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丹
熊松涛:
我不是大师,我是为传统珐琅技艺还债的人
熊松涛
熊氏珐琅第三代传人。
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
2011年成为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会员
2011年成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
中国旅游商品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
景泰蓝非物质遗产传承人
北京——当许多人在灰色的雾霾中,怀念她古老的一颦一笑时,她恬淡幽远的旧时光却越走越远。作为熊氏珐琅的第三代传人—— 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像熊松涛这样依然淡定地摆布生活的人,优雅得让人羡慕。熊松涛身上有很多标签,包括一顶让许多艺术家望尘莫及的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的桂冠,但他似乎不习惯被人捧在半空的感觉,觉得轻飘飘地不踏实,从祖父那辈开始,家族就是从事珐琅器制作的,这是个细致踏实的事业,不沉下心是做不出明堂的。熊松涛的出生注定和珐琅有解不开的缘份,这是家族的传统,传到他肩上时,这份传统渐渐沉淀为无上的责任和荣誉,因为熊氏珐琅在他的手里,已经代表了目前中国掐丝珐琅制作工艺的最高水准。
他似乎很享受把朋友邀请到他位于通州漷县镇的靛庄花丝厂聊天,这样他可以敞开心怀地把自己经营的幸福生活得意地展示出来。办公区后面辟出的两块绿油油菜地是熊松涛的得意之作:完全生态种植,不施化肥农药的天然蔬果,供应着一家老小的饭桌。熊松涛和妻子索性把家也安在了工厂的后面,生活和工作已经完全分不开了。“这里安静极了,晚上偶尔能听到两公里外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静到只能听到这点动静了,有时回城里的房子住两天,根本睡不了一个好觉。”熊松涛这样说着,脸上已经毫不掩饰对这里的满足。所以,几十年来,熊家的花丝厂一直扎根在这里,没有动过迁址的念头。
提起珐琅,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天,这是他刻进基因里的一串编码,一说起来实在太亲切,太骄傲了。掐丝珐琅又称为景泰蓝,古玩行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件珐琅器,一筐官窑瓷。”在清代,由于康乾两朝皇帝的青睐,珐琅器的制作得到极大发展,宫廷设造办处,遍集技艺精进的手艺人,在造型设计上更趋于中国传统审美。由于民间不得私造,珐琅器更成了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熊松涛有资本骄傲,他的祖父正是当年在皇宫造办处执事的一位巨匠。
从造办处到家族企业,熊氏这个品牌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我祖父在皇宫造办处学了九年的手艺,清末时候,宫廷养不起这个机构,这些工匠就流失在了民间。但祖父不想看着这项技艺黯淡,他把手艺教给我了父亲。我们厂成立时间是1969年,正值文革当中,出于一个目的就是为北京出口创汇,在那种环境下我们得以恢复了这些,因为我祖父有这个手艺,当时国家出口创汇也主要靠一些工艺品。工厂是以村办企业的形式组织起来的,我父亲也在工厂里跟着祖父工作,从传承上看实际也是家族的。1994年,国家正式批准民营企业可以自行出口,北京市只批了三家,还得国务院签字,为了这一步转变,我们付了两年的努力。
据我了解,您在大学学习的好像并不是相关的专业,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回归到家族的领域中?
我大学学习的是对外贸易,毕业之后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九十年代末,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四千多,有点得意,觉得自己挺不了起。但老父亲不乐意了,是这个家里的男人,就得回来,就得做这个(珐琅)。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对珐琅是有一些了解的,尽管外面天高海阔,但作为家里的唯一的男孩,我只好把事业重心调整到家族企业上来。家里的花丝厂也要主要经营珐琅器的对外出口,八九十年代的那会儿,生产线满载运行,每月都有几个集装箱的工艺品运到海外。
接手家族企业之后,你的心态有过什么变化吗?
那时候我也比较年轻,并没有将这项事业上升到文化和家族荣誉的高度对对待,但是2000年初的一件事,让我改观了,我从媒体上看欧洲制作的珐琅表,做得非常精致,并且全世界能做到这个技术的不到十人。除了震惊,我心里更多的是疑问:我们家也是做珐琅的,为什么人家一块珐琅表卖到百十来万,比咱们一集装箱的东西还值钱。同样是珐琅,为什么有这样的差距,人家是怎么做到这么精致?他们可以做,我就不可以作到吗?脑子里装满了问号,我纳闷极了。
为此,我专门去王府井的专柜实地考察了许多顶级品牌推出的珐琅表系列,观察他们的制作工艺,心服口服!虽然珐琅的故乡在西方,而中国在几百年前却把珐琅推向另一个高峰,征服了世界。而今天的我,做为一个珐琅世家的传人,竟然在欧洲人制作的珐琅表盘前望而兴叹。我满心都被一股不服情绪吞没了,但末了又陷入了羞愧和反思。正是丢失了那种追求极致的精神,不管一年有多少集装箱的珐琅器从工厂里运出销到国外,换来了外汇和利益,却把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和期待随意地消费了。欧洲人在原有技艺上精艺求精,而我们却和悠久的传统背道而驰,我无法再回避这几年自己犯了急功近利的错误,那些销往国外的打着熊氏烙印的珐琅在我的手里显得沉甸甸,它能代表我的祖父和父亲付出一生心血所要追求的高度吗?我是熊家的后人,却没有理解珐琅为什么会成为家族的图腾。中国有很多人在做不负责任地毁灭这个行业的事,我竟也是其中之一。
此后,我决心优化生产结构,对制作设备,釉料和工艺都做了最高标准的调整。器型的设计美感,从小的首饰,把玩件,到大的陈设器,必须从被我们遗忘的传统中再度汲取。
您在对珐琅表盘的开发的时候,在国内有蓝本可参照吗?还是全靠自己去摸索?
美的东西,给人以冲击力总是好的,我抗拒不了,受到那块珐琅表的启发,我也留心去研发这个东西,每年投入不少资金和心血在试验上。一块表盘,方寸之间,别看是不大的东西,这里面讲究的太多了:平整度、掐丝、焊接,颜色,要达到人家(欧洲)的标准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中国不是没有做这个的,但都粗制滥造上不了台面。我的目标是做(全世界)十个人里的那一个。
大约用了5年的时间,才烧制出了一块令自己满意的掐丝珐琅表盘。
您研发的表盘和欧洲的珐琅表盘相比有什么突破吗?
在掐丝工艺上,欧洲主要采用沉丝的手法,就是把胎先薄烧一遍釉,而后把丝粘在胎底上再进炉烧。丝有一定重量,釉料一化丝就沉下去,从而固定。这种工艺的缺陷是,盘和丝的颜色和通透度不好保障。而我们的表盘采用焊接方式将丝与底胎固定,沉丝的各种局限性都被克服了,经过酸洗和碱洗让胎体更亮,相反焊接工艺欧洲现在还撑握不了,他们依然是土生土长的工艺,这一点我们走得更远了。
您对这块表盘很有信心,它是怎么让世界认识熊氏的?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2007年,我去瑞士巴塞尔参加一个钟表展,当时我怀着极高的期望,想把自己的产品推销给瑞士的制表师。当时这个制表师对我们的态度很不屑,因为不止他一个人认为只有瑞士和法国才能做出最好的珐琅表盘,中国不可能。当他看了我递上的样品之后,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小心地问了一句话:“这是珐琅吗?”我很不客气地迎了回去,“这当然是珐琅!”制表师的语气软下来,“怎么没有气泡?”“有,您得用放大镜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已经疑惑满腹了,在他的认知里,根本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做出这么好的东西来,他们认识中国制造的珐琅就是自由市场里的货色。受到这种“礼遇”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当时我的脾气也上来了,这等于是对人格的侮辱啊!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块表盘,毫不犹豫地撅折了,递过去让对方再仔细看看。这一回瑞士人心服口服了,赶紧沏了杯咖啡邀我坐下,嘴上早等不急开始问长问短,“你这掐丝是怎么做到的?”“丝是多厚?”“盘是什么要求?”……直到现在,我和这位制表师还有合作。
做出好东西,别人会尊重你,既认可你这个人,也认可你的东西。
熊氏的表盘已经被欧洲许多顶级的钟表制作商采用,为什么这些珐琅表款上看不到中国制造的标记?
这不是针对我个人,整个欧洲包括美国都对中国存在某种偏见,认为中国制造的东西不足以成为世界顶级奢侈品。他们(采用熊氏珐琅表盘的钟表制造企业)只能抱歉地说,我们很喜欢你这个东西,但是出于保护自己的品牌形象,不能把你的名字印在我们的包装上,希望你能理解。这是一件很无奈的,甚至有些委屈的事。
这也说明,当时我的品牌影响力小,要是够大了,他会愿意为你去宣传,这种境遇不止在欧洲,在国内也一样。像北京,天津,飞亚达三家钟表厂的珐琅表盘全是我做的,但谁也不愿意说,但情况在去前我被评为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之后发生了改变,通过媒体宣传,他们看到我这个品牌的成长。几个厂商主动联系我,提出将我的名字印在表和证书上。这样,我的品牌和他们的关系终于平等了,以前只能甘当一个生产配件的供应商。
您是从做表盘开始意识到品牌的重要吗?
有这个因素。2011年11月份,我们参加北京市一个珠宝展,当时的主要意图是试试市场,于是做一些珐琅首饰去参展,当时还带了十五六个小花瓶。这些小瓶价格定得不便宜,一万六千八一个。结果,在展会上我的十几个小花瓶一个不剩全订出去了。我也奇怪,为什么主力开发的首饰在展会上没引起人太多关注,相反花瓶全卖出去了。于是我开始反思,到底市场上认可什么样的东西,如何去建立一个科学的品牌体系,重新评估一个适合的定位。循着这个思路,我开始重点开发一些陈设和把玩的器物。这一类东西要求的工艺高,制作周期长,是能长久留存下来的。
(记者:可以说您创建属于自己的珐琅王国的野心被一块表盘点燃了)
(笑)谈不上野心,是让我意识到应该把家里的(事业)做好,把这个文化做好,让她流传下去。
熊氏珐琅获得声誉之后,您有想过去提高产量和价格吗?
过去,我做过批量生产的事,我承认这是对珐琅制作这个行业的伤害。举头三尺有神明,人犯的任何错误总会有人去承担,就像环境污染,上一代排放,下一代去治污。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还债,这里面包括我自己欠下的。我后来说过这样的话,熊氏珐琅永远不会量产,我的每一件作品在每一道工序上都要做到极致,该有的时间是省不下来的,量不再是我的追求。钱是永远挣不完的,尽量给自己减少花钱的道儿,剔除心里的欲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静下来用心做事。
现在,我工作室里出去的东西不愁销路,喜欢的客人都是慕名前来订货。无论对方多着急,喜欢就得订,订完就得等,不会为了抢时间去降低标准,厂里一个成熟精练的技师,一年顶多出几件成品。来找我的人几乎都是在塔尖的,他们多是有财力的群体,而且具备一定的修养,是真正懂并且喜欢这个文化的人。客人订了货以后,通常都要等到半年以上的。
这些“塔尖”人成为珐琅艺术品的主要消费对象,是不是可以说,熊氏珐琅已经“奇货可居”了呢?
最近,我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中午快下班那会儿,厂门口开进来一辆宾利。司机下车一打听,这里正是熊氏珐琅,很高兴地把老板请了下来。这个老板是个山西人,一下车先诉了一通苦,他找了半年才找到我的厂址,开章明义就表示他是来买我做的珐琅器。他对珐琅有怀着一种超乎常人的喜好,也花了很多钱买了不少大师的东西,但最后都送人了,没有一件令他特别满意的。直到去年,他从朋友手里看到从北京带去山西的几件我制作的珐琅器,骤然眼前一亮,当即收了下来。那个山西朋友出于商业忌讳不肯告诉这山西老板我的联系方式。这个老板也很执着,多方打听,最终从工商局查到了工厂的地址。当天,他就下了一百多万的订单。(记者:这个老板他购买珐琅器是出于个人欣赏的目的还是继续炒作呢)他是藏友,收藏完全是出于对珐琅的喜好。当一个人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们对精神上的东西要求就更高一些。现在,我做珐琅秉承的是传承文化的理念,不愿意看到收藏它们的人简单地用一个价格去衡量。现在一只瓶子可能用几十万收藏下来,也许过十年,价格不会变化太大。我更多地希望藏友用审美的立场去赏玩,从里面感受到(我的作品)传达的工艺的精湛和艺术纯熟之美感。
您现在使用的工艺,和明清相比,是一脉相承还是有所改进?
我们现在新的珐琅器以银或金质胎为主,金的少见,银质比较多。过去制胎多以铜为材料,有铸胎和手打胎之分。铸胎厚重,身量沉,铸完再掐丝;手打胎薄,份量轻。明清两代做景泰蓝器不全以铸胎为主,目前存在一种误区,认为明清两代主要以铸胎为主,包括拍卖会上(拍卖的老珐琅器)百分之九十的是铸胎的,其实真正好的东西肯定是手打的,手打的东西肯定和铸胎不是一个模样,它有很多手工的味道在里面。换言之,铸胎在过去也不是那么流行,受限于当时的制作条件,铸胎并不是那么容易,直到八十年代以后,借助现代的工艺条件,铸胎才流行起来。
过去制胎使用的铜叫九炼精铜,要求的纯度非常。铜纯度不够高,在浇铸上可能不存在问题,但在烧釉的时候会很脏,产生很多气泡,俗称砂眼。(记者:辨别老的珐琅器时,砂眼不是一个标志特征吗?)真的珐琅都会有砂眼,但是老不老就不见得,还得看釉料的成份和具体时期的工艺特征。
当然借助现代化的工具,珐琅制作的确比过去便利许多。比如现在烧制用的电炉,在炉温控制和去除杂质上已经改进了很多。
目前真正的老(明清两代)的珐琅器在市面上常见吗?
珐琅器的制作工序非常复杂,加之釉料昂贵,(造价比瓷器高出几十倍)使得它很难仿制。老的珐琅器存世量并不大,古代只有造办处在制作,总共二十来人,一个工人一年只能完成一到两件作品。所以现在可炒的老的珐琅器太少,市面上的假东西非常多。一进古玩城,整层楼铺天盖地的(仿品),全是铸胎的,几乎不能看,太毁眼。
真品老东西和仿品的东西容易区别吗?所谓的仿旧是否可以以假乱真?
可以说是做不出来。首先从釉料上,别的东西好造假,釉料不好来,而且很容易识别。现在仿的东西用一些粗略的材料甚至化工的色料来制作(釉料),烧出来的颜色发干,不润,一看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老的釉料烧出来的东西,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年代。现在谁舍得把老釉料:青金、松石、和田玉砸了用在(仿制品)上。真正舍得用这种釉料,就不愿意去造假了。北京古玩城有一个专门经营珐琅器的东西,知道我有这种釉料,上门求了好几次,要我替他做几件仿清的东西。我的态度也很清楚,做仿的必须注明是仿古,以假充真的事情我不干,这是砸自己的牌子。
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来总结一下熊氏珐琅吗?
“传统”,“淡雅”,“沉稳”。
我在设计时候把这几个字都融汇在里面了。
从祖父那一代就把这种传统保留了下来,从纹饰到里面的文化典故,往往最经典的是最经得起历史推敲的。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中国大量外销的珐琅器,很多在纹饰器型上做了很多改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工业设计。那些东西乍一看颜色很鲜艳,造型很抢眼,但看过之后不出一个星期,你脑子不会再留下它的影子,因为它不是艺术品。我去参观过台湾故宫博物院,看到那么多精美的御制珐琅器之后,这种感触更深了。这些金属和矿料,要在我的手里变成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只能向美好的传统回归,在传统文化的宝库里去寻找答案和归属。
能传承这门技艺,也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