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家族文学中的“父亲"形象浅析

2013-04-29 00:44解浩
江汉论坛 2013年9期

摘要:在中国现代家族文学中,“父亲”形象在文化层面上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从“专制的符号”及“父亲”的缺席到“隐形父亲”,从情感的复杂及“父权”的丧失到“理想父亲”的出现,本时期文本中“父亲”形象或被颠覆、解构甚至篡弑或又被重新神圣化,不仅映现着历史流动中文学塑造与文化想象的互动过程,也流露出现代作家流离于反叛与皈依之间的家园情怀。

关键词:父亲形象;缺席父亲;隐形父亲;理想父亲

中图分类号:I207,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3)09-0055-05

在家族本位制的中国,处于家族金字塔顶端的“父亲”因自然繁衍、伦理秩序及社会经济、政治等等各方面的天然优势而对整个家族成员拥有绝对控制权。费孝通先生曾将传统的家庭关系阐述为“父母子的三角”,“而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但是在现代家族文学的大量文本中,处在宗法社会家族血缘和政治体制顶端位置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家庭生活的中心,道德生活的向导,他们成了反面人物,成了被嘲笑颠覆的对象”,僵化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专制符号,同时也成了文化精英们枪口前的准星。然而,五四作家经由对父权的批判进入到对整个封建专制制度批判的同时,却陷入了情与理、文学描绘与思想批判的矛盾冲突。在随之而来的三四十年代,渐行渐远的封建家庭却又成了人们心中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饱经战争创伤的人们试图从这个似乎触手可及的“寻梦园”里找到灵魂的皈依之处。本时期家族文学所塑造的“理想父亲”形象,既迎合了时代精神的呼唤,也表现出文化、审美选择的多元化。

一、“专制的符号”及“父亲”的缺席

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其时代的反映,在文学创作和启蒙精神、革命话语及作家人生思考紧密结合的五四新文化时期,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批判成为变革的矢的,特定的时代使普通的人伦关系简化为某种象征意义。与父权紧密相联的“父亲”形象受到前所未有的抑贬,奉了将令的作家们“通过赋予父亲以父权乃至整个封建专制思想的象征,以表现他们对整个父权和整个封建专制思想的批判”。

胡适的独幕剧《终身大事》书写曾留学东洋的田亚梅女士与留学期间结识的陈先生自由恋爱,却被其父——虔信“祠规”的田先生——以“祠规”相威胁,田先生身上所体现的虚伪自私和专横冷酷等封建父权思想揭开了五四文学审父的序幕。田汉《获虎之夜》中的魏福生,以极其残酷的方式扼杀儿女的自由与婚姻。冰心的《斯人独憔悴》里,身为军国要人的父亲化卿把在南京参加了学生爱国运动的颖铭、颖石两兄弟禁铜在高门巨宅之中,凸湿当时社会父权的强大与冷酷。

出现在巴金笔下的高老太爷,更是把封建专制发扬到了极点。他要求高家所有的人都要绝埘服从他的意志,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不允许家里有一点“不和谐”之音。觉慧参加了反对军阀的学生运动,他大加训斥,下令把觉慧囚禁在家里。让男孩子读《礼记》、《孝经》,女孩子读《四女书》,企图制造一些听命于专制君主的忠顺奴隶。爱情婚姻问题上,他顽固的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得道理,违抗者必受处罚。”因此抓阄决定了觉新的婚事,义私自安排觉民的婚姻。觉民坚决不从,就让觉慧顶替觉民。他不仅在家里牢牢守住封建专制的堡垒,绝不让新时代的民主气息吹进来,而且在社会上还与一些冥顽不化的守旧派——孔教会的头目冯乐山之流打的火热,还要把家里的丫鬟当作礼物送给老朽冯乐山,结果逼死了鸣凤,又牺牲了婉儿。

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张扬个性解放、争取婚恋自由的青年男女的“父亲”大都缺席、早逝,或者未做明确的交代,改由母亲、兄长与其他家庭长辈替代缺席的“父亲”。罗家伦《是爱情还是苦痛》中的母亲,多次乞灵于“你爹爹”的遗命,要挟儿子接受其包办的婚姻;冯沅君《慈母》中的母亲,也以“你们要代我想,我要是这样做了,怎有脸再见你们的伯叔们”奉劝、控制自己的女儿。

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开篇之作《狂人日记》是鲁迅以小说参与历史发展的宣言。文本中以封建伦理家维护者的身份出现的是“大哥”,狂人根据中国令人心酸的现状和进化论的根本原理规劝大哥,却引起了大哥想象不到的惊讶和愤怒。于是大哥终于公开地承认狂人是个疯子,但是狂人却认为把疯子的名目罩上自己不过是他们巧妙的借口,因为疯子正是如“大恶人”、“犯人”般的被吃的借口。而且狂人回忆起5岁时即被吃的妹子可爱可怜的样子,而大哥,母亲,甚至自己也是吃了妹子的,当狂人发现“吃人”的欲望甚至渗透到相爱的家族关系。他感到深邃的绝望和悲哀。

上述文本中,“父亲”虽然缺席,其阴影却始终笼罩于每一个家族成员的心灵深处,母亲、兄长及叔伯们不仅自觉成为“父亲”的化身,以父之名代使“父亲”的权利,而且“由于其外在形象在作品中的消隐,更显示出了父权的广泛性与隐蔽性”。在中国,作为父权中心“孝”意识的横向延伸与纵向下衍,母亲、叔伯、兄长均有权代使父权的职能。因此,五四新文学作家通过缺席父亲形象的塑造,不自觉却更近距离地触及到了封建父权力量的顽固性、潜在性和广泛性。而在三、四十年代家族文学中出现的“隐形父亲”以及“理想父亲”形象,也正是此类“父亲”形象的历时延伸。

二、隐形“父亲”

三四十年代,时代主潮由思想革命转向政治革命。民族救亡的主题涵盖了这一时期的精神走向,文学中也有了新的发展。其中一部分作家作品感应着时代和社会的急剧动荡变化,将父亲放在政治的和阶级的典型环境中去表现。一部分作家则继续沿着“五四”文学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传统,将父亲作为封建专制思想的代表者加以批判,“五四”时期的“缺席父亲”形象进一步扩延为“隐形父亲”,其中女性的角色意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

《北京人》中的儿媳曾思懿与《寒夜》中的汪母因下意识坚守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道德已初具“隐形父亲”雏形。到了被傅雷称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金锁记》中,牺牲了青春和爱情后一旦成为一家之主,曹七巧也就从“被食者”、“食自者”成为“食人者”,疯狂的报复心理让她彻底蜕化为变态的魔鬼,利用“孝道”和金钱,破坏儿子长白的婚姻,逼死儿媳芝寿,并亲手葬送女儿长安的幸福,把“隐形父亲”的潜在和凶残演绎得无以复加。

对于从未享受过婚姻幸福的曹七巧来说,儿女的婚姻简直是对她畸形婚姻最大的嘲讽,而这种嘲讽每天都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作为身边唯一可以亲近并支配的男人,曹七巧对儿子长白潜在的占有欲莫名强烈,她引诱儿子整夜地陪她抽鸦片,时常收集儿子儿媳的床第秘事,然后迫不及待地当众抖露,让儿媳成为自己无爱无欲生活的殉葬品。于是在她的淫威下,“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鸡的脚爪”的芝寿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又挨了半个月光景”后死去了,填房的绢姑娘“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而“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对于大龄女儿在阴暗岁月中抓住的唯一一线光明——爱情,“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的七巧轻轻的一句“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就让长安曾经“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 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心爱的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转瞬之间,“也就变成了很久以前了”,自此,“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而当七巧决意要破坏女儿的婚姻时,张爱玲借童世舫的眼光说她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脸看不清楚”。这个意象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寓意深长,令人掩卷长叹。不是脸看不清楚,而是那个脸代表的人已面目全非,无限膨胀的嫉妒无名的愤恨已使她成为恶毒至极令人毛骨悚然的困兽,沦丧了最基本的母性和人性,彻底偏离了道德轨道,人已非人,七巧已经被封建礼教和罪恶的金钱彻底异化为父权社会的代言人——“隐形父亲”。

三、情感的复杂及“父权"的丧失

三四十年代,随着民族矛盾日趋尖锐,作家们对于“家”和“父亲”的批判锋芒也骤然减弱,他们普遍突破单纯从恋爱婚姻角度刻画“专制父亲”形象的囿限,把“父亲”置于更广泛的时空背景和社会联系中去塑造,文学的体制得以迅速的扩大。出现了“激流三部曲”、《雷雨》、《财主底儿女们》等等这样的长篇鸿制。这些文本弥漫着家国不保的感伤以及对儿时家园的眷恋,文化的因袭和父性的光辉的隐约闪现使“父亲”形象的塑造因此得以丰满厚实。专制、冷酷、虚伪甚至腐朽虽然仍是他们的本质,但“父亲”已经不再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平面化的专制符号,他们表现出的情感趋于复杂。时代巨变让支撑家族的经济霸主地位开始动摇,封建伦理秩序已被颠覆,为挽救将倾之大厦,封建家长们只有心怀侥幸的祭起最后的救命稻草。故而以前隐匿于其后的血缘关系悄然浮出水面,甚至在言语、举止之间皆隐隐有了一丝罕见的暖意。在传统中国,高高在上的家长们只有身上的神圣光环渐渐消失,并被层层剥夺父权之后,人性才有可能显现,所有这些信号也昭示着他们“父权”的慢慢丧失。

黄修己先生曾这样论及以“恶者”的形象出现在《雷雨》中的周朴园:“年轻时确曾爱过佣人的女儿——漂亮、温顺的侍萍姑娘,未尝没有闪现过要娶她的念头;及至他抛弃侍萍后家庭生活的不如意,在空虚孤寂之中也难免重温他与侍萍之间往昔那段爱情的旧梦,他在桌子上经常摆着侍萍的照片和保持着她的生活习惯等,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完全虚伪的。”三十年后的一天,周朴园意外地与侍萍相遇,带着多年来尔虞我诈的人生经验,周朴园断然决定“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这一次赶走“事实上遗弃,但在情感上又无时不在怀念”的侍萍,幻灭的情绪顿时盘踞了周朴园的整个心灵,他的精神再度陷入孤独苦闷之中。剧本写道:深夜两点,周朴园独自呆在客厅,“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照片,拿起,戴上眼睛看。”此后,虽有仆人和周冲两次打断,但他们一走,他又拿起照片端详,以至被刚从杏花巷回来的繁漪发现,奚落一番。不但如此,周朴园的内心还升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无限恐惧,对周冲和周萍说:“(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后——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栗地)不,不该!”很显然,在剧中人物的争执当中。周朴园处于显要的位置。可是,曹禺无意通过剧作来控诉他的种种罪行,而执意要“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塑造包括周朴园在内的所有人,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消解一般的是非评判标尺。对此,李广田在1936年就感觉到了,他认为对《雷雨》里的人物“简直没有办法来判决他们的是非,当然这里并不是没有是非的存在,不过我们是被另一种东西给破除了是非观念,于是不论他们是犯罪的,是无罪的,都赢得了我们的同情”。

《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捷三虽然还是作为一个传统家长的想象出现,生活古板,观念守旧,掌握着家庭的经济大权与蒋家每一个人的命运。不过,在与儿女们的冲突中,自觉的退让永远是这位貌似威严却深藏一颗赤子之心的“父亲”。在大儿子蒋蔚祖身上,蒋捷三寄托了最大的希望,为了儿子的幸福,他不惜对儿媳委曲求全。除夕之夜,他拖着瘦弱的身体寻找儿子的真诚与痴狂感动了陪同的警察,也让其他儿女们深深体验到慈父对孩子真挚无私的爱心。对于离家出走的儿子蒋少祖,他虽从感情上难以接受,把他视为骗子,但是,他并未真正断绝与儿子的联系,也没有作出与之决裂的举动,相反,他默认了女儿们对他经济上的资助和情感上的关心,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仅原谅了儿子的叛逆之举,还写信让他回家,与之握手言和,将家庭的一些财产与照顾弱小的责任委托给他,并谆谆教诲他不要自私,表现出非凡的信任和宽容。

和一切家长一样,蒋捷三在某种意义上造成了儿女们婚姻的不幸,可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知错就改。蒋捷三以“父亲”的宽容与爱心赢得了儿女们的尊敬,在儿女们遇到难以排遣的困惑时,“他们日益加剧了对苏州庄园的向往、加深了对父亲——封建家长蒋捷三的感情”。而在作者笔下,“老人”这个中性甚至略带温情的称谓,使得“父亲”蒋捷三的出现“标志着现代作家对封建家长的塑造已步人一个新的阶段,即从道德判断走向审美的把握,从简单的思想、制度的代言人到复杂人性的典型。”

如果说前期创作中,巴金笔下的父亲还是具有生杀予夺的人物,还是那种顿足一叫全家都得伏在他的脚下,不然就要倒霉的俄国式的封建家长,那么到了四十年代,他的创作已“……流露出一种其先前写作很少有的归家之感,温情也更多地替代了以前的批判与悲愤。”在出走——归来、批判——眷恋之间,巴金往父亲角色的人性人情中溶入了更多的复杂内蕴。《憩园》中的“父亲”杨老三因堕落无能丧失了往日的威严,甚至遭到了长子不留情面的当面呵斥,“哪晓得天有眼睛,你那个宝贝丢了你跟人家跑了。你得东西都给她偷光了。……我问你,你存得什么心,是不是还想在妈这儿骗点钱,另外去讨个小老婆,租个小公馆?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决不容你再欺负妈妈……”儿子义正词严,父亲唯唯诺诺,不仅失去了申辩的机会,甚至被儿子驱逐出家门。“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不承认你这样的父亲!”即使父亲如何荒唐,这样的场面在极讲“孝”道的中国也是不可思议的,可是眼下就是让杨老三遇上了,父子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使他成为中国现代家族文学文本中少有的被儿子直接驱除出家门的“父亲”,同时也自觉化身为“父权”丧失的标本。

四、以爱的面目出现的“理想父亲”

思想往往是形象的先声。但思想进入文学常常又有更复杂的表现。与五四思想文化先驱对封建父权专制的猛烈而集中的思想抨击相比,五四作家对封建父权的文学抨击似乎要软弱、分散的多。每个人的健康成长都与家庭的关爱息息相关。“母爱是人类最伟大的爱,这种爱根植于人物的最深处,成为人类不断繁衍的最伟大的力量:父爱既是社会的,也是自然的,它构成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职责,起到组织人类,发展自我的巨大作用。”难舍家园故土眷恋之情的现代作家很难将思想批判的意义妄加在以个体面貌出现的“父亲”身上,故而常常游离于把父亲当作单纯的“专制的符号”加以描写之外,更多的是试图触及专制下的冰山一角。所以,尽管鲁迅在《伤逝》中也曾写下“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式的句子,可是先生在写到做了父亲的闰土、华老栓等人物时。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悲悯和同情。远离了故乡的五四乡土作家,“隐现着乡愁”,温情脉脉的回顾家乡的人和事时,对父亲——哪怕是专制之极的父亲——更多的也是祈望发现一丝暖意。所有这些父亲形象,成为田先生、化卿、魏福生等专制型父亲形象的有力补充,一定程度上也丰富了五四文学中父亲形象的人物画廊。到了三四十年代,作家们更是打破传统的“严父”形象,试图塑造凸显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理想父亲”形象。

与《斯人独憔悴》动辄即把孩子禁锢在高门巨宅之中的“父亲”化卿不同,冰心在《去国》里塑造了一位思想进步、开明通达的“父亲”形象。朱衡不仅时时处处传递给儿子一丝丝理性和冷静,希望他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同时也给予他自由选择的权力,即使儿子辞掉优厚的工作,“父亲”也仅仅是“微微笑了一笑”,言语举止之间已传递给儿子无限慰藉。

如果说源于自身对父爱的深刻体验而将父爱的博大与宽广展现的真切深厚的冰心以一支生花妙笔刻画了人性庄严、健康、美丽、自然的一面,那么老舍笔下《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及祁天佑已经成为体现传统人伦之情的理想家长的楷模。祁老人德高望重、勤劳简朴,虽然是四世同堂的家长,但是不再是巴金笔下封建专制的典型,他对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以自己的言行成为“四世同堂”之家的精神源泉。同时,在小羊圈胡同,老人的人格与家教也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即便是面对乡下的佃户常二爷,他一样以朋友间的真诚与之友好相处,而鲜有城里人的尊卑意识。祁家四世同堂,家人之间唇齿相依,和睦相处,成为长期以来人们崇尚的理想家庭模式的典范。不仅让周围邻里羡慕不已,甚至英国人富善先生也暗暗称奇:看到祁家的四辈人,他觉得他们是最奇异的一家子。虽然他们还都是中国人,可是又那么复杂,那么变化多端。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的人伦之情是大家庭得以保持稳定的前提,但祁家几代堪称楷模的治家风范也是其历经战乱得以幸存的内因。作者自身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向往,使得《四世同堂》在战乱时期成为国人精神寄托的最后之绝唱。

说起“理想父亲”,总是让我们不由想起朱自清先生散文名篇《背影》中那个“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色大马褂,深青色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为儿子买橘子的“背影”。少年外出谋生。一生辛苦劳累,晚年却家道不济的“父亲”变卖典质还了亏空并借钱给祖母办完丧事后,不辞劳苦的为远行的儿子照看行李、和脚夫讨价还价,以至于连儿子都“心里暗笑他的迂”。父爱如山,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父亲”却通过生活琐事传递给儿子浓浓的爱意。纵观《背影》中的四次“背影”描写,除了一次写父亲的“背影”混入人群里,再也找不着了外,其余三次都是写父亲为买橘子而爬月台的“背影”,情至深处自无声,几处在我们脑海中定格般的“背影”特写,尽显父爱的朴实和厚重。“抒写了人人心中具有的美好亲情和那一时期中国家庭普遍伤感的情怀。”

五、游离于反叛与皈依之间的家园情怀

巴金曾说过“我的生活里,我的作品里都充满了矛盾。”这其实也是现代作家群共同的心理趋向,,对家族文化理性思考上的反叛与情感无意识下的皈依,语言层面上的激烈抨击与行为方式上的无奈认同所形成的情与理的矛盾和困惑,客观上造成了他们创作中的矛盾,却使他们笔下的“父亲”形象更加复杂而丰满,同时也更加符合生活真实。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激进先锋,现代作家彻底的批判旧家庭与专制家长并非难事,然而要彻底割断与家庭的联系却是痛彻骨髓的,故园难离,“‘家,对于青年知识者,并不总是一座阴森的城堡。不,它同时也会像黄昏的一抹斜阳,给人以‘闲适的柔美”。面对旧家庭时清醒的反思,现代作家更多的是义无反顾的叛逆。但一旦置身于旧家庭的分崩离析时,爱恨之间,他们潜意识里更多的是眷恋与皈依。在巴金眼里,“家”成为吞噬年轻人幸福和生命的罪恶的渊薮“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然而18年后,当巴金重返故园走过已经易主的公馆时,却仍然忍不住“用留恋的眼光注意的多看了照壁一眼”。和巴金感情相似的现代作家不乏其人。鲁迅的《朝花夕拾》里虽有对于“摧残人类天生的爱心的封建伦理、旧道德、旧制度的批判性审视”,@但更多的却是在“弥漫着慈爱的精神与情调”里回忆“充满了个体生命的童年时代与人类文化发展的童年时代”。“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究其原因,现代教育下的现代作家清醒地认识到旧家庭与专制家长给家人带来的伤害,因而怀疑并激进的讨伐。但传统伦理文化长期的浸润,家庭早已经成为他们精神家园的皈依之处,于是对父亲的态度也由崇父、弑父,又回到崇父的轮回。这种矛盾的情感不但表现在他们对旧家庭的游离徘徊态度上,也体现在他们作品中的家族叙事中。于是,现代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一面把专制的旧家庭看作是让人窒息乃至于死亡的“铁屋子”,另一方面又时时流露出对它的眷恋、皈依。

在中国现代家族文学中,父亲形象在文化层面上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从“专制的符号”及“父亲”的缺席到“隐形父亲”,从情感的复杂及“父权”的丧失到“理想父亲”的出现,崇父的感情和弑父的冲动,离家的决绝和归家的感伤,现代作家流离于反叛与皈依之间的家同情怀使其即使在批判父亲时也隐现出丝丝犹豫。“我们不应该忽略现代作家潜意识深处对家族的亲近和依赖情感,因为它更能本真地反映现代作家的人格心理和附丽于这心理背后的民族性格以及它所濡染的儒家文化色彩。”而文本中父亲形象或被颠覆、解构甚至篡弑或又重新神圣化的过程,不仅“映现着历史流动中文学塑造与文化想象的互动过程”。也时时流露出现代作家流离于反叛与皈依之间的家园情怀。

作者简介:解浩,男,1979年生,河南西华人,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河南郑州,450044。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