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实·感官视界
自由撰稿人,兴趣涉及各门类艺术,理论及其界限之消融。
尽管如画提供了一套风景语法,但是从1795年至18世纪早期,特纳已经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其中的限制。自然并不是被有关空间的抽象原则所控制的,同样它也不遵循一个准确的阐释逻辑。自然依照的是一种更为多样性的体系,人是不可能完全总结出来,更是不可能加以改造的。逐渐地,艺术家开始相信,对于自然的理解与阐释有可能是内在的,是存在于艺术家主观头脑之中的东西,艺术家要表达得出色而准确,需要的不仅是热切的观察,也包括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够揭示。当然,艺术家的身心在投入之前必须要预先具备良好的教养与趣味,这种前提条件是由“如画”提供的。
从如画理论本身看,吉尔平宣称如画是优美的一种,但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崇高的粗糙和不规则性,如画是可以经由同“壮丽”元素的混合而被提升的。普莱斯将“如画”作为位于优美和崇高之间的一个美学概念单独提了出来,并认为加斯帕·杜格的作品最符合“如画”的特质,而杜格的作品虽然综合了洛兰的浪漫和普桑的坚实感,但其本人也显示出更接近“崇高”的趋向。从本质上看,如画属于古典主义范畴之内,但它同崇高的关联又使它具备了崇高的一部分特质。特纳“如画”阶段的“崇高”倾向从理论本身看也是有其滋养生长的空间的。
此外,从1798年开始,特纳开始对题画诗发生了兴趣。在1798年和1799年的展览中,特纳依照惯例在作品条目中加了题画诗。1798年引用5首题画诗:其中4首取自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1700-1748)的《季节》(The Seasons),1首取自弥尔顿(John Milton)。1799年,汤姆森1次,弥尔顿2次,马莱特(Mallet)和兰瑟恩(Langthorne)各1次。1800年,第一次出现了几段特纳本人所作的诗。
为什么特纳觉得需要为绘画加诗?他长期努力写诗表明它不仅仅是为了赶时髦。他当然清楚绘画的好坏是由画面本身决定的,但他也希望通过诗歌使画面思想得到进一步提升。18世纪的英国理论界在倡导“如画”的同时也将其思想渊源上溯至古典时代的“诗如画”传统,这也就从古典渊源上为诗画平行比较找到了理论传统。从16至18世纪,这一观念一直吸引着学者的注意。即使绘画的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取得了与诗歌平等对话的可能,但是,从学院传统来看,此时的风景画还需要凭借诗歌传统来提升自身的地位与价值。此外,诗歌也可以使特纳更深刻地洞察自己的与传统密切相关的创作过程,对于观众来说更是如此。
与特纳关涉的诗人据粗略统计,包括弥尔顿、蒲柏(Alexander Pope),及其继承者詹姆斯·汤姆森,以及此后的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华兹华斯(Wordsworth)、拜伦(Byron)、坎贝尔(Campbell)、罗杰斯(Rogers),等等。可以说几乎涵盖了英国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诗歌界的著名代表人物。在所有这些诗人中,汤姆森(James Thomson1700-1748) 在与特纳的关系中占有中心位置,通过特纳的引用、提及,以及持续不断地在诗歌中对他表示敬意。在他作品的每个阶段,他不断地回溯到汤姆森来寻找灵感。特纳的诗作《希望的谬误》(Fallacies of Hope)就是特纳参照和模仿汤姆森的《季节》的成果。
汤姆森从以下两个方面给予特纳以深刻影响:
1)增加了画面的动态元素
汤姆森同样与绘画关系密切,他同样从16世纪晚期和17世纪的代表性画家那里汲取营养,如威尼斯画派、克劳德·洛兰、普桑、罗萨,他们帮助汤姆森在诗歌文学中加入了绘画图像的动感,特纳画面中的动态元素与他对汤姆森的热衷十分不开的。特纳对《季节》一诗推崇备至,比如这首《夏天》(Summer)中的部分诗句:
悬崖陡峭,
洪水上升带来令人震惊的恐怖
在返回时又减弱了——荒芜的欢乐,
野蛮地穿过它所有忧郁的界限,
粗陋的遗迹闪闪发光;大海,
在一些突出的海角顶端望,
远离蓝色地平线最远的边缘,
无休止地反射着一丝浮动的微光。
我们看到新式的汤姆森原理——即场景之间动力关系的展示。自然的内部运动包含相反事物之间的不断冲突,正如汤姆森的诗歌所揭示的那样:荒凉的悬崖和柔和的光,荒凉和丰饶,恐怖和欢乐,靠近和远离,所有这些相反的因素聚合在一起,并在此基础上达到一种新的和谐。光不仅仅是光本身,光是蕴含在其他许多事物中的活跃元素。这是汤姆森的观点,同时也是特纳的观点。虽然这在特纳晚期的绘画,比如《暴风雪中的汽船》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但随着特纳对如画理论中的写实性因素的关注,进而从荷兰风景画转向对英国暗色调绘画的进一步探究,这种动态元素在世纪之交就已露出端倪。特纳从汤姆森那里发现的美学基础也促使其离开了如画风格。
2)促使特纳发现了普桑
从汤姆森那里,特纳不仅获得了视觉方式,即运动、光的改变、风景的各种对比,同时也得到了这种视觉方式背后的艺术价值体系。在特纳研究克劳德·洛兰、威尼斯画派、罗萨、普桑的同时,也通过汤姆森将他们纳入思想的版图。
如前所述,作为特纳长时期灵感来源的汤姆森首次出现在特纳的艺术中是1798年,这一时期也正是特纳研究普桑作品的时期。特纳对这两个人同时发生兴趣,最大的可能性是特纳在这两个人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相似性,即对自然和古典古物的重视和重新发现。最使特纳感兴趣的,是他在对诗人的研究中发现,诗歌中提到了他应该研究普桑的独特原因所在。在汤姆森的《自由》(Liberty)一诗中提到了普桑,作为使古风(antiquity)再生的艺术家,普桑被汤姆森挑选出来;而在这之前,作为大旅行的成果之一,普桑的艺术早已通过版画的传播产生了影响:
来自罗马,一会儿,多么棒的画,长时间地博得喝彩,
随着普桑的到来;古老的设计,提升了
晴朗的前景,朝向另一种精神:
一种多么出色的艺术,无价,
久负盛名并只有绘画轻松给予,
她格调优雅,并且,经由阴影区域,
画家全部充沛的精力倾注其中;
为什么在此时,特纳有意识地关注普桑的艺术?为什么特纳选择普桑?在特纳作品中,崇高作为一种观念的出现,其重要因素是特纳想将风景画与理想化和说教目的结合在一起,而理想化和说教目的又一般与纯粹的历史画紧密相关。普桑的建筑概念,有表现力的人物,以及风景的高贵感,恰好为特纳提供了有益的建议。普桑成了吸引特纳关注历史和理想风景的中介,当特纳在1802年左右寻求诗史和崇高庄严时,普桑就显得极为贴切了。
那么,特纳发生转向的具体契机又是什么呢?
1)特纳进入皇家学院
1768年乔治三世(George III)按照法国学院的样式和格局来构建英国皇家学院伊始,就对皇家学院严格控制,并一直希望用历史画来昭示王权。
据材料显示,特纳非常热衷加入皇家学院,并为此付出了漫长艰苦的努力。委员会反复的开会与投票,特纳全力打探消息,热情地寻找委托人,多次找到法令顿(Joseph Farington,1747-1821) 希望予以协助。1798年至1799年,特纳成为皇家学院准会员。在1802年,特纳终于如愿以偿,正式成为了皇家学院委员会的一员,并被授予证书。特纳进入早期学院展览的油画作品《埃及的第五次瘟疫》(The Fifth Plague of Egypt)完全符合当时的学院准则:主题合适,构思宏大,向过去的原则致敬。这同样也是庚斯博罗和雷诺兹的原则,他们就是凭借对宏大题材的处理进入了皇家学院。新的学院责任是促使特纳离开了如画风格的契机之一。
2)1802年的欧陆之行
1802年,随着《亚眠条约》的签订,英法之间迎来了短暂休战,英法之间的交往骤然升温。拿破仑通过征服战争中从欧洲各国掠夺了大量藏品,开始在卢浮宫展出。这是一个亲眼观摩原作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此前对欧陆古典大师的了解都是经由版画和印刷品得到的。特纳是第一批去卢浮宫观摩的画家之一,他1802年7月15日从英国出发前往法国,特纳对普桑艺术的了解在此次访问卢浮宫时加深了,而其他在1802年访问巴黎的英国皇家学院艺术家,如本杰明·韦斯特(Benjamin West,1738-1820) 、约翰·霍普纳(John Hoppner,1758-1810) 、约翰·弗拉克斯曼(John Flaxman) 却没有对普桑的艺术如此喜爱。大多数艺术家以他们的视角发现了与新古典主义相似的冰冷的朴素。而特纳对法国当代艺术兴趣不大,他在大卫式的古典主义和普桑的巴洛克古典主义之间发现了区别。这种区别暗含在特纳的草图笔记中对普桑的光线和色彩的论述中。特纳发现普桑具有与自己相同的特质,而这又不同于当代法国绘画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特纳的草稿本《卢浮宫研究》记录了他的兴趣所在。在25张临摹作品中,都是关于普桑《以撒和利百加》(Eliezer and Rebecca)的局部临摹,此外没有涉及其他作品。关于《以撒和利百加》的局部临摹范本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证明特纳对普桑的建筑表现感兴趣,这在几个月前特纳的《埃及的第十次瘟疫》(The Tenth Plague of Egypt)中已有所暗示。
特纳1802年的欧洲大陆之旅,除了参观卢浮宫藏品之外的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游览阿尔卑斯山,这是自从他临摹约翰·罗伯特·科曾斯(John Robert Cozens,1752-1797) 的水彩之后就一直引诱着他的一个心愿。在巴黎,他和友人结伴出发,旅行历经三个月,特纳目睹了欧洲最险峻的奇观。此次旅行不但让特纳亲身感受到了阿尔卑斯山壮丽的风景,同时也收获了400张图稿,为将来的绘画储备了素材。特纳后期的许多作品,不仅是风景画,还包括历史画题材的画面背景,许多都是源自阿尔卑斯山风景。
特纳发现了自然的另一面,这是不同于英国风景那种较为安静的一面,令人敬畏的,不可抗拒的一面,它的威严让人变得渺小。浪漫主义精神正在升起,其特征是对冒险和好奇的强烈兴趣,作为对18世纪理性的冷静超然的反动,19世纪的浪漫主义赞颂复杂的包容,急切地想了解这个世界,当浪漫主义转向了自然的时候,“崇高”是与他的风格最贴切的美学范畴,狂怒的海和高耸的山提醒人们人为的秩序是可以被打破的,人力是渺小的。特纳无论本能还是经验上,都倾向浪漫主义方式,他穿越阿尔卑斯山的旅行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纯粹的浪漫主义姿态,他带回来的作品处处显示着崇高主旨。
注释:
1.苏格兰诗人。汤姆森是田园诗的先驱,但他的田园诗已经不同于比他更早的,比如蒲柏的田园诗了。蒲柏只是部分写过田园诗,不过他所着重的是所谓富于画趣的美景,所用的诗体仍是他所擅长的双韵体。1730年出版了詹姆斯·汤姆森的长诗《季节》,这就不同了,写的是季节的更换和随之而来的自然界的变化,固然不乏良辰美景,但也常有惊雷暴雨,不只是细致地描写它们,还表达出它们所引起的人的思想感情。汤姆森认为这类题材的重大意义在于,“这一切都能扩大并激荡人的灵魂!”。不仅题材是新的,所用的诗体也不是流行的双韵体,而是白体无韵诗。当时文学评论界就有人认为蒲柏等人写诗作道德说教已经搞过了头,应该着重“创造”和“想象力”,才能使诗走上正途。蒲柏等人珍视“巧智”,现在人们则提倡“想象力”,“创见”,“灵感”,“性灵”,“天才”;蒲柏要求写得“正确”,“优雅”,现在人们提倡写得有生气,有深情;蒲柏等人的作品使读者得到道德上和美学上的满足,而后来的田园派、自然派的诗使他们感喟,沉思,忧郁。总之,新古典主义已在解体,一种新的情感气候正在形成。——引自王佐良《英国诗史》,译林出版社,1997年,pp.189-203。
2. Jerrold Ziff, John Langhorne and Turners ‘Fallacies of Hope, The Burlington Magazine,pp.340-342.
3.英国地景画家。1785年成为皇家学院会员,因长于权术,所以在美术学院中具有相当大的势力。
4.美国-英国画家。早年在美国学画,1760年前往意大利,呆过三年。他曾深受门格斯(Mengs)和汉密尔顿(Gavin Hamilton)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影响。1763年,他成为皇家美术学院的创始会员之一。
5.德裔英国画家,他曾是雷诺兹的主要追随者之一。
6.美国新古典主义雕塑家,在欧洲颇有名声。1800年成为英国皇家美术学院会员,1810年出任美术学院雕塑教授。
7.英国水彩画家。康斯太勃尔曾认为,他是“最伟大的天才,他的风景画前无古人……科曾斯的作品诗情洋溢”。他的所有作品出了仅知的一张作于1791年的油画外,均为风景水彩画。他与著名鉴赏家佩恩·奈特(Payne Knight)于1776-1779年到了瑞士和意大利,1778-1779年留在了罗马。当他和瑞士水彩画家德于克劳斯(Ducros)交往后,画风开始改变。1782-1783年,他再游瑞士和意大利,并远到那不勒斯,在这趟旅游中,他体悟到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伟大和意大利风景的古典美。他的风景画优雅而充满诗情,多施以蓝绿和青灰色调,设色清淡,风光明媚。1793年,他一度精神错乱,1794年接受蒙洛医生(Dr. Monro)的疗护。——引自‘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Art and Artists(First edition1990,Second edition1996)
蒙洛医生喜欢邀请艺术家参加其家庭聚会,这极大地帮助特纳,促使其打开了眼界。因为这聚会不仅是一个晚间派对,同时也是一个学院。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一到冬天的晚上,特纳和其他艺术家就围坐在Monro医生别墅的壁炉旁,主人的油画和素描收藏吸引着特纳,这些收藏包括庚斯博罗(Gainsborough)、韦尔森(Wilson)和科曾斯的作品。蒙洛医生有许多Cozen完成和未完成的草图,他想要复制,特纳和格廷共同为他模写复制,因此使科曾斯对下一代产生了巨大影响。——引自Jack Lindsay, Turner His Life and Work,chapter3 Icon Editions, Harper&Row, Publisherd,p.3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