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娃子

2013-04-29 00:44陈晓冲
当代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娃子麻子团长

一九四六年秋天,一股来路不明的队伍流窜到我的老家半截陈楼,首长姓雷,其人身材魁梧、臂厚膀圆,横肉丛生的脸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麻子,腰挎双枪杀气腾腾,让人一见不寒而栗。人们当面叫他雷团长,后来背地里都叫他雷麻子。

雷麻子骑着高头大马带领队伍浩浩荡荡就直接开进了村,挑来挑去,就相中了村西南的一座荒废的寺院,驻扎下来。队伍约有二三百号人,穿衣破旧杂乱,武器大多是汉阳造,让人摸不清是哪一路哪一派,倒也有几挺机关枪,在阳光下锃亮锃亮的挺扎眼。

稍做休整,雷麻子就一声令下开始征粮,老百姓该交的都交了,该征的也都征了,哪里还剩多少粮食,雷麻子一看实在征不上来,就急了眼,硬抢,这样一来,我们半截陈楼和附近的几个村庄就遭了殃,几乎家家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虽然没有杀人,但稍有不从,挨骂挨揍倒是避免不了的,一时间怨声载道、哭声连天,幸好,老百姓们还藏有一部分救命用的备用粮,藏在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只好忍痛拿出来抵挡日月,原指望着当时维持治安的国民政府能还老百姓一个公道,谁知道乡政府人员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老百姓只好扳着手指头祈盼老天爷让这伙人快点走。

后来,队伍中就出现了一个面皮白净、浓眉大眼的小孩,十来岁光景,背着一个大刀片子,耍起来呼呼生风,大家都叫他柳娃,是从柳林(现在位于巨野境内)那边来投奔他姨哥孙团副的,这孩子不怯生,刚开始时跟在姨哥屁股后面东溜溜、西逛逛,不几日就混熟了,队伍中都是成年人,他又是孙团副的亲戚,所以没人愿意也不敢放开胆子和他玩,他又不想整天腻在姨哥身边,所以,过了一段时日就有些烦了,闹着要回去,让孙团副一筹莫展,直到后来他加入了爷爷的队伍。

经过我的多方打探,前前后后的分析辩证,我个人认为柳娃子之所以下定决心加入爷爷的队伍,主要原因是因为那场有点过火的玩笑。

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雷麻子光着背和孙团副在寺院里的榕树下下象棋,周围散着一群观棋的君子,大家都静静地看着瞬息万变的棋局,孙团副丢车保帅,眼看不支,雷麻子正心中欢喜,谁知半路里就杀出个程咬金,柳娃子一言不发,接过残局就和雷麻子干起来,绝处逢生,招招逼人,正在雷麻子惊骇之际,柳娃子已夺池攻垒,先下一城,雷麻子骂了一句,龟儿子。自然不服,于是重整再战,如是再三,竟然被杀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雷麻子就扔掉了手中的象棋,不得不仔细审视柳娃子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嘿嘿,小子,厉害啊,谁教你的?雷麻子问。

我娘,柳娃子得意地说。

有出息,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想当团长。

为什么?雷麻子呵呵笑了。

团长威风呀,像你一样,腰里别着两把枪,叫谁干什么谁就得干什么。

雷麻子就笑得哈哈的了。你一个鸡巴大的人,想当团长,你干脆当团长的儿子吧!

让我当团长的儿子也行,不过,你得让我玩玩你的枪。柳娃子说。

你玩我的枪也行,但你得让我日一回你娘,雷团长笑着说。

众人笑作了一团。

这时,孙团副说话了,嘴巴凑到雷麻子耳边,低声说,团长,错了错了,你日他娘就是日我姨。

孙团副的话显然众人都听到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雷麻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摆着手说,不日了,不日了……

过了一会儿,雷麻子说,狗日的别笑了。然后,从腰里掏出驳壳枪扔给一阵阵发蒙的柳娃子,龟儿子,这枪老子让你玩玩。雷麻子觉得自己俨然成了柳娃子的亲爹。

柳娃子把枪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树影从驳壳枪上丝丝闪过,像一团乌黑的幽灵,柳娃子的心就空落落地难过起来,受到如此大的污辱,他再也没有玩枪的兴致了,他狠狠扔下枪,转身跑掉了。背后传来雷麻子的嚷嚷声,你看你看,老子不日了,不日了还不行,龟儿子。

就这样,这过火的玩笑让柳娃子离开了雷团长等人的视线,彻底融入了爷爷的队伍。爷爷的队伍大大小小十二三个人,爷爷十八岁了,年龄最大,被封为队长,队伍中最小的只有十一岁,这是一伙以游戏为目的的自发组织起来的小团伙,每次玩“抗日”游戏时,他们自觉分成两派,一派极不情愿地当小鬼子,一派兴高采烈地当八路军,用土块当手榴弹,用木根作刀枪,如果说惟一的真家伙,那就要数爷爷腰里的匕首了,但爷爷只是别在腰里,作为权威的象征,爷爷毕竟大一点,懂得匕首的厉害。这群孩子就是在玩游戏时遇见闷闷不乐的柳娃子的,于是,柳娃子向爷爷打报告,申请加入组织,并举行了隆重的入伍仪式,不久,因为柳娃子作战勇敢,一把大刀片子遇鬼斩鬼,逢妖降妖,就破格提拔为副大队长,在队里的威望仅次于爷爷,坐了第二把交椅。

说着说着,到了深秋时节,备用粮已经吃光了,雷麻子的队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人们开始以草根、树叶等充饥,这就直接威胁到爷爷的队伍。身为大队长的爷爷火速召集了队内的骨干成员,商量填饱肚子这操蛋的事,当然,副大队长柳娃子也参加了会议,会议讨论得相当热闹,但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一连几个会议后,随着肚子咕咕的节奏,柳娃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柳娃子说,雷麻子征的粮食都放在寺院西边的厢房里,因为靠着大河,所以没有建围墙,不如找几个水性好的,游过河去,撬开窗户,先偷些粮食来解决当下的困难,即使逮住了,有我姨哥孙团副罩着,想必也不会把我们怎么着。大家眼前一亮,说,这是个好主意,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再说那些粮食本来就是我们老百姓的,小伙伴们早对那帮抢他们粮食的队伍恨之入骨,这个主意让大伙兴奋了好几夜,并用树枝偷偷建了一艘木筏。密谋好了盗粮计划。

夜深人静,爷爷的队伍顺河而行,到了寺院脚下,几个水性好的伙伴悄悄游过河去,神不知鬼不觉,一夜之间就盗走了许多高粱、大豆、小麦、地瓜等,然后,趁月黑风高大家分头行动,把粮食分散到村里各家各户的门前,一直折腾到五更时分,鸡鸣头遍,方才散去。

一时之间,游击队盗粮之事传遍四邻八村,搞得有风有雨神乎其神,搅得雷麻子胆战心惊,从此再也睡不了安稳觉了,队伍神经兮兮地加紧了防范,并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爷爷一伙人看着这一切,都笑得肚子疼,柳娃子朝远处的寺院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看你还敢惹老子不。柳娃子像报了杀父之仇一样兴奋。

孙团副早就发现柳娃子和村上的一帮孩子瞎胡混,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苦苦劝了柳娃子好多次,哪里劝得住?柳娃子像中了迷香一样一有空就往爷爷那伙人里钻,孙团副就拿他没辙了,一想到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呜呼了,趁现在闲来无事,不如给柳娃子弄个排长或连长的当当,给姨妈也好有个交代,就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里,用自己的军晌置办了酒菜,请来了雷麻子、王参谋、李营长、郭营长等小饮,柳娃子一听姨哥要给自己谋个官当当,比副大队长要大得多,当然是万分的高兴,就站在姨哥旁边小心地应候着。

席间,酒斟半巡,菜过六味,就说起了盗粮那档子事,人人心有余悸,纷纷说,游击队真是神勇盖世,一点动静都没有,竟在咱们眼皮底下偷走了那么多粮食,幸亏只是盗粮,要是杀人,那夜不知要死多少弟兄。还有人说,游击队里有一个人会使障眼法,那夜就是在做法后搬走粮食的,咱们才没有发觉。站在旁边倒酒的柳娃子就忍不住笑起来,大家都很纳罕,雷麻子提起这事就气愤填膺,看到柳娃子在莫名其妙地笑,脸上的横肉就多了起来。

孙团副赶紧瞪了柳娃子一眼,问:你笑啥啊。

柳娃子说,我笑你们想得太离谱了,哪里有什么游击队,都是我和村上的小伙伴们偷的。

雷麻子就一愣,微笑着说,好孩子,你接着说,说好了,我让你当团长,别大盒子枪。

真的?你说话可得算数。柳娃子已经兴奋得不知所以然了。

这还有假,老子说一不二。雷麻子的眼里冒出从未有过的柔和的光芒。

柳娃子陷在雷麻子的眼波里,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把盗粮的事全部说了出来。急得孙团副一脸大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

柳娃子说完了,自斟了一大碗茶水,呼噜呼噜地喝着,雷麻子就喘了一口粗气说,好,真好,让一群小孩子耍了,娘里个蛋。一下子把酒桌掀了,掏出枪,一枪打花了柳娃子的脑袋,柳娃子还在喝水,脑浆就溅了一碗,“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了,柳娃子还沉浸在言说的兴奋里,脸上的微笑僵了。

所有人都被这种场面惊呆了,吓得两腿战抖,孙团副抚着柳娃子尚温热的尸体哭起来。团长,团长啊,他还是个孩子呀,他还是个孩子呀……

雷麻子就用嘴吹了吹枪口,一脚就跺倒了孙团副,日你娘,年前在巨野,你一梭子就撂倒了八个小孩,也没见你这德行,老子就枪毙一个,你倒训起老子来了!

可是……可是……可是……孙团副哭丧着脸呜呜咽咽地说,他是我兄弟啊!

雷麻子打着哈哈冷冷地说,对不起了,老孙,老子我喝醉了,这场酒算我的。说完,从兜里摸出一把大洋,往地上一洒,摇摇晃晃而去。

如今,当年参与盗粮的只有我爷爷还在。那天,孙团副气势汹汹地抓人时,我爷爷恰巧在外面割草,看到情况不妙,一溜烟就跑了,剩下的那些孩子,被孙团副蒙上了眼,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我爷爷说,想起当年那些事,那些人,他们的面孔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面前,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陈道友、陈进场、陈同坤……还有柳娃子。爷爷说这些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泪花,晶莹剔透。

陈晓冲,男,山东省成武县人,某小学校长。此篇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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