝杯茶再走。

打开家门,肖正德突然意识到家里的凌乱,他有些尴尬,手忙脚乱地清理走儿子放在沙发上的几个玩具,又抱起茶几上的一叠报纸、几张纸巾、两个空牛奶盒,一本作业本和一瓶护手霜,嘴里解释道,不好意思啊,中午忙着送儿子回乡下去,家里翻腾得一团糟。

这有什么,我们家更乱。徐燕琳深深地打量着清瘦的肖正德,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徐燕琳的整洁在当时的老师中是出了名的,她的善解人意让肖正德心里一热,索性放下手中东西,坐了下来,说,老喽,沧桑了。倒是你,跟原来一样年轻,不,是比原来更漂亮了。肖正德的话不过分,当年的徐燕琳很瘦,就一层皮包着一个骨架子,现在胖了一些,感觉珠圆玉润,别有风韵。

你这不是逗我开心吗。女人的好时光,也就年轻那几年。徐燕琳盯着肖正德的眼睛说,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现在是你们学校最好的数学老师,执教一班,你辅导的学生去年还得了全国竞赛一等奖,真了不起。

肖正德说,我听说你也不差,当上教务处主任了。

我那算什么主任,打杂而已,而且前面还有一个老大的副字呢。你那才是真本事。说实话,跟你搭档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智商特别高思维特别敏捷,当时我就预感你将来会选择当教师,不是我这样的老师,是能带出最优秀学生的老师。

肖正德哈哈大笑,玩笑道,怪不得我后来找了这样那样的工作,却全都因这种那种的理由被拒之门外,原来是着了你的符咒了,你可得为我现在的穷酸负责啊。

这责我还真负不起,早知道会灵验,当时就预感你当市长好了,现在你也可以赏我一个校长当。徐燕琳笑着拿起沙发转角上的相框端详着,你妻子真漂亮。

肖正德泡着茶,头也没抬,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相片了,现在完全变样了。

徐燕琳说,天生的底子,再变,也不会出了这个模。

那你就发挥一下想象力,把照片里的人往横向拉伸一倍试试看怎么样。肖正德不想一直在白小箐身上扯来扯去,就转了话题,说,你老公是做什么的?

徐燕琳说,公务员。

肖正德说,跟你真是门当户对。

他那人……徐燕琳突然想起自己目前的婚姻状态,就把话咽了下去,顿了顿,说,不值得说,你妻子呢,也是老师?

肖正德说,她?哪儿呀,在一家事业单位里做出纳。说着,他也停住了,没来由地想起离婚证上面那三个暗蓝色的字,就有些尴尬,掩饰性地转了话题,你老公对你还好吧?话一出口,又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唐突与不礼貌,脸热了一下,红了。

徐燕琳心里一动,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会脸红的中年男人。正要玩笑他几句,她的手机非常及时地响了起来,她深深看一眼肖正德,接起了电话。才叫一声妈,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琳琳你什么时候和孙城离婚的?

徐燕琳看一眼肖正德,侧过身子,说,妈,我们没事。

没事,没事怎么会离婚?

您别听别人胡说,我现在有点儿忙,等回头再跟您解释。您放心,真的没有什么事。徐燕琳想哄母亲挂断电话。

你还瞒着我,你张姨今天去找她在婚姻登记所工作的女儿,看到孙城和一个女的在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她怕自己认错人,刚刚才打电话问我说女婿叫什么名字。

一个女的?徐燕琳蒙了。

就是,你张姨问了登记员,那女人叫白小箐。

白小箐?喝过的酒精像得了号令的士兵一样,刷一下从徐燕琳的脸上撤退,她惨白着脸,眼眶里有一层雾,低着头咬了咬嘴唇,突然问肖正德说,你们家有酒吗?我想喝两杯。

肖正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听到“白小箐”三字心里也奇怪,但看到徐燕琳那个样子,也不敢开口问她,只是站起来开了一瓶酒。

徐燕琳闷声不响地猛灌了三杯,这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离婚了。

肖正德被吓住了,慌慌地陪着喝了三杯,没说话,他不知道从何劝起。

徐燕琳的眼泪涌了出来,我被骗了。他口口声声劝我假离婚,说什么这样卖房才可以逃避个人所得税,没想到他竟然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他这真是处心积虑啊,可笑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为了家好呢。

肖正德心里咯噔一下,问,你们卖的房子是不是在信美花园?

你怎么知道?

肖正德没有回答,铁青着脸站起来,直奔卧室床头柜的小抽屉。虽然白小箐中午回家时,他一直在做课件没有回头,可白小箐一反平常到家就先进卫生间洗手的举动如何能够逃出他的眼睛。这个小抽屉装的是白小箐的私人用品,肖正德从来没翻动过,白小箐的东西一定放在那里。果然在一个记事本里面,他翻到了一个钉着书钉的信封,狠狠撕开,里面是一本大红的结婚证书,证书上的白小箐的宽脸庞和一个谢顶的瘦脸紧紧地凑在一起。

徐燕琳不知何时站在了肖正德身边,定定地看着证书上的人和被证书定住了身子的肖正德,突然伸手抱住了肖正德。像一把火,点燃了两把干柴,喝下的酒冲了出来,把紧贴着的两具身体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红色的证书掉在床上,上面的白小箐圆睁着眼,满怀兴奋地看着上面翻滚着的那两具白色肉体,像一条在风浪里颠簸的白船,起起伏伏,伏伏起起。

良久,风平浪静。两个汗津津的人平躺在床上,肖正德捡起那个红本子,看着上面的那两张脸,平静地说,你发现没有,他俩还真有夫妻相,神情表情都一致。

徐燕琳翻了个身,突然问道,你们家也是将房子写给你了吧?

肖正德笑了,翻身又趴在徐燕琳的身上,说,你看,这样不是也挺好的。

十二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白小箐结束了天上掉下来的西域之旅。

重回人间,白小箐却怎么也打不开自家那扇深枣红色的防盗门了,拨打肖正德的手机,也没人接。她火冒三丈却又束手无策,不知道是要先找个地方待一会儿还是坐在家门口等肖正德回家。

她父亲打电话来了。

白小箐一接起来,电话里就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你马上给我回家来,我让你给气死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正德他到底哪里不好,你竟然做下这样没脸的事情来。

爸,我怎么啦,我不是出差刚回来嘛,一定是肖正德又跟你瞎说什么了,其他本事没有,背后嚼老婆的本事还很强。白小箐生气地打断父亲的话,这几天跟着各级各路领导,一路吃喝玩乐,看多了一掷千金的男人气,一想起肖正德的小家子样就来气。

父亲说,你大声什么?正德没说你什么,我倒是问你,你们离婚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买房假离婚嘛。

那结婚证又是怎么回事?再怎么买房也不用跟人家结婚吧?

白小箐心里一慌,声音就虚了,声调也小了许多,爸,你这是听谁说的?

正德已经把他的离婚证和你的结婚证都拿给我和你妈看过了,你妈气得半死,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呢。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你找的那个男人,除了是公务员,哪点儿比正德强?

爸,我没有,我们是假结婚。

假结婚?

嗯,为了省下过户费。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和正德商量?

正德那种老古董能同意嘛,假离婚都像是要拆了他家祖屋一样,更不要说假结婚了。但没关系,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一拿到房产证,我就去办理离婚,我又不是跟那男人怎么样,不过是一张纸,有什么关系?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真糊涂!那是结婚证啊,怎么能叫一张纸呢?你这次错大了,有哪个男人能够接受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去领结婚证呢?唉,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

白小箐大大咧咧地说,爸,你别担心,没事的,晚上我再跟肖正德解释一下。

你还想有晚上哪?这老实人一旦较起真来,几十匹马也拉不回的,正德今天早上已经把你的东西全部打包送到信美花园了。

怪不得进不去,原来是肖正德把门锁给换了,太过分了,看我不把这门也劈了。白小箐突然回过神来,用力擂门,肖正德,开门。肖正德,你给我开门。

够了,父亲厉声说,你还嫌这事没人知道,是不是?你是怕做的事不够丢人吗?闹开了,看你以后怎么做人?覆水难收了,正德已经和那男人的妻子办了结婚证,我说你们真的是胡闹啊,这不成了换妻闹剧吗?

白小箐的声音高了起来,肖正德结婚了?爸,你怎么不阻止他?

我怎么阻止?我阻止有用吗?他都拿着你的结婚证过来了,我还怎么阻止他?

至少你也要通知我一声。

小箐啊,你已经不小了,怎么到现在还什么责任都往别人身上推,我问你,你的手机有开机吗?

我有啊……白小箐沉默了,为了节省长途话费,她把大部分号码屏蔽了。

好了,生米已成熟饭,你还是先离开那儿吧。

不,不行。白小箐又嚷了起来,这是我的家,我干嘛要离开。就算离开,也得他肖正德离开,这个家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生的,我不会给他的。还有我的房子,我怎么能够平白给他?不行,我要告他诈骗。

你少在那里丢人现眼!父亲喝道,我问你,死活要离婚的人是不是你,协议书上的白纸黑字是不是你打印的,名字是不是你自己签的?你以为你去告,就会有人理你吗?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自己做下的事情,怪不得别人。正德说了,家里的现金和买房的钱全在你那儿,你从他父母那边拿去的拆迁款,他会卖了小公寓去还,信美归你,我看他这么处理还算公道。现在你先回家或者去信美花园,安顿下来,好好歇歇,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白小箐发了会儿呆,又拨通婆婆家电话,在西藏不舍得长途电话费,几天没给儿子打电话了。接电话的是公公,这个寡言的老人只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叫道,南南,电话,你妈妈要找你。

南南犟犟冲冲的声音长矛般直往她的胸口刺过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就不听。

拿电话的手,无力地滑落。儿子的话没有标点符号,像冲锋枪一梭子横扫了过来,将她打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村里的伙伴笑她是没爸爸的拖油瓶,母亲试图解释父亲爱她,她捂着耳朵,这句话也是这么仇恨这么痛快地喷射出去的。后来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她也早忘记了。现在这个场景就这么惊心动魄地重现,所不同的是,不会再有个人告诉儿子这场戏真正的内幕。白小箐的大脑一片空白,再不好的家,心里再烦再嫌弃,一旦失去还是会猛然发现它的好,还是会有彻心彻骨的痛。倚在墙上,白小箐茫然地盯着那扇深枣红色的防盗门,这门买时比市场上同样的防盗门贵八百元,那个伶牙俐齿的推销员自信满满地对她说,就是最专业的小偷见了这门也要先发上五七个钟头的愣,用了它保管你家固若金汤。现在,就是这个把她的家园守护得固若金汤的门,把她的城池她的王国固锁在了一步之外。

拖着行李箱,白小箐去了信美花园,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许芳那里,噢,想起许芳心里就烦,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她就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来。

孙城红着眼睛红着脸红着脖子地打开了门。对她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招呼也懒得打,转身径直走回客厅,在堆着烟头、酒瓶和速食品的茶几前一屁股坐下来,继续喝他的酒。白小箐跟在后面反手关了门,扔下行李,自己走进厨房拿了碗筷,也一屁股坐在茶几前,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两个人埋着头,一个猛吃,一个猛喝,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像一对儿失去了话语兴趣的老夫老妻,冷漠而又默契。

又喝了几杯,白小箐主动打破了沉默。她说,要不,把他们两个约过来谈谈吧?

孙城的嘴角掠过一个冷笑,说,那对狗男女,现在正滚在被窝里求欢呢。

白小箐说,我想他们是误会了,干脆叫过来,我们四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孙城的红眼睛扫一下白小箐,又低头喝酒,不理她的话。

我手机没电了。白小箐说着,拿起孙城放在桌上的手机。

铃响三声,肖正德接起,喂,哪位?

听着那熟悉的男中音,白小箐的手微微颤抖,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喂,您哪位?喂,不说,我挂了。

正德,正德,是我,你别挂,是我,小箐啊。白小箐急急地说,正德,我跟你说,你误会我了,我和孙城是假结婚,你相信我,我真的没骗你。不信,你自己问孙城,他就在这里,我让他跟你说。

不必了。肖正德的声音骤然平了,没有任何的情感温度,我相信。

白小箐的眼睛一亮,那我们回家吧,正德我跟你说,房屋登记处的短信说我们的房产证已经下来了,土地证要慢一点儿,但那没有关系,有了房产证就能办理贷款了,我明天就和孙城去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们很快就能搬进来了。

是你们的房产证,不是我们的房产证。肖正德冷冷地说,白小箐,你冷静一点儿,你我已经离婚了,也都各自结婚了。我们的夫妻缘分尽了,一切都过去了,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去吧。我和燕琳现在很好。

“我和燕琳”四个字把白小箐刺得一蹦三尺高,她尖叫道,肖正德,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良心?你的良心喂狗了?你这个流氓,骗子、恶棍!你摸摸良心说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谁?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咱家好?你这无耻小人,你就这么算计我?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我要去告你,去你们学校告你,去法院告你,我要向公安机关举报你这个无耻的诈骗犯……

白小箐,你没为谁,你只为你自己。好了,就这样了,最后奉劝你一句,好好过你的日子,真要闹我奉陪到底,只怕是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肖正德说完就挂了电话,白小箐疯了一般往回拨,先是响两声断了,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一个没有情感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白小箐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抓起手机,急急拨打婆婆家电话,儿子是她的王牌,也是肖正德的命门,只要南南跟着自己,肖正德还不得和从前一样低声下气。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只要和南南好好说说,南南会听她的话的。

这次接电话的是婆婆,白小箐的声音有些颤抖,妈。

婆婆沙哑的声音里有尖利的刺,你叫错了,我儿子姓肖不姓孙。

白小箐说,妈,你们误会了。我和肖正德不是这样的,一定是那狐狸精趁我不在勾引了肖正德。妈,我知道你心里不待见我,可我毕竟是南南的亲妈啊,我们这样会伤害南南……

婆婆打断她,你是大城市里的小姐,我哪敢不待见你?你还有脸提南南,要不是因为你是南南的亲妈,我们早把你诈骗补偿款的事报警了。正德这么做也好,南南成天跟你这样没有羞耻心的女人在一起,早晚也会给毁掉。

看在多年婆媳的分上,你让南南听一下电话,好吗?白小箐恳求道,在这个家庭里,她一直就高高占据在尊贵的位置上,这是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婆婆。

南南正在玩燕琳给他新买的学习机,没空接你电话。亏你还敢提亲妈,南南要一个学习机,你都推三阻四地骗他没钱,你自己怎么就有钱去游玩,南南也是命苦,怎么摊上一个你这样的妈。

南南半年前就跟她吵着要一台学习机,可她一心买房,实在不舍得花几千块钱给儿子买那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白小箐正想跟婆婆解释一下,那边却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白小箐呆了一会儿,又疯了一般拼命摁婆婆家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长一下短一下的嘟嘟声,却再没有人接听。

不用打了,那边已经把电话线拔掉了。不知什么时候,孙城已经坐在她的身边,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而她衬衣上的两个扣子已经解开,两团跳跃的邪火在孙城红红的眼睛里疯狂燃烧。

应该说,白小箐刚进门时,孙城是厌恶的,他恨这个肥胖的丑女人毁了自己的幸福。这些天,他一直在和自己作斗争,拼命扼制住拿刀去砍了抢走自己财产的狗男女的念头,可即使是愤怒到抓狂,他也把发泄一口气的成本计算得分厘不差,他不会傻到为此将自己的下半辈子交给一颗子弹或者监狱。当然他这样的人,也是绝对不可能无声无息咽下这个哑巴亏的,财产倒不会出大问题,徐燕琳的工作和年龄决定了她不可能再生一个孩子,以她的性格绝对会把房产留给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虽然这样,他还是感到异常的愤怒和痛苦,毕竟那些房产是姓徐而非姓孙,更为愤怒的是,他稀里糊涂地损失了一个老婆。他也怀疑过这场离婚结婚的闹剧是不是妻子给自己下的套,徐燕琳不是一直对自己多年之前的那次外遇耿耿于怀吗,要是她和肖正德通奸已久,就完全有可能买通白小箐,给自己下了套。如果是这样,那徐燕琳就太阴险了,白小箐就分外令人厌恶了,那肖正德简直就是该死了。

整个晚上,他一直在冷眼观察白小箐,从她的那一通电话和带泪的恳求里,他看出白小箐没有骗自己,她和他都是被那对狗男女辜负了的受害者。同病相怜,因怜而亲,白小箐就好看了许多,特别是她说到激动的时候,篮球般巨大的胸脯波涛汹涌的样子,他绝对无法在小胸女人徐燕琳身上想象出来。想着徐燕琳挺着她的“飞机场”在肖正德的身体下边讨欢的样子,身体的火就呼呼呼地往上冒,许久没有泄放过的生理需求洪水般暴发出来。白小箐提到南南的时候,他也犹豫了一下,但只是转瞬即逝,这个女人是他合法的妻子,肖正德可以压他的老婆,他自然要压他肖正德的女人,不然他吃的亏就太大了。

白小箐被孙城眼里的火吓着了,推开孙城的手,挪了挪身子,警觉地说,你要干什么?

孙城又凑了上来,说,我要干什么,我他妈的想干老公和老婆晚上干的事。

白小箐后退着,我们不是夫妻。你不要这样子,走开啊你,我要叫了。

孙城逼上去,叫啊,你叫啊,门柜里就放着我们的结婚证,就让大家一起来分享我们的洞房之夜。

白小箐跳起来,往门口跑。

孙城猛扑上去,把白小箐掀翻在地上,劈腿骑在她身上,腾手扒她的衣服。

白小箐剧烈地反抗着,终归是女人,身上的衣服渐渐成了地上的碎片。

不要,白小箐拼死护着自己的底裤,流着眼泪恳求道,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别这样。这样子,我就没法跟我老公说明白了。

孙城满嘴酒气,奋力掰开白小箐的手,老公,你现在的老公是我!

我们是假结婚,你这是强奸。

孙城心里的火身体的火在猛烈地燃烧,马上就要爆炸。必须爆炸。他挥拳砸向白小箐的脑袋,刺一下撕开粉色内裤,一举挺进白小箐身上起起伏伏,强奸,强奸你又怎么样,你去告啊,告老公强奸老婆。你的老公操了我的女人,我不操你操谁?我当然要操你,操死你。

不知过了多久,孙城从白小箐的身上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呼呼睡去。

白小箐一动不动地躺着,壁灯的光影里,那贴着紫色竖条纹壁纸的墙,似有无数条血线在汩汩地往下流。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看房的时候孙城说过的话:阴阳配阴阳配,就是阴阳在此相配共生,俗话说阴阳配而仁成,阴阳合而义成……我家这个阴阳配以阴字当头,力主妇人,这么说吧,住在这里的女人就像医院主刀的医生一样,横一刀竖一刀都由她说了算。

白小箐蜷着双腿侧缩着,在光的侧沿里,她看到孙城青筋暴起的右手掌搭在左肩膀上,忽然那只手里成群结队地爬出了一只只丑陋的吸血虫,趴在孙城的脖子上,一上一下,一大口一大口地贪婪吸吮着地上的那一具生命。

白小箐爬起来,奔进厨房,拿着菜刀,对准了那些虫,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范云英: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作品被编入小说年选,曾获“和谐杯”全国散文创作大赛入围奖、“庄逢时”福建青年散文奖提名奖、第七届刺桐文艺奖、泉州市文学奖和“泉州网元宵节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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