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孩子面对面谈“性”

上篇：走进夏令营

2013年7月5日，安徽淮南天气尚算凉爽，在斯瑞明珠幼儿园的活动室里，一次别开生面又极具冲击力的夏令营热辣开幕。没有跋山涉水，没有体能锻炼，这次夏令营主要针对19名11-16岁的中学生展开为期3天的有关“性”的教育，部分孩子的家长也参与其中。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性社会学博士方刚作为这次夏令营的导师，陪现场的孩子和家长共同度过了精彩而充实的三天。

缘起：

在此之前，国内以“性教育”为主题的夏令营屈指可数。2006年，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张玫玫策划了数月的北京第一个“性教育夏令营”，三个月内不足十人报名，最终宣告失败。2009年，上海举办过一个名为“儿童性教育启蒙班”的夏令营，当时也引起不小的争议，很多家长对此都持保守态度。而此次夏令营能够成功举办，是因为首先获得了家长的支持。当一部分先知先觉的家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教育”的推广才能找到突破口。这次夏令营的召开，便缘于一位家长的诉求。

斯瑞明珠幼儿园园长李芳几个月前曾听过方刚的一次“性教育”讲座，她深感受益。李芳的女儿今年13岁，她发现，女儿突然变得“特别爱照镜子，很注重自己的打扮，每天晚上都把第二天穿的衣服搭配好”。每天放学回家后，女儿也经常和李芳聊起她们同学男生女生之间的事情。

“我自己搞幼教，孩子正好又是青春期。我发现她种种的行为变化，就特别想对她进行这方面的引导，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讲，深了浅了都不好。我想我面临的问题，同龄孩子的家长肯定也面临。”在李芳看来，“我们对孩子性知识的普及非常缺乏。”她希望老师在课堂上能深入地讲解相关知识，“与其讲得含含糊糊，让孩子听了以后琢磨、揣测，不如正常、直接地告诉他。”

诉求明确，李芳决定邀请方刚来指导这次特殊的夏令营。

3天的课程里，李芳很满意方刚的授课风格，“他恰到好处、很坦然，度把握得特别好。家长们都能接受。”尤其让李芳感到欣慰的是，女儿下课回到家对她说：“我再也不对男孩子的身体感兴趣了，我终于明白了。”

DAYI：识别、防范性侵犯

生理的“性”以及“性侵犯”，鉴于近期频繁爆发的“性侵案”，这是对孩子们最重要，也是家长最关心的问题。夏令营第一天，方刚选择以此为主题。

开始，方刚选一些轻松而温馨的漫画、动画，向孩子们讲解人体的基本构造以及各个器官用途。针对个别孩子羞涩的表现以及“怪怪”的课堂气氛，方刚适时地进行心理铺垫，随后，一系列令孩子和家长都脸红心跳的“专有名词”冒了出来：阴部、阴茎、阴毛、性交……

“知道父母是怎么结合的吗？”没有人回应。“有没有人问过家长？”孩子们仍旧迟疑。“性交，是两个相爱的成年人表达爱隋、倾诉情感的方式。这是一种美好的方式，是人类延续的必由之路。”指着漫画中一对恩爱的夫妻，方刚顺势解释这一严肃而神圣的生理现象。

引导不仅仅针对“性”，还有“责任”。方刚继而指着下一幅妻子生产的漫画提醒孩子们：“你们注意到了吗？爸爸一直在陪着妈妈，从产房、回到家一直到哺乳。”他说：“夫妻在家庭中应该互相关照，男孩长大后也应承担家庭责任，不要做‘缺席的父亲。”

“不适当的性爱会带来伤害。”对旁听的家长来说，这句话是他们最想听到的。为了让孩子们从内心对此认同，方刚将孩子们分成三组，让他们讨论并写下“性爱应该在什么情况下发生”以及“性爱不应该在什么情况下发生、会带来哪些伤害”。

面对“性爱”这个似乎还很遥远的情境，孩子们第一次做出他们的回答。十分钟后，他们交出答案：应该在“女（男）方同意、成年人、家长同意、已婚、有能力承担”的情况下发生；不应该在“未成年人、强制对方、婚外恋、非法、暴力行为、没有能力承担责任”的情况下发生；否则将会“意外怀孕、流产、宫外孕、终生不孕、给女方造成生理及心理极大的伤害、对日后生活造成极大阻碍。”有同学甚至强调：“后果将十分严重，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

这样的答案也让方刚感到欣慰：“有一点记住，就是不能去伤害别人，也不能伤害自己。”他进一步强调。

性知识的铺垫，是为告诉孩子们如何识别、防范性侵犯。这是夏令营第一天的主要目的。方刚请一男一女两名学生，让他们当众做“摸手游戏”：两个孩子把手握在一起，然后让他们顺着手向上摸。“哄”的一下大家都笑了。普通握手“还好”，顺着摸就有些“不舒服”，孩子诚实地回答。

“感到不舒服就是性骚扰、性侵犯。”方刚鼓励其他孩子也尝试一下“摸手游戏”。为了“守护我们的身体，保护身体的私密部位”，方刚让孩子们写出自己认为的性骚扰行为，并详细讲解性骚扰、性侵犯的各种类型，教导孩子们如何应对各种场景中的性骚扰、性侵犯。

关键提醒：

“即使性侵犯發生了，也一定不要以死逃避。记住，你并没有失去什么，你仍然是本来那个纯洁的你！”方刚鼓励同学们，“一定要说出来，这并不是你的错。”

DAY2：揭开“性幻想”“同性恋”面纱

提到“性幻想”，孩子们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为了了解孩子们对这个词的认识，方刚与他们分享了一个学生的来信。信中的他“很喜欢一个女孩，有时会幻想与她发生l生关系，甚至会幻想强奸她”。这样的“性幻想”让孩子们感到“猥琐、恶心、鄙视”。究其原因，一个女生说：“如果去掉‘强奸，换成‘谈恋爱会好一点。”

针对孩子们一面倒的评价，方刚则说：“有性幻想本身没有过错，不要自卑，错的是把性幻想变成实践。”之后，他让孩子们在纸上匿名写下自己曾经做过的三个梦。

一名女生“梦见自己是一片叶子，被虫子吃掉了”；一名男生“梦见自己没穿裤子走在大街上”；有两名男生梦见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田野里生活、在湖边散步；还有一名女生坦言“梦见林黛玉爱上了薛宝钗”。

“最后这个梦就是性梦。”方刚接着解释，“性梦的比例并不高，和其他梦一样普通，既不是你所想的，更不是你想做的。”

随着“性幻想”话题的结束，另一个在成人世界都颇具争议的话题被提到台面上。第一天时，方刚曾让孩子们提出想要了解的问题，意想不到的是，孩子们最想知道的竟然是“同性恋是怎么回事”。

“认为同性恋是病态的、需要纠正的站到右边，认为同性恋正常、不需要改变的站到左边，没有想好的站到中间。”方刚话音一落，孩子们“哗啦啦”一大片站到“右边”。

“为什么，请说出理由。”关于“同性恋是否正常”的话题掀起了夏令营的高潮。“人们都是同性恋的话，人类还怎么繁衍？”“同性恋的爱情也是爱情，他们并没有错！”……出于各自对同性恋的理解，孩子们据理力争，辩论持续了很久。辩论结束，双方不分胜负，没有一个人愿意改变立场。

“同性恋注定是少数，不要担心。爱情与生孩子也并不挂钩。”到了方刚打圆场的时候，“无论他爱谁，这是他的权利，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权利和价值观。”一番有关权利与尊重的教导后，有80%的孩子改变立场，表示认同、尊重同性恋。下一个环节，方刚继续抛出重磅炸弹——自慰。一些女生表示闻所未闻，又有一些孩子犹豫地表示有所体验。

“自慰不是一件坏事，不会对人产生伤害，只有错误的自慰方式才会带来伤害。”方刚宽慰大家，“有的人（自慰）开始的早，有的人_生都不会出现。80%的婴儿都会有自慰的现象。”

随着平时连家长都羞于出口的“敏感词”被方刚褪去“敏感”，孩子们变得大方、坦然起来。接下来，孩子们对方刚提出的问题更加大胆、直接：为什么会有人妖？课堂上有男生摸我（男生）的腿算性骚扰吗？为什么会长阴毛？月经期是否能性交……

“对生理现象要用原本的名称，比如月经。用不好的名称如‘大姨妈、‘倒霉了是一种不好的心理暗示”……

“很多女生觉得自己来月经，不舒服，很麻烦，就觉得自己不如男人。这种心理很危险。”方刚告诉学员们，“应该把月经当做生命赐给的独特经验，和人生中的所有经历一样，都是夹杂着快乐和烦恼。”方刚希望女生们不要因此而感到不如男生。

关键提醒：

“要学会把所有的身体器官都当做平等的，拥有丰富的青春期性知识是件很好的事，能让你们学会接受自己，欣赏自己的美，才能走向真正的自信。”像这样的性别意识教育，贯穿着夏令营的始终。

DAY3：恋爱中的性和性别

在第三天“爱情是什么”的主题活动中，方刚设计了“有了恋情怎么办”、“如何表白”、“被拒绝了怎么办”等话题，其中讨论最热烈的是“如何做到学习恋爱两不误”。同学们采取辩论赛的形式，并且在下半场交换立场，上半场主辩“恋爱不会耽误学习”，下半场主辩“恋爱一定会耽误学习”，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思考。

大多数同学告诉方刚，如果自己现在有一份感情，他们不会选择卿卿我我，而是会像好朋友那样交往，自己的主业还是学习。同学们总结出来的既能谈恋爱又不影响学习的方法，包括“将恋爱作为动力，比谁学习好”，“分配好时间、精力”，“找学习好的同学谈恋爱”，“让自己更出色，让对方更爱自己”，“不要把时间用来卿卿我我”，“制定共同的大学目标”等。

最后，方刚还让男女生分别写下心目中美女和帅哥的标准。孩子们的答案比较集中。随后，方刚通过两则广告告诉孩子们“针对女性‘美的标准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有问题的是标准，而不是我们身体本身。这些有问题的标准充满了让我们足够怀疑自己、不自信的因素。”方刚告诉学生。

关键提醒：

他告诉学生：“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外貌负责，一个人到了30岁的年纪，他的思想、气质都写在脸上，所以应该努力修炼自己的内心。”

中篇：夏令营侧记

性骚扰及防范

方刚老师强调：性骚扰包括异性之间的性骚扰，也包括同性之间的。比如公园有人尾随、吹口哨、讲难堪的话；熟人或陌生人对你谈性话题；向你出示色情图片；男生问女生穿几码文胸：男生指着女生喊大波妹；男生称男生为娘娘腔、二刈子……

性骚扰跟身份没有关系，可能是陌生人、老师、同学甚至亲属。方刚建议学员们动脑筋想技巧：如果是远亲，要告知近亲。如果是近亲对自己进行性骚扰，就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家人告知。

校园内确实存在性骚扰，但不要杯弓蛇影，不是所有老师都是性骚扰者。如果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放学后不要独自去老师办公室，非去不可的话可以拉上同伴。如果非常明确老师有性侵意向，一定要告诉家长。

最重要的是不要永远沉默，否则结果会更糟。

青春期的性和身体

方刚老师在day2课后对孩子们说，想理解如何正确自慰的同学可以留下来，所有孩子都留下来了。这个环节在前一天家长会时方刚曾提到，并告诉家长，如果不愿意孩子了解有关自慰的知识，可以找个理由把孩子带走。

他先和孩子们分享了错误的自慰方式所造成的一些病例，比如一些水果蔬菜留在體内，还提到一名男性曾用灯管自慰时被送到医院。课后，方刚建议同学们尤其是女生，回家沐浴时拿一面小镜子观察—下自己的身体和性器官，希望大家能学会欣赏自己身体的美。第二天，一名家长告诉记者，女儿回去后果然观察了自己。“平时沐浴时间很短，昨天则格外地长。”她问女儿是不是做了方刚老师布置的作业。女儿承认了，并问妈妈：“人为什么会长阴毛？”妈妈从生理成长的角度给她做了解答。

青春期孩子校园现状

家长陈女士告诉记者，自己13岁的女儿居然问到有关胸部发育的事：“我们班有的女生是飞机场，我将来不会也那样吧？”还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女儿告诉我，课间同班的男生们会比较生殖器的大小。”这些问题让李女士担心不已。

“一次我儿子到我朋友家玩，在他女儿的电脑里发现了色情的动画片。”另一位爸爸同样感觉不可思议。

孩子们在学校里到底经历着怎样的青春？一名马上升高一的女生向记者“揭秘”：班里的同学热衷于传阅各种同性恋、异性恋的小说，遇到色情描写还会互相推荐。她说，现在的女生热衷于当“腐女”，喜欢同性恋之类题材的东西。而男生们为了吸引女生的注意，甚至会当众搂搂抱抱。

“老师不知道吗？没有没收过这些书籍吗？”记者惊诧地问。“老师没收不了，因为不是书，都是网络小说，用手机蓝牙就可以传阅。”

旁听家长反馈：

本期夏令营有19名学员，有5位家长全程参与。

“知道孩子会了解一些，但没想到会这么多。”一位妈妈表示。

一位爸爸更是表示“大开眼界”：“平时想都不敢想怎么跟孩子谈自慰，成年人直接谈论这些话题都不方便，没想到孩子们这方面的求知欲这么强。”

“这些孩子比我们想象的淡定。”另一位家长由衷地说。

身为父亲的刘先生对于方刚老师的授课方式是否太过直接，表示并不担心：“你也能看到，他们都懂。讲得直接点肯定没问题。而且这样有好处，不会再偷偷议论别人了。这对孩子是一个促进，以后跟他的子女也能正常地交流。不光影响他们这一代，还能影响下一代。”他回忆说，“我们小时候也上生理卫生课，但是男女生是分开的，男的介绍男的生理卫生，那时候我还感觉很神秘，为什么男女要分开。”令刘先生遗憾的是，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也能带孩子来听一听，但遭到了拒绝。

下篇：方刚老师访谈

记者：为什么举办这个性教育夏令营？

方刚：性教育夏令营在全国是第一次。我觉得这种形式非常好，既教育了家长，又填补了学校的欠缺，希望不断做下去。最理想的状况是我知道每个孩子在想什么，但有家长在他们放不开。当然让家长参与有利有弊。让家长参与一是放心，二是让家长了解我们的性教育理念，之后更好地引导孩子。

记者：您觉得3天夏令营会对孩子们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

方刚：性教育不是单纯讲月经、遗精、性知识，还包括人际交往、处理感情、如何看待跟性有关的问题，是整个人格成长的一部分。在性教育中应学会爱自己、爱他人、尊重自己、尊重他人，使他们获得对自己的行为作出选择的能力，和对这种选择负责的能力。我相信，如果孩子能够在性和爱情中知道爱自己、爱他人、自我保护，有一个人格的全面成长，他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的。

记者：在您看来，合理有效的性教育应该是什么样的？

方刚：我们反对只讲伤害的性教育。性教育各派中守贞性教育只讲性的危险和伤害，只强调这一点很危险。守贞性教育的大本营美国，未成年儿童怀孕、堕胎、艾滋病、首次性行为的比例远高整合型性教育的欧洲近10倍。守贞性教育增加性的污名感、罪恶感，严重时影响人亲密关系的建立。对性的负面评价本身就是坏事，我们主张对性建立积极正面的认识。欧洲是整合型性教育，强调性教育不是孤立的，而是整个人格教育、人生教育的一部分。我提出赋权型性教育，赋权是鼓励孩子自己成长、自己意识。与其告诉孩子这样不对，不如让他自己选择。赋权的前提是“有能力”，这是一个重要的过程。赋权做不到的，禁止一定做不到。

记者：目前在性教育的理解上，家长存在什么样的误区？

方刚：很多家长认为性教育很简单，其实不是。我们家长对性教育有很多误区，以为只要教会孩子不做爱就可以。很多家长不是在进行性教育，而是在进行错误的性教育，这对孩子的伤害才最大。

我一直强调，家长是最应该接受性教育的人。因为多数家长信奉的性教育，其實还是“纯洁教育”，或者叫“守贞教育”，就是告诉孩子，性是很危险的、是有伤害性的，你千万别去碰。比较常见的就是不让孩子跟异性同伴有比较多的来往。但家长们没想到，现在信息渠道这么多，他们越遮着藏着的东西，孩子们越好奇，越会试图尝试，而且也会瞒着家长，导致有些女孩直到临产之前，父母才知道原来女儿不是发胖，而是怀孕了。

另外，很多家长虽然意识到必须对孩子进行性教育，但是在实施教育的时候，往往羞于对自己的异性孩子进行正确的指导。常常是妈妈对女孩说，爸爸对男孩说，其实，这本身就向孩子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性是很神秘的。很多家庭在孩子进入青春期以后，父亲与女儿，儿子与妈妈逐渐疏远了，在他们最想了解异性的时候，爸爸妈妈向他们封闭了自己。对孩子进行性教育，是父母的共同责任。这个时候，他们需要在父母身上找到自己的榜样和未来，同时了解异性的特点，学会和异性相处之道。

结语：

虽然近年来性教育的话题被一再讨论，但在具体的教育实践中，与此相关的内容依然处于“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状态。这也使得为期三天的“青春期性教育夏令营”从招生之日起，就从今年暑期名目众多的夏令营中脱颖而出，引起教育工作者和家长们的密切关注。

夏令营结束之后，主持该项夏令营的导师、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方刚博士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表示：三天的夏令营给他本人最大的感受是，现在多数家长已经过了“谈性色变”的阶段，他们认识到了性教育的重要性，却还不知道如何给孩子正确的性教育。“—直以来我们都把‘性教育跟‘教育分隔开来，这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合适的。‘性教育只是‘教育的一个部分，它要传达给孩子的不仅是知识，还包括理念，这是长期以来被忽略的。”谈到未来，方刚老师希望能够把性教育夏令营在全国各地不断地办下去，使更多孩子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