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
在当下的社会,好像每个人都在焦虑,尽管“焦虑的心情人人相似,焦虑的原因却各有不同”。
以我个人的体会,国人之所以特别焦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充满种种不确定性。我第一次产生这种焦虑感是在大学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哲学系老师告诉我说:上帝死了,一切坚硬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我們要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尼采的话,但当时这句话却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焦虑。如果上帝死了,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考进大学又有什么意义。
为了排除这种焦虑,我大学四年差不多都泡在图书馆里,希望能从书里找到答案。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记者,这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金钱开始成为了这个国家最主要的判断标准。国家有没有进步,衡量的标准就是GDP(国民生产总值),而个人呢,就是看你有多少钱。那时全中国所有的马路上都贴着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
有一次我去一个著名的“造假村”做调研,他们用面粉和糖来做一些板蓝根之类的假药,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结果脱贫致富了。调研结束后村长指着身后崭新的砖瓦房,底气十足地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让全村人都富起来了。”此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接受这样一种“现实”:经济的发展,国家的进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大量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灰色的地带。这也成为我后来写作的一个主要立场和观点。
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里,知识分子在面对“义利取舍”时会产生很强的焦虑感。好在我很早就想清楚了这个问题,没有过多受之困扰。
记得在大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大学生的记者考察团,我们筹了五千块钱从上海出发,用五个月的时间把整个南中国逛了一圈。此前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从没有接触过农村,而那五个月让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
我们曾到过湖南的一个县,在县领导的陪同下,去看了当地最穷的一个家庭。那户人家在一座山上,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人带着她的三个女儿过活,当我们到的时候,只有她和两个女儿在门口迎接我们,为什么呢?因为三个女儿只有两条裤子,一个女儿只好躺在床上。打开她们的锅盖,里面全是番薯,墙上挂的是干的辣椒和干的玉米,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门前空地上走来走去的两只土鸡。我们离开的时候,给那位母亲留了五十块钱,结果就看到她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像着魔了一样。同村的人说,她知道这是一张很大的钱,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大。
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再愤怒。我想,一个人能在年轻的时候做一次长途旅行,亲自用脚丈量过这个国家,亲眼看看这片土地上“生之多艰”的人们,那么对自己的成长会有很大的益处。也因为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财富的价值和用处,我觉得当一个有钱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一句话:合格的知识分子应该有一份不以此为生的职业,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抵抗住来自各种各样组织的诱惑,才可以发出独立的声音。
孔子有两个弟子,一个叫颜回,一个叫子贡。颜回是一个非常安贫乐道的人,但二十九岁的时候就满头白发了,四十岁就挂掉了,而子贡正好相反,他学问不错,也很富有,一直活到七十岁才去世。孔子周游列国,都是靠他去资助和打点。他生意做得很大,在列国之间非常有影响力,以至于他每到一个诸侯国,诸侯国的国君都要跟他平等地行使礼节,这是很让后人心折的一种人生状态。所以,我宁愿做子贡,而不是颜回。
【原载2013年第28期《第一财经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