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针对黄廖《现代汉语(增订四版)》(下册)中“来自于”的说法提出质疑,认为“来自于”用法无误,并从“来自”词汇化的程度方面分析和解释了“于”字出现羡余的原因。
关键词:来自于 来自 词汇化
一、引言
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增订四版)》(下册)第38页中列举了介词“于”在使用中最容易出现的差错,其中一条认为“来自于”的说法是错误的,并举了一个例子:
“麦吉尔大学素有象牙塔之称,在全国大学评比中曾连续两年名列第一,吸引了来自于100多个国家的外国留学生。”
“来自于100多个国家”应该改为“来自100多个国家”,“自”和“于”两个介词不应该连用,“于”字多余。
笔者对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语料库(网址:http://ccl.pku.edu.cn)进行检索,发现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共有含“来自于”的语料1008条。章楠、朱璐璐(2007)对天宇数据库资源中的“来自于”“来自”进行检索,并分析得出:“来自于”这一组合在人们的语言中大量存在,并且其使用频率在不断上升,人们已经接受了“来自于”这一说法;其次,“来自于”多用于政治、经济类的报纸。
由此,我们认为:“来自于”是现代汉语中一个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不应因像黄廖本《现代汉语(增订四版)》(下册)中那样,单纯从句法和语义的角度出发来断定其说法不符合语法规范,而被看作是误用。本文试图分析“来自于”存在的理据及其发展趋势。
二、“来自于”产生的几点思考
通过检索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语料库,我们发现“来自于”在古代汉语中的用例极少。
(1)一乘良玉叮咛,来自于双林。六祖传衣血脉,广流于百代。(南唐·《祖堂集》第十二回)
(2)仙驭告期于中禁,日卒仪来自于太霄。法从俨其音容。谆诲受于清密。(北宋·李攸《宋朝事实》卷七)
对古代汉语中“来自”的用例进行考察,例如:
(3)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卷十七)
(4)末年,忽有一比丘,失其名,来自远方,投温为檀越。(《搜神后记》卷二)
(5)弗矜弗克,人自称德。有缁有白,来自南北。弗顺弗逆,弗抗弗抑。(《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七)
(6)隋高祖初生,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俗间处之,将高祖舍於别馆躬自抚养。(《册府元龟》卷二十一)
(7)况且这个早魃与寻常不同,本来来自天上,号称天女。(《上古秘史》第一二一回)
(8)价换轻重,与银相等。来自西域市舶,今粤中亦造之,足以馈。(《南越笔记》卷五)
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知道,“来自”产生的时间较早,且一直沿用到今天,使用范围比较广。吕叔湘(1999)指出:“自”作为介词,用于书面,表示处所的起点,跟处所词语、方位词语组合,一般用在动词前。用在动词后,限于“寄、来、选、出、抄、录、摘、译、引、转引”等少数动词。王鸿斌(2007)认为:“‘自作为介词,表示时间和空间的起点或源点,可以追溯到甲骨文卜辞中,由于介词‘自所表现出的灵活性,加快了其位置变化的速度。据调查,表示时间起点的‘自基本不出现在动词后只出现在动词前的局面在此时已经形成,在其后的发展中较为稳定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表示处所起点的‘自在《尚书》中出现在动词前后的数量大致相等。”为什么在以后的语言发展中介词“自”在动词前后位置上出现不平衡现象?笔者猜测,这或许与《诗经》《尚书》时代,表处所、时间的介词“自”由甲骨卜辞中作补语前移作状语,介宾结构作状语前移的发展趋势有关。
下面是几条“自”用于动词之后的例子。
(9)入自北门,乃遇汝鸠、汝方。作《汝鸠》《汝方》。(《尚书·夏书·胤征第四》)
(10)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尚书·商书·汤誓》)
(11)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尚书·商书·汤诰》)
(12)孔子曰:“共殡服,则子麻弁绖,疏衰,菲,杖,入自阙,升自西阶。如小敛,则子免而从柩,入自门,升自阼阶。君大夫士一节也。”(《礼记·曾子问》)
《说文》:“自,鼻也。象鼻形。”“自”本义为鼻子,“鼻子”指向自我。所以“自”作动词时,表示离开本体“自我”越来越远;“自”演变成介词后, “自”的运动动态特征弱化,只表示一种运动的开始,运动方向向外。“来”指逐渐靠近说话本体的运动,说话本体在句子中是“施事”。汉语是以“施事”的视角为着眼点的,因此对“施事”而言,“来”运动方向向内。那么,在一个词的内部,两个构词语素的语义方向相反,他们合成一个词后,作为一个整体的方向会不会不明确?毋庸置疑,“来自”的方向性很明确。加上“于”之后,其方向性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这就出现了语言中的“羡余”现象。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羡余”现象?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分析介词“于”的用法。郭锡良(1997)从考证甲骨文中“于”字用作动词出发,肯定介词“于”来源于“去到”义的动词“于”,从最先介绍行为的处所,扩展到介绍行动的时间,再扩展到介绍祭祀的对象;到了西周金文中,进一步扩大为介绍动作涉及的各种对象,所搭配的动词也更为广泛,语义关系也更为复杂。肖伟良(1982)提到,动词谓语后的“于”已是构成复合动词的构词成分,因为“于”直接黏附在动词、形容词、名词或其他词语的后面,凝结成一个整体,相当于一个动词,前面的词根不能离开“于”单独作谓语。肖伟良(1982)又将“服从于”“奔走于”“适用于”“忠实于”“落后于”“取决于”都看作是词,“因为这些单位内部的两个成分之间不能插入其他的成分”。对此,各家的看法不一,但是在这个环节,“于”存在进一步虚化、脱落的可能。因而,对介词“于”的语法化可以大致概括为三步:从动词到介词;从介词到构词词缀;词缀在双音节谓词后脱落,在单音节谓词后与之构成双音节动词。我们来考察一下,介词“于”的一种常见用法是:介绍动作行为发生的时间、处所,可译为“从”。例如:
(13)圣者来于幽径,行至奈河边,见八九个男子女人,逍遥取性无事。(《敦煌变文集》卷四)
(14)李卫公《草木记》有永嘉之簇蝶,今此花来于浙东,四布如蝶,中有攒蕊。(《云麓漫钞》卷四)
(15)公绰遽谓之曰:“惜哉,至药来于贼臣之境,虽验何益!”(《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五)
(16)昨蒙赤松真人见三缄云游,化一儿童以试道之深浅,祥光拨转,来于天际,得晤弟子。(《绣云阁》第八十五回)
结合上述例子和介词“于”的语法化过程,我们有三点思考。首先,介词“于”是由表示外向运动的动词“于”虚化而来的,在语言的进化中,方向性有所弱化,但运动方向仍然是外向的,这与“自”有相通的地方。作者对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现代汉语中“来于”进行检索,发现例子极少,现举几例如下:
(17)分合,适用于各种事物,想是也来于“天命之谓性”吧,我们总是无理由无条件地觉得合比分好。
(18)一是拼命求力大,大力经常来于权(或权的另一种形式,钱)。
(19)让来于自然的,归于自然。
(20)常识来于常,也是对付常的,所以碰到非常就要另说。
(21)这种两歧的反应来于一种奇怪的并根深蒂固的思想感情,我有时想到它的来。
(22)戴上人文主义的眼镜仔细看,就可以看到:一,来于专制的迅速而无止境地加强源。
(23)你来于尘土也将归于尘土,你的肉体必将经历苦难而你的灵魂未必得救。
从语料上看,“来于”书面语色彩重,一般用于抽象概念,有时为了韵律上的和谐,为了照应后一句,往往用“来于”。
那么,“来于”与“来自”的发展演变是两条平行线还是互相补充?为什么“来自”基本上取代“来于”而居于主导地位?在“来自于”结构中,“自”与“于”是同义连文还是羡余?
三、“来自于”产生的原因
由于笔者能力有限,对于前面两个问题尚不能解决,因此就第三个问题略述己见。
在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来自于+NP”在古代汉语中仅有两例,在现代汉语中用例才不断增加。“来自”“来于”在古代汉语中用例很多,从历时的角度,我们不禁要问:在“来自于”结构中,是“自”还是“于”出现羡余?如果是同义连文,那么“自”“于”都可以说是羡余。“同义连文”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同义词并列使用,古文又称“重文”“复语”“连文见义”。例如“自从”。笔者在对这方面的语料进行收集的过程中,尚未发现“自于”单独使用,引出处所的用例,所以基本可以排除这种假设。从共时的角度看,“来于”的用例远少于“来自于”,根据汉语的线性排列规则和表达习惯,不可能在“来于”中间加上“自”用以表达相同的语义。可见,只能是“于”出现羡余。
Lehmann(1995)指出,当虚化成分过分弱化时,更新和强化是保存语法力量的两种选择。语法化中的“强化”(reinforcement)指在已有的虚词、虚语素上再加上同类或相关的虚化要素,使原有虚化单位的句法语义作用得到加强;换言之,强化也是抵消语法化损耗的有用机制。
“来自”作为动介结构短语,“自”的方向性不断虚化,“自”的引介功能弱化,加上汉语双音化趋势,“来自”的词汇化程度将会不断地加深。我们可以推测:现代汉语中“来自于”的不断增加是“来自”词汇化程度加深的结果,“来自”正在慢慢地融合成一个词。人们通过语感,主观地认为“自”的介词意义弱化甚至消失,在潜意识中加上“于”来引介补语,起到强化外向性的作用。在第二节,我们谈到了“于”语法化的三步,其中第二步是从介词到构词词缀,第三步是“于”作为词缀在双音节谓词后脱落,在单音节谓词后与之构成双音节动词。“于”自身的语法化过程,和“来自”的词汇化过程相叠加:一方面,需要介词“于”来加强原来的句法语义;另一方面,在“于”的语法化过程中,“于”引进对象的运动方向性不断地弱化,只表示外向的特征,依附在动词的后面,表示方向,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双音化),甚至会出现脱落。由于二者还处在不断的演化过程当中,所以“来自”出现了带“于”和不带“于”两可的情况。我们应该看到,“来自”的词汇化程度在其中起着决定作用。这从另一个方面也解释了,古代汉语中仅出现两例“来自于”用法的原因。
沈家煊(1994)介绍了国外研究中提到的体现语法化规律的若干原则,这对研究汉语的语法化问题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其中一条就是“并存原则”。沈先生解释为:“一种语法功能可以同时有几种语法形式来表示。一种新形式出现后,旧形式并不立即消失,新旧形式并存。”有的学者认为,“来自于”中的“于”是古汉语的遗留,因为古代汉语中,介词一般位于动词后。但是,这种解释并没有涉及“来自”语义自足,却要加上“于”的动因,而且这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相背。
章楠、朱璐璐(2007)从韵律句法学的角度出发,认为:“来自+NP”由于汉语普通重音规律的要求,普通重音必须出现在NP上,所以通过“重新分析”,介词“自”与动词“来”就组成了一个新的动词结构〔来+自〕,这样才实现了动词指派普通重音给论元NP。另一方面,NP如果是双音节或者多音节,自然不存在什么问题,但如果NP为单音节,形成〔2+1〕的格局,那么在韵律上就存在问题了。运用句法手段,通过添加关系词或者辅助词来使这些无法复合的NP在音节上满足一个音步的要求,从而使得句子的韵律和谐匀称,这为“于”出现在“来自”与NP之间提供了可能。
吕叔湘(1998)在谈到汉语语法特点时,曾把“常常省略虚词”作为其中一个特点。他认为:相对于印欧语而言,汉语是分析型语言,虚词是表达语法意义的重要手段。与印欧语在词汇层面上的形态变化相比,汉语虚词的使用是在句法层面上对形态缺失的一种补偿,其使用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常常出现省略的现象。这一论断揭示了汉语虚词可以隐现的可能性,但并未揭示出虚词隐现背后的原因和条件,也未涉及在一定条件下可以隐现的虚词,用与不用在表达效果上是否存在差别。对虚词的研究,一方面需要有历史的眼光,把握虚词的历史演变规律;另一方面,又要对共时系统中的虚词进行细致的描写,只有处理好语言的历时演变与共时系统之间的矛盾,才有可能解决虚词这一“老大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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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 浙江宁波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