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绘
请问你见过一个骑兵吗?他很年轻,爱笑,头发是黑色的,左眼角有一个白色的伤疤。
如果遇见的话,请替我杀了他。
楔子
请问你见过一个骑兵吗?他很年轻,爱笑,头发是黑色的,左眼角有一个白色的伤疤。
如果遇见的话,请替我杀了他。
1
月影村,位于月影山的深处,是本城郊外有名的鬼村。
说是鬼村,并非因为它闹鬼,而是它像鬼魂一般行踪飘忽不定,从来没有人能确定它的位置。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家就都知道这样一个村庄的存在,但往往一個人在月影山的某处发现了这个村庄,等到另一个人前往相同地方的时候,村庄早已消失无踪。
听说,村庄并非村庄,而是一处古战场的营地。在没有历史记录的远古时代,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们未曾彻底死去。他们的灵魂化为战灵,毫无意识地飘荡在世间,在属于他们的战场上,继续永远地战斗着。
嗯,所以现在,我就是在被这样一群战灵追杀。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我凄惨的哀号,我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自己长了四条腿,或者双脚可以直接变成车轮一路滚动。
身后尘土飞扬,一群战灵吼叫着挥舞各种冷兵器,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因为时间长流地洗礼,他们毫无生气的脸部早已干枯暗黄,身上的盔甲残破不堪,手中挥舞的兵器也是锈迹斑斑。虽然我的敌人如此陈旧,但被他们揍到的话还是会一命呜呼——这就是战灵的力量,他们只是灵魂而已,但是他们强烈的战意能冲破生与死的界限,将一切踏入领地的入侵者斩杀殆尽。
我叫阿井,跟横竖都是二没什么关系。我是时绫咖啡馆的普通打工仔,对付战灵从来就不是我的专长,善良无害的我只擅长跟食灵打交道。
万物皆有灵,食灵即是拥有灵魂的食物,我的右手可以将食物幻化成灵魂的人形,左手则可以将人形变回食物。但是眼下,这些能力显然并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就算我去摸怀里的一只蛋,也只能把它变成……
“阿井!快摸我,把我变成鸡蛋人啦!”
对,就算去摸,也只能把鸡蛋变成鸡蛋人。
我喘着气,一头撞进路边的破屋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哼哧哼哧。
刚才聒噪的就是躺在我怀里的那只鸡蛋,我一边喘气,一边抱怨:“呼——呼——滚你的蛋,什么是鸡蛋人?鸡蛋人就是你这家伙长出火柴棍似的脑袋和四肢,外形尺寸又不会变!然后我就把你扔出去,你就被那些战灵咔嚓一脚踩碎,蛋黄和蛋清呼啦啦地流了一地……”
“哇啊,别说了好痛!”鸡蛋惨叫,“不过,我和一般的蛋不一样,因为我是……臭鸡蛋!”
好吧,算你有点能耐……才怪。
“战灵没有嗅觉,”我耐心解释,“所以你就算跟粪坑一样臭也是没有用的。我也略通一点法术,努力撑到救兵把我们找到应该没什么问题。”
正说着,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战灵拥了进来。
我后背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从地上捡起一把灰扔出去,同时大喊:“火灵,破!”
按照我的计算,我的战斗力是我老板的一点零头,所以这点分量的灰大约能造成一枚手榴弹的破坏力。但是我忘记了,身为法术三脚猫,我的本事和当前的身体状况密切相关,而当我把灰尘投出去的时候,肚子里突然发出“咕噜噜——”的一阵哀叫。
出门太久,肚子饿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在心中大叫不好,同时看见那撮灰尘在空中“嘭”的炸开一团烟雾。
然后,几点火星在战灵们面前绽放。
那场面很像小型烟花,视觉效果倒是不错。
世界沉寂了一秒钟,战灵们似乎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我趁机将力气凝聚丹田,沉默着,突然放声尖叫:“哇啊啊——救命啊——”同时转身就逃。
法术失败了。
不过,幸亏刚进屋的时候我就已经观察过了,藏身的地方后面刚好有一扇窗。现在这种状况也只能逃命要紧,我怀里揣着鸡蛋狼狈地爬窗,也不管窗框有多脏,外面是哪里,总之逃出去就行。
然而,死命推开窗子,我看见窗外是万丈深渊。
救命!我真没注意到这间屋子后面是山谷!
我回头一看,战灵们已经逼近而来。那属于死人的冰冷刺骨的寒气渗入我的身体,而怀里的鸡蛋已经哇哇乱叫起来。
我再次确认自己不适合战斗,也不适合调查荒野,总之不适合一切打打杀杀的工作。
早上和军粮一起出发的时候,我带上了这只鸡蛋,原本想饿了的时候果腹,没想到进入月影山以后,我就迅速跟军粮失散,然后就遇到了战灵,然后就一直被追赶,没空吃饭导致乱闯空屋并且法术失败最终落得走投无路的地步。
最讨厌的是,带上的这只鸡蛋居然还是臭的。
战灵继续逼近。
我正在踌躇的时候,战灵群的后方传来一记奇怪的声音。
一记,又是一记……碎裂的声音在接近。很快,我看见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战灵倒下了,有些快得看不清的东西砸向他的后颈,将他被生锈盔甲包裹的身体砸得四分五裂。
救兵终于来了,是军粮。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战灵们被军粮的攻击所吸引,纷纷转身冲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挥舞着一柄黝黑的巨剑,将围攻而来的战灵身体大力斩裂。战灵有着不逊于活人士兵的速度和力量,但是在军粮面前全都是小菜一碟。我只能看见巨剑被军粮挥舞得猎猎生风,看见战灵们朝他涌去然后被击飞,他们坚硬的身体全都被军粮砸飞在地上,像玻璃般哗啦啦碎裂成无数块。
很快,那一波战灵全都被击倒了。
屋子里除了我和军粮,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形。战灵的身体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上,就像是被拆坏的人偶。
军粮默默地向我走来,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眼睛是蓝色的。
他凌乱粗犷的金发上,斜扣着一顶暗红色的贝雷帽,这是咖啡馆里的食灵们要求他戴上的,理由是他头发的颜色太亮,闪瞎眼。
“找到撒亚了吗?”我问他。
“没有。”他摇了摇头。
2
军粮的本名当然不叫军粮。
那天我经过旧街区的露天市场,看见有人摆摊在卖过期食品。一堆不知道何时生产的饮料、压缩饼干、方便面之类的东西被扔在地上,上面贴着白色标签,标注的价格低廉到匪夷所思。
总会有人对这些东西产生兴趣,而食灵们也在对顾客七嘴八舌地评论。我并没有在意,一边听着过期食品们的闲聊声,一边从摊子旁边走过。
“撒亚。”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请你,帮我找到撒亚。”
我诧异地回过头,看见成堆的食品角落里,有一只生锈的罐头。
摊主告诉我说,那是军用罐头,是军粮,部队行军打仗的时候用的。罐头里是经过加工的高蛋白食物,打开就能吃。我不是很在意罐头里的内容,我在意的,是那个声音。
军粮的声音充满了哀戚。
我很少出手助人,但那天不知为什么,我迈不动脚步。我花了几块钱买下罐头,带回咖啡馆里把他变成人形,既然想要帮他,我就不能带着一个罐头到处走。
让我没想到的是,军粮是一个威猛的壮汉。
他身高目测一米九,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目光坚毅。我知道,眼前的灵已经不是军粮本身的灵,食灵很弱小,当其他灵带着强烈意念靠近它的时候,能够轻易将它吞噬,并将食物的本体占为己有。
这么听来好像很复杂,一般人可以这样理解:这罐军粮被附身了。
军粮兄说,他本人早就已经死了,灵魂在世间游荡着,时常附身在一些东西上面。因为死得太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那个人——撒亚。
“撒亚是一个年轻的骑兵,黑发,左眼角有一个白色的伤疤。他的灵魂一定就在月影山里游荡,请帮我杀了他,否则,我的灵魂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军粮兄看起来也是军人出身,说话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
在我的认知里,一个灵是无法束缚另一个灵的,如果撒亚的灵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早就已经被列入灵界相关机构的黑名单里,绝不可能在月影山过这么久的太平日子。
所以,军粮兄和他之间可能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尚未了结,以至于千百年来两人都徘徊在世间不肯离去。当然,军粮兄显然不想把这些细节说得太清楚,我也不好意思去问。
第一次去月影山就很不顺利。
出发之前,军粮兄表示我俩战力不够,而我这个咖啡馆打工仔也确实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擅长打架的样子。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老板的房间跟他谈了一下,希望他可以出手相助。
三分钟以后,我就被那个浑账揍得鼻青脸肿,一脚踢了出来。
当时我在想,军粮兄看见我这副熊样,一定很后悔向我求助,在他这种勇士的眼里我肯定就像个废物。但他是一位坚韧隐忍的好勇士,在这种情况下严谨的扑克脸也毫无变化,连一点儿情绪都没流露出来。
我很佩服。
但是佩服不能当武器用,当晚在月影山,刚走到山口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号角的呜鸣。
山谷白雾弥漫,谷底散布着狼藉的残垣断壁。无数身穿盔甲的战士英灵手持长矛和巨剑,跨着战马向我和军粮蜂拥而来。
他们显然不欢迎我们。
我和军粮兄十分默契,看到这一大波战灵就转身逃跑。丢脸的是,那时我被这恐怖的阵势吓到腿软,半路上摔了一跤,平添了不少伤口。
军粮兄站在我身边,幽幽地说:“阿井,下次我们白天来吧。”
所以,第二次前往月影山就是在今天早上,我带着鸡蛋的这一次。
最终的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因为我与军粮失散加上被战灵们围攻,这次行动依然无功而返。
回到咖啡馆,军粮兄闷闷不乐,独自寂寞地坐在窗边。
在普通人眼中,摆在那个位置的只是一只罐头,表面生锈,坑坑洼洼,而且是三无产品。但是在我眼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全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猛男,他只要一声不吭地坐着,周遭都会散发出无形的杀气。
自从军粮来了以后,时绫咖啡馆的那个位置,方圆五米之内就再也没有食灵敢接近了。
“阿井,那猛男是谁啊,你的新欢?”在厨房干活的时候,胡萝卜灵抱着我的腿问。
“呸。”我言简意赅。
“别傻了,阿井美少年的心里只有老板。”土豆灵在一旁嬉笑。
“呸。”我继续言简意赅。
我一轉头,看见隔壁房间的阳台上,老板正站在那里。
他叼着香烟,面无表情,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冷冷地看着楼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可以确认他肯定不讨厌军粮。
这样一位正直严谨的战士,谁会讨厌呢。
过了一会儿,老板转头看了我一眼,随手弹去指尖的烟灰:“你这个蠢货,脑子里永远塞的都是屎。”
我赶紧赔笑:“偶尔也要助人为乐一把的,军粮兄那样的刚正不阿,拒绝他的请求有点不好意思。”
老板没说话,半晌,深吸一口烟,然后扔下烟头一脚踩灭:“你们抓紧,执法灵快要行动了。”
我一愣:“什么?”
“月影山的战灵事件,灵界执法部早就记录在案。因为其他工作太多,加上战灵没有对附近居民造成骚扰,也就一直都没人去管。不过,只要是游荡在凡间的灵,就总有被执法部扫荡干净的那一天,等到月影山被扫荡了,你那个肌肉男朋友就再也见不到撒亚了。”
“是肌肉男,朋友,不是肌肉,男朋友!”我艰难地纠正老板的断句方式,又问,“你怎么知道军粮兄要找的人叫撒亚?”
“战灵的前生是士兵,就算死去以后也会保留士兵最本能的天性——服从。根据执法部的调查,月影山的战灵虽然出没的时间地点都不定,但每一次的行动都井然有序,战力分布合理,力求达到最大的攻击效果。所以,执法部认为这些战灵后面应该有一个指挥者,在这个猜测的基础上进一步调查,自然就知道撒亚的存在了,他生前就是那支部队的首领。”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内部人员和平民百姓的区别。
这边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那边老板已经把月影山的情况全都打探清楚了。
“那么,撒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
“可能是前世有心愿未了不肯转生,也可能是被自己战士的职责所束缚,无意识地重复着生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但不管怎样,他是导致战灵游荡的罪魁祸首,被执法灵收复以后,恐怕无法像一般灵那样轻易转生。”
“他会受苦?”
“遭受炼狱业火的灼烧,或者被执法灵拷打惩戒是免不了的,毕竟他扰乱了人类世界的正常秩序。”
“听起来很痛的样子。”
“灵界的执法机构就是这么的简单粗暴,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最近会不在家几天,你记得把事情做得干净点,别让我回来帮你擦屁股,不然我饶不了你。”老板说着,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你去哪儿?”我一惊。
“灵界开会。”老板头也不回地说。
3
时间紧迫。
我把灵界执法部的动向跟军粮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军粮兄的表情很严肃,但并不显得意外,看来他也知道撒亚被执法灵盯上了。
无须多说什么,我们立刻决定当晚就进行第三次行动。就算抓不住撒亚,至少也要知道他的所在地,不能让执法灵抢先。
夜晚的月影山阴森森的,惨白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枯树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就像鬼怪的利爪般令人不寒而栗。
我和军粮站在山谷的入口,等待了几分钟,听见山谷深处传来凌乱的响声。
那声音像是马蹄的践踏,又像盔甲的碰撞,微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很快,黑压压的战灵士兵就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按照事先拟定的计划,我和军粮等待着战灵士兵向我们拥来,在距离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我俩突然分别向左右两边逃跑,企图分散战灵们的注意力。
果然,看见我们分开,战灵队伍也立刻分成两拨,分别追逐我和军粮。
我在幽暗的森林里奔跑着,听见身后相反的方向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我知道,那是军粮兄跟战灵们杠上了,但是……
但是,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军粮、撒亚和这些士兵,生前应该都是战友吧?将友人已死的身躯再次置于死地,军粮为什么下得了手,他又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撒亚?毕竟,杀人和杀灵不一样,死去的人还可以转世,死去的灵却很可能就此魂飞魄散,永远再也无法见到人间温暖的阳光。
这时,一支生锈的箭贴着我的脸飞过去,啪的一声扎进了前方不远处的树干上。
我一回头,看见战灵们正在逼近而来。
好吧,这次我是经过充分准备的,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悲惨到要跳窗逃跑。我闪身到一棵树后,从胸口摸出几张雷符贴在树干上,然后跑开几步。
战灵们没有看见我的动作,继续纵马逼近。我看着他们渐渐踏进我的圈套,突然举起右手大喊一声:“崩雷,立破!”
瞬间,天空的云层里,一道雷电激射而下。
紫金色的崩雷划过天际,穿破夜空,耀眼的光芒刹那间笼罩大地!
只听哗啦一声,雷电击中了贴满符咒的那棵树的最顶端。
粗壮的树干从上到下绽开一道金色的裂缝,并且向外延伸。很快,绽放的雷光就扩散呈网状,纠缠着树枝,将所有的战灵包围在内。来不及停下的士兵和战马撞上了金色的光网,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只见空气中迸发出白色的电浆,战灵巨大的身体瞬间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而后轰然倒地。
我站在远处,看着这番惊悚的画面,只觉得心惊肉跳。雷符的力量超乎我的想象,那些战灵在雷电的攻击下一个接一个的被消灭,很快就全军覆没了。
几分钟后,地上到处都是扭曲的肢体。空气中,偶尔迸出一两点金色的火星。
而最初那棵被雷电击中的大树,已经变成了焦黑一片。
确认这一波战灵已经全部解决,我转身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过了一会儿,当我来到森林边缘的时候,看见军粮兄正从不远处走来。这处山谷的地理构造很奇怪,可以分别从森林里不同的两条路走到山谷最深处的空地,而这,正是我们之前的计划。
出发之前,我弄到了一张月影山的地图,然后由军粮制订了战术。按照他的计划,我们在山谷入口遇到战灵的时候就立刻兵分两路,各自解决掉一半敌人,然后在森林边缘会合。
所幸,计划很成功。
军粮兄粗喘着,肩扛巨剑,身上带着勇猛杀敌之后尚未收敛起的狂放杀气。
看见我,他问:“阿井,你召唤了崩雷?”
我挠头:“没有,从我老板那里偷了几张符而已。”
军粮皱了皱眉:“这不好,你又不是不会法术,为什么要偷懒用符?”
我有点惊诧:“军粮兄,你什么时候产生了我会法术的错觉?好吧,我吃饱喝足状态满点的时候,确实能用法术吓唬小猫。”
军粮的眉头皱得更深:“不,不用吃饱喝足,你的法术素质本来就很好,我看得出来。如果你真的不会用法术,只是因为你没有勤加练习,为什么不练?”
我有点窘迫。
我确实是只法术三脚猫,但其中的原因却难以启齿。
因为,老板似乎很讨厌我打架。
身為新时代的老板好员工,我自认为打架技术确实应该好好学一学。但老板却从来不肯教我一招半式,出门办事的时候也从来不把我带在身边。
可能,他觉得我这个人命中注定没什么出息,上了战场只有死路一条吧。
应该是。
我思考着,在想该怎样组织语言,才能把老板对我的成见好好告诉军粮。然而正当我搜肠刮肚的时候,军粮的眼神突然变了。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森林的外面。
我转过身。
一瞬间,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击中了。
月光下,我看见一个黑发的青年,正静静地坐在战马上。
他身穿银色的古代盔甲,抬头仰望着空中的明月,漆黑的发丝在夜风中飞扬。他深邃的眸底仿佛有星光在闪耀,眼神冷静而锐利,就像一只隐藏在暗夜之中的猎豹。
那凝滞不动的剪影,充满了骇人的斗志与力量。
还有无限的寂寥。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眶有点酸涩。就算我没有看到青年眼角的伤痕,也知道他就是军粮兄一直在找的人——撒亚。
锐利而勇猛的撒亚,游荡在月影山的孤魂,所有战灵至高无上的首领。
我艰难地转头,看看军粮:“是他?”
军粮的目光依然没有从撒亚身上离开,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是他。”
然后,他低声地开了口:“阿井,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撒亚。但是最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麻烦你帮我做。而在这之前,我会先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你听,然后,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做这件事。”
我愣了愣,似乎感到,自己接下来会知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4
十分钟后,撒亚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在他身下,一直在汲水的战马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其实已经死去的战马当然不需要喝水,它或许也只是在重复生前一直在做的事情。
正当一人一马准备离开的时候,撒亚转过头。
他漆黑而冷厉的视线投向森林边缘,那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缓缓走来。
军粮走出森林,他扔掉了贝雷帽,金色的乱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眼底有火焰在燃烧,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忍耐地期盼着,而今终于迎来了决战的这一刻。
撒亚静静地看着军粮,突然从战马上一跃而下。
两人面对面地站立,就这样对峙着。
寂静的山谷里,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天上的乌云在缓缓飘浮,它从月亮的面前飘过,掩盖了那夺目的光芒。
四周幽暗下来,草地上吹起了冷风。
我躲在树后,感觉手心里渗满了汗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乌云散去的那一瞬间,撒亚突然身形一晃。
几乎在同时,军粮也一跃而起,我还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楚,两人就已经激烈地缠斗在了一起。山谷里回荡着沉闷的搏击声,军粮一拳击中了撒亚,撒亚后退几步,突然一个旋身,右脚如一阵风般地袭向军粮的胸口。
一声闷响,军粮被撒亚整个踹飞出去,魁梧的肉体轰然倒地,巨大的力量扬起无数细碎的草屑,在空中飞舞着。
撒亚没有丝毫的犹豫,大步走上去准备给军粮致命一击。然而就在他走到军粮身边的时候,军粮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抓住撒亚的手腕一把反剪到身后,扭住了他的手臂。
撒亚发出低沉的咆哮声,身体用力挣扎。但是那样的姿势,已经让他无法再使出全力。
“阿井!就是现在——”军粮面对着我藏身的位置,出声大吼。
我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握紧手中的巨剑,冲出了森林。
月光下,军粮和撒亚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撒亚依然在挣扎,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
我看着撒亚的眼睛,那冷厉的光芒会令最强的敌人也为之恐惧,却依然還是少了一点什么。撒亚的眼中没有生命力,他确实是已经死了,他所有的战技和战术,都只是生前遗留下来的身体本能,他本身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心中掠过一丝沉痛,犹豫着。
看见我呆立不动的样子,军粮大吼:“你还在犹豫什么!赶快用那把剑杀了我们,我不要让撒亚落到执法灵的手里!”
“执法灵”三个字让我骤然惊醒,我咬紧牙关,举起了手中的巨剑,冲向了军粮和撒亚。
“啊啊啊——”
山谷里回荡着我高亢的喊叫声,我迎着撒亚冷厉狰狞的目光冲到他面前,将巨剑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
手中传来一瞬间的凝滞感,利刃刺穿了撒亚的身体。它没有停下来,而是借着强大的惯性继续穿透了撒亚身后的军粮。
巨剑的尖端从军粮的背部刺出,一丝黑血顺着剑刃流淌下来,染红了柔软的草地。
我紧握着剑,几乎忘记怎样才能松开手。
我全身都在颤抖着,我看见撒亚眼中的光芒正在渐渐消失;而在他身后,一直坚韧严肃的军粮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表情,他在淡淡地微笑着——
谢谢你,阿井。
迷离中,我似乎听见了军粮的声音。
不,我不该再这样称呼他,就在不久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烈言。
“阿井,我真正的名字是烈言。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求你去做,那就是——杀了我和撒亚。”
刚才在森林里,在与撒亚决战之前,军粮这样对我说。
5
他叫烈言,是一缕孤魂。
这缕孤魂在人间游荡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一切的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天下三分,群雄割据,每一个人都在战争中艰难而努力地生存着。
有一支军队驻扎在月影山的山谷中,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是被敌人铁骑践踏的必经之路。
烈言是那支军队的首领,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从未尝过败绩。但是天下没有常胜的将军,一次大规模的战争中,他终于没能胜过敌人强大的兵力和狡猾的计谋,和战士们一同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窘境。
背后就是祖国广阔的疆土,决不能退后一步。烈言将兵权交给了自己最信赖的部下——撒亚,自己杀出重围逃往山下,想去请求援军。
忠诚的撒亚向烈言保证:“我会死守这座山,一直等到你回来。”
但就算是这一步,也被敌人预先料到了。
烈言和随行的护卫们,在半山腰遭到伏击,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幸免。烈言甚至遭到了敌军法师的诅咒,灵魂被驱逐到了遥远的荒漠,无法赶到撒亚身边再见他一面。
历史终有它的规律,在这场战争中,月影山命中注定必须失守。
尽管拼上全力,撒亚率领的军队还是战败了。在孤军奋战的劣境下,他们耗光了所有的一切,骄傲的撒亚不愿向敌人屈服,自刎于剑下。
最后的最后,他还在期待着烈言的援军能赶来。
但是没有。
烈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死去的撒亚,和战士们的灵魂在月影山游荡着。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却没有忘记自己生前最后的职责——守护月影山。生命已然逝去,但战灵永生不灭,他们悲壮的热血洒遍了月影山的每一寸土地,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都燃烧着他们忠诚的灵魂。
但是对撒亚而言,他的徘徊,还有另一层意义。
他在等待着烈言。
烈言和撒亚都是信守誓言的男人,只要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为了誓言,撒亚的灵魂一直停留在与烈言最后分别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而为了誓言,烈言的灵魂也在人世间艰难跋涉,经过了漫长的时光,终于再一次回到了月影山。
就算是死亡,也无法磨灭他们心中刚强而坚韧的意志。
这,就是真正的战士。
眼前弥漫起朦胧的雾气,我抬起头,发现漆黑的夜色不见了。在迷蒙的白雾中,有两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烈言和撒亚。
烈言身穿金色的战甲,耀眼的金发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辉;而撒亚的眼神也不再冷厉,他温暖地微笑着,就像是柔美的月光。
不知怎么回事,看到他们,我的心底涌起一种安然,或许这是因为,烈言和撒亚就是真正的勇士。
真正的勇士,只要你站在他们身边,都会感到无比地心安。
“阿井,谢谢你,”撒亚微笑着,“我一直相信烈言会回来的,他只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是的,”我也笑笑,“有些事情,把他耽搁了太久。”
这样的撒亚,依然充满了自信与骄傲。就是为了这样一份骄傲,烈言也不会让他落到执法灵的手里。
桀骜而凛然的撒亚,与其让他被炼狱的业火燃烧,被肮脏的刑具拷打,还不如由烈言来亲自杀死他。我手中的那柄巨剑是烈言生前的武器,它满怀着逝者的意志和思念,能将烈言和撒亚的灵魂彻底化为乌有。
视线中,撒亚还在看着我微笑,声音却渐渐远去。
“没关系,即使烈言今天没有回来,我也愿意等着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不管是多久,我都会一直等待着,一直都会……等待着……”
白雾慢慢消散,他们不见了。
我回到了寂静的山谷中。
鼻尖沾到一丝凉意,我抬起头,看见天上落下了丝丝细雨。
空气中弥漫着深夜独有的凄冷,我环视周围,突然发现附近出现了许多黑影。他们沉默而枯瘦,破烂的黑袍飞舞在夜风中,那深入骨髓的寒冷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家伙是执法灵。
执法灵来清掃月影山的战灵了,但是他们来晚了一步,烈言和撒亚的灵魂已然消逝。
“你……是谁……”其中一个执法灵发出嘶哑的声音,干枯的手指指着我。
“我是松风的手下。”我冷冷地说,然后转身就走。
老板曾经说过,在和灵有关的事件中难以脱身的时候,可以报上他的名字。
果然,听到松风二字,执法灵立刻十分忌惮。他们不敢再上前,任由我离开了山谷,走进森林。
雨越下越大,我机械般地行走着,不知道流淌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我的泪。
6
老板三天后就回来了,根据他的转述,由于月影山事件的罪魁祸首撒亚已经魂飞魄散,执法灵不能再追究他的责任。而剩下的战灵因为只是依照撒亚的命令在行动,所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直接进入了轮回道转世投胎。
我好希望烈言和撒亚也能获得再次做人的机会,撒亚是那么地坚毅忠诚,烈言又是那么地受人欢迎。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战士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苟且偷生,当年他们既然宁死也不投降,如今也是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遭受执法灵的羞辱。
既然生前的任务已经结束,不如就这样永远地死去吧。
这,就是战士的尊严。
那倨傲、高贵、圣洁、坚毅,不允许任何人玷污的尊严。
一个凉爽的秋天,我再一次来到月影山。
山谷里,已经没有了战灵们的踪迹,只剩下嶙峋的乱石和满目狼藉。枯叶在冷风中飘舞,那寂寥的风声,似乎在为逝去的勇士吟唱着一曲悲伤的歌谣。
这些勇士没有坟冢,但是整座月影山都是他们安息之地。山中的每一处,都遗留着他们英武的灵魂。
穿过树林,我突然一怔。
满眼,都是纯洁的白色。
在烈言与撒亚曾经决战的地方,居然盛开了一片白色的花田。
白花漫天飞舞,映入我耳中的却是沉眠般的寂静。
我俯身,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对着白花点了一支烟,插在泥土中。
轻烟燃起,我长叹一声,低声自语:“烈言兄,可惜你没机会再做我的保镖了,难为我连薪水都为你准备好了。”
烟雾中,我似乎隐隐看见了烈言和撒亚的英姿。
烈言在冲我笑。
我也笑了笑。
但是,眼泪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