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何须算

云溪子

算命不知起源于何时。有说起源于《易经》，有说起源于“河图”、“洛书”，更有说起源于原始社会的占卜。不管起于何时，总之历史已经不短了。许多古书中有过算命的记载，古小说里更是不乏算命的情节。算命不但历史长久，而且算命先生遍布城乡，几乎无处不在。

吾之家乡，是长江边的一个小镇，虽然算不得穷乡僻壤，却也实在说不上繁华之地，旧时不过万来人口。搜索吾儿时最初的记忆，其中就有算命之事。记得每逢三、六、九赶集，在故乡那条顺江而建的小街上，摆着好几个卦摊、算命摊。即使是平常天，也不时走来一位算命老生。有一位常来街上游走算命的瞎先生，是吾等一帮小孩子喜欢的。他边走边拉胡琴，什么“孟姜女哭长城”、“四季花开”、“跛子赶场”，对于没见过什么乐器的孩子来说，听起来很新鲜。他坐下歇息的时候，总是给孩子们讲故事，什么吊死鬼抓替身啦，关老爷显灵啦，包公地狱断案啦，怪有意思的。不过讲完故事他总要说：“快去叫你妈来给你算个命！” 算命是要花钱的。母亲曾经忍痛用全家一顿饭的钱，让瞎先生给吾算过命，不过，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吾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吾就想：命是什么？是能算的么？待到后来上了学，特别是上了大学之后，觉得算命之类，不过是骗人的无稽之谈，便把它抛之脑后了。随着时光的流逝，算命这个行当也日益没落了。

没想到，过了许多年，算命又时兴起来。有用传统的老办法算命的，更有用扑克牌算命的，甚至用上了最新技术——微机算命。在城镇的大街小卷，在乡村的集上村头，常可见到算命先生的身影。在风景名胜地，算命先生、看相师更是三五成群。不但算命“先生”不少，请算命者更是趋之若鹜。吾见之甚是不解：衰微多年的行当，为何又兴旺起来，难道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更令人不解的是在请算命的人中，有一些是被称为时代骄子的大学生，甚至有共产党员！

有的人不但请人算命，而且很信。有人说，某某先生算命很神，不但把过去的事说得分毫不差，还将未来的沟沟坎坎也料得清清楚楚。有人说，某某先生不仅能断出吉凶祸福，还能指出化解之法。这些，只是听说而也，未曾亲历，吾不以为然。但是，一件发生在吾之熟人身上的事，着实令人吃惊。

吾认识一对夫妇，双双均为大学毕业生、共产党员。夫妻俩经过“史无前例”时期的磨难，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心情舒畅的日子。工作有“进步”，待遇有提高，夫唱妻和，恩爱有加。特别使二人陶醉的，是他们已上高小的儿子。这孩子不仅长得白白的脸、高高的个儿，浓眉大眼，而且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优秀，尊老爱幼，很会来事儿。见过这孩子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孩子的外婆更是视这个外孙为心肝宝贝。一次，外婆请先生为宝贝外孙子算了一个命，并将先生的话写信告诉女儿、女婿。那天，夫妻俩下班回家，接到了来信。信中云，这个孩子上应天星，乃一天才，未来前程无量，会有一番大作为，父母也会因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这个孩子一生中有两次大劫难。一是今年不可近水，近水有大灾；二是二十岁时不可近火，近火有大难。夫妻二人阅信后认为满纸荒唐言，纯属无稽之谈，便一笑了之。然而正在此时，孩子的几个同学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孩子坠江而亡了。这一晴天霹雳使夫妻二人头脑一片空白！孩子不会游泳，从不下水，为何坠江呢？原来，几个小朋友到江里游泳，他在岸上给看衣服，不知怎的掉下了江。世上哪有这样碰巧的事，算命不能近水，便溺水而亡！从此，夫妻俩改变了自己多年的信念，都信服了命运之说，当然也信算命。

此事引起了吾的思考：什么是命运，有命运吗，命能算得出吗？“命运”二字经常联用，而且常常互为解释。但若细究起来，这两个字的意义虽有相近、相涵之处，却也是有区别的。何为命？《易经·乾卦》对“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有一注：“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是也。”吾以为，用今天的话说，所谓命，就是人所承受的富贵、贫贱、短命、长寿之类的安排。命，人只能承受，那当然是“上天”的安排了。为何运，运为转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而这种转动于人含有定数，成为气数、运气，“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汉书·高帝纪》）窃以为，通常所谓的命，是冥冥中的主宰对一个人一生贵贱、福祸、康病、进退、夭寿等的安排；通常所说的运，是这个安排实现的过程。

这是吾认识中命运的含义。但是，吾是不信有命的。且不说吾根本不信冥冥中有什么主宰，就按信命者的理解，有些问题吾也找不到答案。新中国诞生，富人和穷人的地位掉了个个儿，难道所有的富人都是同一个“命”，所有的穷人同一个“命”，而且同一天都变了？算命先生说，一个人的命是由其“生辰八字”决定的。世上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生者，至少以千百计，他们的命都一样吗？据说按算命先生的指点，可以祈福、避祸、消灾。若是福可祈、祸可消，那祸福岂是命中的定数？不是定数又有何命可言？

既然无“命”，那么先生为何对那个孩子近水有灾算得如此准呢？此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确实显得费解。不过吾心有疑问，那位算命先生算了许多命，都是这样准吗？据说，他算的许多人身上的许多事，并没有如其所说那样发生。算得不准的，人们一笑了之。若是“准”了一次，哪怕是万分之一，便纷纷扬扬传开了。神话就是这样产生的。其实，事情的发生总有一个机率，说上千百次，就会有言中的时候。这样的言中，对于诸多的言而不中来说，完全是偶然的。既然只是偶然言中，那说明事件的发生也只是偶然的，并非是“命”中注定。那个孩在彼时彼地落水是偶然的，先生算命言中也是偶然的。可是两种偶然性叠加，又似乎很必然，给“命”留下了空间。就像在赌场里，千百个人输了，而有一个人赢了大钱，甚至一夜暴富。若是有先生算过此人有财运，于是便成就了神话。其实，赢者纯属偶然，与命运何关！有人可能会问：那么多人输了，为什么赢者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任何一个人赢了，都可以提出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吾只能说这是一种机率而非定数。许多在宏观上说是偶然发生的事，落到具体当事者身上又显得太必然了！反之，一些在宏观上说必然会发生的事，而在某个人身上、某时某地发生，又显得太偶然了。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而且由于现实生活的复杂性，这种关系经常以曲曲折折、真真假假的现象表现出来。难怪总是有人信命！

与命直接相关的是“运”。吾既不信有上天注定的命，当然也就不信有实现这种命的运。不过，若是把“机遇”看作“运”，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世界太复杂了。在机遇问题上，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关系表现得十分错综复杂，甚至看上去纯粹是偶然的。同样是德才兼备者，有的人终究未有机遇，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而有人却得机遇，干出了一番事业。更有甚者，因为机遇不同，不是优胜劣汰而是劣胜优汰。体育比赛的抽签分组，就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机遇总是光顾那些希望积极有所作为又做好了准备的人，但谁也挡不住必然性总是以偶然性为自己开道。吾不信命运，但承认机遇的重要。如果将是否碰上机遇称为是否走运，吾也赞同。不过，若将“走运”换言为“幸运”，可能更确切些。

只要必然性总是以偶然性为自己开路，只要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道路，就会有人相信冥冥中的主宰，就会有命运说，就会有人信命、认命。这是社会生活中难以避免的现象。然吾以为，命运之说，是强者对自己权势合理性的论证和维护，是弱者对自己痛苦的无奈叹息和自慰。反正，吾是不信命、不认命的，而且以为，正是因为不信命、不认命，才有了今天的“幸运”。

也许吾有些怪癖，也许是吾蒙昧。既然命运是冥冥中的主宰所定，那就是天机，天机岂能为世人所知？故吾以为，是命不可算，可算的不是命。以吾的性情论，退一万步说，即使有命，算又何用？反正“是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还不如坦坦然然、豁豁达达地生活，既不因命中有福而盲目乐观，也不因命中有祸而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