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艾清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小学和初中是在江苏北部的村级学校度过的(是否读过幼儿园实在毫无印象了),之后我在苏北乡镇读了高中,到城市读了大学和硕士研究生。一路走来,最魂牵梦萦的校园还是那所农村初中。她有个听着有点传说感的的名字,我算是那里走出来的书读得最多的人了。当年,通往校园的泥土路、低矮的校舍、校园旁的那条土沟、校园后的那条朝阳经常在河面照射出一条大金柱子的河,这些灵魂深处的记忆常令我午夜梦回。二十年间,我一次次回老家时悄悄地远观过、重返过那校园,常是如看着父母老去、看着家乡低矮的老房子的感觉,亲切又夹杂很多伤感。也许就是这样的复杂心情,我一直不敢真正去探访现在的母校。当我鼓足勇气,再次真正回到我的母校,见到我当年的老师和一些不认识的年轻老师,看到校园中的孩子,看到变化不大的校园,甚至又坐回课堂听课,思及她的前世、今生和未来真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前世:热闹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丁旺盛,几乎每家都有几个孩子,往往一家有不止一个孩子在学校读书。因此差不多每个村都有完整的小学,几个村合着一所初中。学校上下课悠远响亮的钟声是给学生的信号,也是农村人的时钟。早晨,大人们催促孩子:“快点吃,上学去,要打钟了”;中午,田间劳作的父母相互招呼说:“回家烧饭了,要响放学铃了”;下晚的放学铃一响,人们就相互招呼说:“明天再弄吧,回家歇歇了”。
孩子们或步行或骑着家里的老式自行车,三五成群穿梭在农村的泥土路上。学校每个年级可能有两三个平行班,每班都有四五十人,校园人气很旺。课间人声鼎沸,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响彻农村的田头。劳作累了的父辈直起腰,侧耳听一会,会心一笑,又满是力量地继续“面朝黄土”。
父母会在劳作之余经常教育孩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跳出农门。学校也有很多孩子学习很认真,老师教学也很有积极性。我尤记得:数学老师拿着三角尺讲解数学题的样子、语文老师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红楼梦》人物关系图(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红楼梦》)、走路有点蹦跳样子的英语代课老师教我们唱英语歌讲某个外国故事、总在校门外卖各式小零食的老奶奶……。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认真读书上学,课余帮家里干活,会做所有农活。我记忆中的小学、初中甚至高中的生活都是非常清苦的。我懂得替父母分担,知道要靠读书改变命运;记得路旁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喜欢乡村宁静安详的夜晚和淳朴善良的农村人。这些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
今生:萧条
我终于请假几天,协调好工作、安顿好孩子,带着寻梦般的心情在非假期的时间,回到我的母校。触目所见,倾耳所听,却不同当年。看着那只依然悬挂着的、却已锈迹斑斑的老钟,一些悲凉袭上心头:现在的校园真是萧条啊。
记忆中当年哪些思维敏捷,挥洒自如的老师都已经老去,虽然有些还在上课,却有时会思维断档般地停留;恍惚间数学老师讲数学定理的方法和当年没有变化,只是我已人到中年;我不知道名字的年轻教师,满口的抱怨:上级基本不管这样的村级学校、外出学习轮不到这个学校的老师、城里老师做的课件其实很简单也没什么用。学校有信息工程“村村通”时买进来的二十台左右的二手台式电脑,但基本是开不了机的,机房是学校唯一安装了防盗门的地方。唯一一台可以上网的台式电脑在阁楼小间里。年轻的男老师和住在城里带着孩子的老婆聊着QQ,打开的网页是怎样做红烧鱼,说是周末回家给孩子做。因为绩效工作施行,教师待遇在农村算是很高收入的人,所以很多老师在城镇买了房,周末或每天放学返城住家。老师的办公室,除了不多的几叠作业本,几乎空荡荡;住校的老师宿舍就在教室的后面一排,没课的老师没到十一点钟就已经吃饭了。
班级稀稀拉拉也算是从幼儿园到初三都齐全的村级中心校了。幼儿园的孩子坐在水泥斑驳、空无一个玩具的教室里,一遍遍地抄写黑板上的老师手写的“人、口、手”;小学的孩子趴在破旧的课桌上跟着老师读着书;初中的孩子歪着身子,半趴在桌上,桌上或什么都没有,或只有本语文书,或只有张学习类的报纸,在某节语文课上没一人主动开口回答老师的问题,甚至被点名也是不开口。老师很不喜欢现在的孩子,说没有我们以前刻苦,大孩子只知道拿着在外打工的父母的钱,好吃懒做,偷偷上网(村的小街上有家网吧)。孩子基本是留守儿童,年迈的爷爷奶奶只能管吃喝。
虽然这所初中可能是农村教育或村级学校的个案,但她真实存在,是我的母校。我的心头有如同鲁迅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的萧条感。
未来:迷茫
虽然我是从农村走出去的、虽然后来我学的专业是教育、虽然我一直心系农村教育,我深深陷在当前农村教育的困境中,无能为力,甚至万分迷茫。专家说,我们当前的教育是“离农”的,一方面是当前教育的城乡不公平,另一方面在造成将来更大的不公平,少数佼佼者往往也是“逃离农村的”。我在城里有了工作,有了家,究竟是农村教育的成功还是失败。我为自己不能抛开一切投身改造农村教育,不能为我的母校尽点力而深深自责。我为老师那句“时间多得可以晒干了挂在墙上”而惊心,一辈子坚守农村教育,临近退休却只是颓废地等时间走过;我为年轻教师对教职只有应付和抱怨,没有任何进取心而失望。出于尊敬,我不敢指责我的老师们;出于情面和身份缺失,我没资格指责哪些年轻教师;出于无奈,我无法指责那些等着孩子满年龄就带出去打工的父母。甚至,我也无法指责哪些孩子,他们基本都明确未来就是进城打工的命运,“上大学,也找不到好工作”让我无言以对。因为专家们早就研究过,农村孩子在读大学、找工作等诸多方面处于逆势。
对于村级学校,教育管理和理论研究、实际关怀都似乎是“春风不渡玉门关”。我省对西方的援教、支教工作做得轰轰烈烈,为什么不能真正关心这片经济有所进步,教育似乎在倒退的苏北教育;当我们给那些远道而来的教师培训时,为什么不能全员培训村级教师,起码能让他们知道外界的教育是怎样的。甚至我们使用的教材也存在城市中心倾向。
归来,我还几次梦回母校,却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每每清醒就很自责。似乎内心的自责是我唯一可以为那片土地和母校做的。为了逃离这自责,我写下了这些。
(作者单位:江苏省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