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周有光先生

2013-04-29 00:19张昌华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张允周有光笔者

张昌华

当2011年元旦的钟声敲响,“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一百零六岁了。孔孟以及皇帝老儿们也只活了七十三、八十四,而周有光即荣登茶寿,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他是仁者,更是智者。

我与周先生相识近二十年了,那时他尚“年轻”,(他认为他的生命从八十一岁开始,他曾高兴地对笔者说:他九十二岁生日,一个小朋友送他的贺年片上写着“祝贺12岁的老爷爷新春快乐!”)叩门拜访,为示对远客的尊重,他往往不劳小阿姨开门,自行策杖揖门迎客。他耳虽不聪,但“武装”起来戴上耳机,与客人交谈,答对如流。他的睿智、博识和反应的敏捷,令我等小字辈不敢放言奢谈,害怕一不小心被他捉住皮袄里的“小”字。《多情人不老》出版前后,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徒手蹭饭也不脸红。再以后,我与周、张两大家族的成员过从较多,所得的“内部资料”也多,所知道他们的家长里短也不少,现写出来与读者朋友分享。

那时登周府造访,与我聊得最欢的是允和先生,她谈锋奇健,又因我们同姓同籍(皖),她把我视为“张家的孩子”,戏说“犯了错误也不打屁股”(详见笔者相关文章)。再加允和先生一辈子在有光先生面前恃宠而骄,家里来了客人,允和喜欢把客人邀过来跟自己聊天(或许是好让周先生静心读书、看报、写作)。有光先生素有绅士风度,也甘心谦让;偶有兴致,他会拿一只小凳坐在一旁陪听,那情景,可拼成一幅“婦唱夫随图”。有光先生插话,往往“蓦话三千”,会把话题推到极致。在两位长者膝下,我也会卖乖。新千年我摊开册页,请二老留墨。有光先生大笔一挥“人得多情人不老”,允和先生联下句“多情到老情更好”。他还送我一张1998年拍的新版“伉俪照”,那是“执子之手,与其偕老”的注脚,羡煞人也。

张允和八十岁时写了篇《温柔的防浪石堤》,追忆她十九岁时在上海滩与周有光第一次约会的情景。且看那份含蓄,那缕柔情,那份浪漫:吴淞江边的石堤上,他取出一方手帕,让他们好席地而坐,又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的英文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事先把一枚别致的书签夹在书中。她翻开书签的那页,是书中主人公两位恋人相见的一幕,“我愿在一吻中洗尽罪恶”一句赫然在目。她脸红,窃思这是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出汗;他又掏出一方帕巾塞进她的掌心。张允和又写道:“她虽然没有允许为他洗尽了罪恶,可是当她的一只手被他抓住的时候,她就把心交给了他。”他们于1933年4月30日步上了红地毯。沈从文在他们结婚照背后写了一句“张家二姐做新娘”以资纪念。

周有光、张允和他们双手这么一握,就是七十八年。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温柔的防浪石堤坚如磐石,他们共同携手迈进21世纪。

2002年张允和走了。周有光很伤感,他对我说:“我们结婚七十年,婚前交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两人中少了一人!她忽然地离我而去,使我不知所措。”(2003年7月10日致笔者信)自然的规律是无法抗拒的,周有光是智者,信中又说:“后来我忽然想起,青年时候看到一位哲学家说:个体的死亡是物种进化的必要条件。我恍然大悟了。我已经九十八岁,活到一百岁也只有两年了,跟她同归灵山,为时不远,这是自然规律。这一想,我泰然了。”

“拐杖”张允和走了,以后的日子里,踽踽独行的周有光把整理出版亡人的《昆曲日记》当做头等大事。此书稿张允和健在时曾托我,我想安排在本社出版,未果。后来我介绍给山东画报社,他们表示有兴趣,并从周宅取走文稿、照片。可书稿命运多舛,“允和遗作《昆曲日记》山东画报社已将稿件送还我处,未能同意出版。我理解他们难处。最近我跟此间语文出版社商量,以作者不受稿费为条件,得到他们的帮助,同意出版。……您可以放心了。您为此书的努力,虽然山东未能实现,我同样对您万分感谢!”(2003年7月10日致笔者函)后我又联系浙江一家出版社,仍以无果告终。

九十七岁高龄的周有光,一边伏案耕耘,重新整理允和的手稿,再度搜集发黄的老照片,完善、提升书稿质量,一边请昆曲名家写序,联系出版琐务,于两年后终圆了允和先生的梦。他在赠我的那册《昆曲日记》扉页上写了“好事多磨”四个字。这真是“甘苦寸心知”了。

2003年初,有光先生大病一场,他挺了过来,居然奇迹般康复了。是年秋我拜访他,老人家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他戴上耳塞,耳机线优雅地低垂着,坐在硬木椅上与我对谈一小时,茶都不喝一口。他对我说:“九十九岁生日是在医院里过的。医院送了只大蛋糕还有一盆花。好多病友从窗外看我这个老龄品种,我成了医院里的观赏动物。”有光先生说时还浅浅一笑,用白手帕不时揩揩额头的汗。我说他大难后必有大福。他又说:“佛家说,和尚活到九十九岁死去,叫‘圆寂,功德圆满了。而我的功德还不圆满,被阎王打发回来了,要我再读点书、写点文章。”真幽默到极致。我问他的身体近况,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前些日子,天津有一批他的老学生(七老八十的老教授们)聚会,邀请他这个老老师参加。我问你去了?他说我当然去助兴了!和风细雨的言谈中,有光先生对旧时月色充盈着浓浓的不舍情怀。周有光出生在常州一个大家族,周氏后裔遍布全球。2005年元月,他的众甥侄们为他出了一本大画册《我们的舅舅周有光》,图文并茂。那是非卖品,有光先生签名送我一册。在大画册内我吃惊地发现有一组周老游泳照片。那是2003年8月,有光先生忽来了兴致,要到北戴河玩玩。儿子周晓平等一行五人开车把他带到北戴河。一见浩瀚的大海,有光先生提出要游泳,命儿子晓平给他买了一套游泳衣,还捎带一顶玫瑰红小帽。七十老翁游长江本属新鲜事,百岁寿翁游大海,那当更是珍闻了。拥抱大海之后,有光先生又到沙滩上日光浴;仍不尽兴,又躺在沙滩上沙浴。那一幅幅照片记录了百岁老人的浪漫与潇洒。面对金色的沙滩、湛蓝的大海,儿孙们在沙滩上写字“2008-8-23 周有光 98岁 北戴河”几行字,相机拍下了这“永恒”的一瞬。

2004年秋,他的妻妹张充和先生由美国到北京举办书画展,展办方请他当嘉宾。周有光即席发言,诙谐叠出:说张充和在美国哈佛、耶鲁教授书法六十年,“弟子三千皆白丁”。他解释“白丁”时说洋人不懂中国的书法艺术,他们学书法不是“写”,而是“描”。还辅以手势助阵,逗得听众捧腹不已。

近年来,他一直坚持为《群言》写卷首语,而且都是一些尖锐话题。为民族的振兴,国家的强盛,有光先生以史为鉴,发表一些令世人警悚的卓见。关于《苏联历史札记——成功的记录和失败的教训》,当此文投给某刊后,编辑说“这篇文章我们不敢登”。周先生问:“为什么不敢登呢?这都是公开的苏联的材料嘛。”编辑说:“你把它结合起来就变成集束手榴弹。”周先生曾对我说,他是看了十六七种中外文资料后写的,他据史料把苏联历届领导人排排队,研究他们的执政和下台情况:结果不是死了下台,就是政变被撵下台。这就说明国家领导人终身制有问题……周老曾将此文打印稿惠我提意见。我发现他老人家十分睿智,他只列历史事实,让白纸黑字说话,不作任何评论。大概所云都是有案可稽的,这篇文章最后还是发表了,引起学术界极大的关注和兴趣。有光先生近年的系列文章,让我们感受到一位世纪老人对时事的关怀和感悟。他那从容、淡定的文字中,充溢着一个炎黄子孙的“历史进退,匹夫有责”的使命感。

周有光八十岁后,连出三本书,影响最大的当属《百岁新稿》。他在自序中说“希望《百岁新稿》不是最后一本书。”周有光的希望变成了现实。

“老骥伏枥”,2010年他以105岁高龄出版了新著《朝闻道集》。(“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语)这在中国出版史上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他引述大量的中外史料,以“俯瞰全球的文化视野,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背景,语言大师的清通文字,历史老人的清明睿智、现代公民的社会关怀、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丁东),冲到当代思想文化的最前沿,提出一系列令人警醒思考的话题:美国如何长盛不衰?苏联为什么会解体?东西方文明是否可融合?以及“大同理想”和“小康现实”等等。这是一本说真话的书。有人评论,他与巴金一样,是位敢说真话的人。

在我与周有光先生的过从中,他的博学、他的慈蔼、他的幽默我感受甚多,其例不胜枚举;而我感受最深的是他的谦逊。他对我说:“我是(文字)专业工作者,一向生活在专业井底,抬头只见月亮大的那么大的一盘天。离开专业之后,发现井外还有一个无边无际的知识海洋。我在其中是文盲,我要赶快自我扫盲。”(2009年4月14日致笔者函)他思想前卫,行为也时髦。他用电脑写作时,我尚不知电脑为何物。说来脸红,四通打字机我是在他家第一次见到的。他曾把《人类文化的結构形式》、《后资本主义的曙光》和《苏联历史札记》寄给我“指正”,征求小字辈们的意见。信中他自谦“我,铜臭(学经济,笔者)不知文学,老来补读史书,乱写杂文,消磨余年。”(2003年9月10日致笔者函)他自称时下是“无业游民”,还谦言他为《群言》写的卷首语是“胡说八道”。我印象极深的是最初我邀他加盟“双叶丛书”时,他说:“我和内子张允和都不是文学家,也不是名人。我的文章不是文学作品,张允和的文章是随便写写的散文,列入‘双叶丛书恐怕很不相称。”(1997年10月15日致笔者函)后来还是我请他干孙女曾蔷帮忙,强行拽过来的。老人十分善解人意,一事当前,喜为他人着想。《昆曲日记》屡屡遭挫,他写信安慰我“退稿是常事,不影响感情”。(2002年9月20日致笔者函)。他是一个有骨气的文人,为《昆曲日记》出版的困境,我想走偏峰,打通关节后,我请允和先生给某人写一信说明介绍该书情况,希望得到关注之类的话,有光先生说此举“万万不可”“宁可不出”。

有光先生为人厚道也是名闻遐迩的。允和先生去世后,我写了几篇缅怀小文章,他每每即来信鸣谢,说对我的“高情厚谊,不胜感激”。在允和逝世七周年之际,他为《北京晚报》(2009年4月3日)写了篇《允和二姐,我向你天上问安》,又旧事重提,真叫我汗颜。我用毛笔在花笺上写了一封长函致谢,他很喜欢,竟说要让他的家人把它裱起来。每有新著出版,他都不忘签名惠我一册,连信封都是亲写。

周有光先生80年代即“换笔”,是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他给我的信,都是电脑打字的,只有署名是手写的。今年四月我贸然给他写了信封,“倚小卖小”,说想收藏他一封手写的信。一周后他即寄来,一笔一画写在方格纸上:“历史进退,匹夫有责”。那是他的哲思,也是警句,更是对我们下一辈的希望,吾当铭记。

有光先生对当前的青少年成长十分关心,2009年8月他给温家宝总理一封信,专事谈青少年教育问题,托李锐转呈。李锐为老人的精神感动不已,立即遵嘱代转,并向有光先生表示敬意。9月25日,有光先生不听李锐的再三劝阻,硬是坐着轮椅,在儿子周晓平的陪同下访问93岁的李锐,探讨学问。李锐说:“周有光前辈以104岁的高龄发表新论,创造了跨世纪的传奇。”

“有光一生,一生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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