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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中秋,又是一季乡愁。
故乡,一直是历代诗人们咏叹的主题。尽管总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思乡之苦,但在农业社会里,故乡最终会成为游子们骸骨和灵魂的归返之地。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鬓毛衰”,诚然有着许多无奈与感伤,但也能从中读出隐藏着的如释重负与淡淡喜悦。
只是,在今天,仿佛一夜之间,许多人再也无法体察这种持续了数千年的情感。
如潮水般无法阻挡的城市化进程正在席卷中国大地。千篇一律的高楼和水泥马路取代了祖先们修筑的土墙、院落与胡同,田野和村庄正在迅速消失,旧有的城市社区格局也不复存在。而人们储存在其中的记忆,也随着故乡一同灰飞烟灭。
于是,有人说,有心无力的地方叫远方,想回又难回的地方是故乡,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两者之间的路上。当一切被滚滚的社会发展浪潮席卷,当我们义无反顾地以年轻的名义离开故乡,故乡,注定从此便已远去,让我们魂牵梦萦的,终归只是记忆中的故乡。
我们注定将会失去故乡?
受访人:熊明涛,高校教师,现居北京
故乡:江西某小山村
乡愁感言:只有离乡的人,才会想还乡;只有离乡的人,才会发现,故乡,已非故乡;故乡愈难回,乡愁便越深。
江西小山村出身,从农村考取大学,走向城市,出国留学,然后归国执教……多年的打拼让熊明涛实现了“草鞋变皮鞋”的梦想。在多年的打拼过程中,熊明涛曾因为自己生长在农村而骄傲,因为无论漂泊到哪里,他终有一方灯火可以眺望,有一方水土可以立足。留学加拿大的那几年,熊明涛端过盘子,理过货物,做过清洁工,当过看护……日子过得很辛苦,最艰难无助的时候,熊明涛总会拿出农家子弟特有的坦然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最不济我还能回家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未必不快乐。”
但眼下,熊明涛只要描述起家乡,心里便五味杂陈。
故乡的景变了。整个村落活力不再,安静得可怕——村庄渐渐变得荒芜,许多破败的村屋杂草丛生。故乡的人也变了,老人们慢慢逝去,村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每次回去,熊明涛都会听到父母讲哪位爷爷或叔叔又走了。而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留守儿童们纷纷长大,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两两相对,只剩“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世态沧桑。
岁月流转,故乡早已发生了巨变,变化的不仅仅只是故乡的外表,熊明涛感觉,故乡的魂也慢慢丢失了。
熊明涛兄弟三人都定居外省,但年迈的父母坚信只有终点停在故乡,停在老宅的人生才是圆满,一直不愿意离开故土跟着儿子们安度晚年。于是,每年的春节和清明节,熊明涛兄弟三人都会尽量赶回老家。
熊明涛最近一次回去是2013年清明节。那天,从远方回来的兄弟三人背着香烛冥币,带着镰刀纸幡上了山。在故去的爷爷奶奶的坟头,他们将长了一年的荆棘茅草割除干净,然后将纸幡插好,三叩之后,望着祖坟山边两棵孤零零的古树,兄弟相对,久久无语。
村中祖坟山路上原本有十几棵古树,都生长了一两百年,见证着小山村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是小山村最亮眼的“图腾”。然而就在一年前,一些古树贩子看中了这些树,在本地线人的带领下将这些树连根盘走,以每棵二十万元的价格倒卖到城里。就在两天前,又有人找到祖坟山上最后两棵古树的主人,要将这两棵古树倒卖。这两棵古树的主人坚决不同意,对方才罢手。一棵棵古树都已消失,只剩下了一个个尚未填埋的坑,看着这一场景,熊明涛心痛不已。
虽然心痛,熊明涛每年依然会回到故乡。只是,每次回去,感受到的总是越来越强烈的陌生感,这让他备感怅然,“包括我的故乡在内的中国广大乡村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变迁,甚至是重构,这种裂变如果能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狂奔,或许有一个不错的未来。只是,我们这一代的一些中国人,将会彻底失去故乡——不仅失去了故乡的建筑,还失去了建筑里面的那种生活方式”。
心安之处便是故乡
受访人:张旭,IT精英,现居上海
故乡:东北小城洮南
乡愁感言:故乡其实一直都在,不在那里的山水,就在这里的心间。
在上大学之前的十八年里,张旭一直生活在洮南这座人口仅有40万的县级市中。他对儿时的新年至今记忆犹新:有鞭炮放,有糖和肉吃,还有压岁钱拿。三五块的压岁钱在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彼时的张旭,那是最快乐的时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幸福指数特别高”。
1999年,张旭考入复旦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顺利留在上海一家大型网络公司。日子在繁忙中一天天流逝,等到某一天他帶着未婚妻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故乡已在慢慢消逝。
在故乡的土地上,涌动着的是“创建国际大都市”的梦想。一个个熟悉的建筑和公园被一片片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所替代;每个城市都有的CBD,被复制粘贴在这片土地上;购物餐饮消费正在火速向上海的水准靠拢;新区一个接一个地建设,房价飙升,出租车越来越难拦到……路拓宽了,房子修高了,公交车都不是熟悉的了,于是,张旭开始迷路了。看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他自嘲地笑了:“往后出门,得带着地图了。”
连同建筑一起消逝的,还有青春的回忆。当张旭带着单反牵着未婚妻兴冲冲跑向高中母校时,才发现母校搬迁了。站在早已易主的院子外,隔着围栏,看着红顶的食堂、体育馆、篮球场……张旭的心一点点沉没。这里是这个城市里他记忆最清晰的三年,是他青春的见证,然而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消逝了。原本他还想召集高中同学聚会,这一刻彻底没心思了。
中学搬迁了,小学和幼儿园早已因为生源问题而关闭,喜欢的书店和文具店都没有了……好在,味觉里的故乡还在,在大碗的牛肉汤面中,在熟悉的味道里,张旭一点点地找回了故乡的记忆。
结婚后,张旭在上海贷款买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随后儿子出生。为了照顾小宝宝,张旭的父母离开故土迁到上海。第一次在家乡以外的上海过年时,全家人都不太适应。父母觉得上海没有老家热闹,没有亲戚,菜市场离家太远,饭没有老家的香,鞭炮没有老家的响,而张旭也有几分不适。
但故乡在张旭心中依然。2010年他因工作原因偶然参加了华中科技大学的毕业典礼。在典礼上,被华中科技大学学子称为“根叔”的校长李培根说了一段话,让内心一直有些纠结的张旭瞬间释然。有人这样解读李培根的讲话:哪里能找到安全感和平静,哪里就是你的精神故乡。我们不应该总在回忆过去或总是展望未来,眼前的生活值得我们欣赏。因为,每一个今天,都是昨天的明天,也是明天的昨天。而故乡,其实一直都在,不在那里的山水,就在这里的心间。
这段话一度成了张旭的座右铭,想家的时候,他就这样安慰自己:“我们提起故乡,先想到出生的地方。但我们心中也还藏着一个故乡。在世俗的打量和赶路的灰尘滚滚之中,空间里的故乡自身难保,但时间线上的家园仍鲜花盛开。我们可以把逝去的一个时代,当成精神故乡。”
只是,偶尔看到儿子,张旭心里还是会升腾起一种淡淡的哀伤。对于这个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孩子而言,“故乡”二字注定只是祖籍一栏中两个陌生的字眼,而一个人生中没有故乡的人,会不会终究有些遗憾?
未曾远离,却一直在路上
受访人:赵建新,面点师,漂在北京
故乡:山西朔州
乡愁感言:黯然回望,我如同一个绝望的孩子,已找不到来时的路,只能一直在路上。
城市似乎总是给人最美好的愿景,催生出所有美好自由浪漫的想象,所以,从小,赵建新就活在亲朋好友的“城市梦想”中:你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一定要到大城市,大城市的好大学才是你最好的出路。也就是那时,对“大城市”毫无概念的赵建新开始坚信,“那里”有自己的梦想、事业、生活,以及命中注定的爱人。
为了想象中的城市,2009年年初,18岁的赵建新带着一身面点手艺,来到了北京。
赵建新还算幸运,因为手艺好,又有老乡引荐,到北京不久,他就成为一所大学食堂的员工,月薪三千多元。这在很多老家人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年轻的赵建新却越来越不满足,于是,除了上班,他开始学习各种知识,甚至偷偷跑到大学课堂里蹭课。
北京人才济济,出人头地谈何容易,几年的辛苦并没换来赵建新想象中的生活,挣的钱远赶不上飞涨的物价,原本斗志昂扬的赵建新开始疯狂地渴望回家。
2010年暑假,学校放假后,偌大的校园很快安静下来,远眺空荡荡的校园,赵建新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他咬咬牙,第一次休了一个月的暑期假,背着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的路上,赵建新脑子里勾画出很多美好的图景,但真正到了家,一股巨大的不适感扑面而来。没有什么娱乐方式,除了打牌就是看电视;没有夜生活,天黑拉灯就睡觉;和朋友之间已没有共同话题,和家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时间像被擀面杖碾过一遍,又细又长,很难熬,勉强熬了半个多月后,赵建新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乡。
从那之后,赵建新不再轻易回老家。他受不了那种没劲的生活,更受不了亲戚朋友的眼光。
另一方面,不回家也是手头经济拮据的无奈之举。虽然节俭再节俭,但除掉必要的开支,赵建新手头总是所剩无几。
2013年端午假期,赵建新同样没有回家。晚饭前,他给老家的爷爷打了个电话。爷爷90岁了,耳朵背,他就对着话筒提着嗓门喊话,土里土气的方言,在旁人听起来像一场激烈的争吵。其实年迈的爷爷在电话那端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嗯哈,间或发出轻叹声,赵建新强作欢颜在这端叽里咕噜说了好半天,挂断电话,眼圈忍不住就红了,“我就想给我爷爷打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大城市是一场华丽的骗局,而故乡,却变成了回不去的避风港。“正像有人说的:最尴尬的是,在乡村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你来到城市;在城市举步维艰时,你又试图退回乡村;但事实是,城市融不进,故乡却也回不了,来来回回间,两头不靠。梦想逐渐消逝,唯有臆想却更深了。”提起现状,说起故乡,赵建新轻声叹息。
本刊调查: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杨萨飒,本刊实习记者)
故乡,对于身在外地的人来说,总是心中沉甸甸的存在。时代在发展,岁月在更迭,不同的人对故乡的认知都有哪些不同?我们以南京的外来人口为样本,调查了一百人,结果应验了这样一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公司白领:接父母电话的时候最思乡
28岁的公司白领王女士在接受调查时说:“我已经离开故乡四年了,每年回家一两次,还是匆匆忙忙的。”像王女士这样每年回家不超过三次的,占據了此类调查对象的80%,而另外的20%每年也仅回家3次~5次。夜深人静,接着父母电话的时候,往往是他们思乡最浓的时刻。这些公司白领中,24%的人表示对家乡已经不是很了解,但92%的人认为回家后能够很快融入家乡,体会到家乡暖暖的爱意。
大学生:暂时不会回故乡
接受调查的大学生们,尽管同样非常思念故乡,但他们更在意的是未来的发展。16%的大学生明确表示,从来没有考虑过回故乡发展,76%的大学生表示,暂时不会回故乡发展,但以后可能会回去。
即将退休人群:可能再也不会回故乡
他们在南京这座城市工作了大半辈子,他们中的70%认为自己已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市,南京就是自己的故乡,他们将在南京安度接下来的日子。只有少数人表示,退休后可能会回故乡去养老,但这些人也很担心:万一退休回到故乡后,不能适应怎么办?
青年民工:工作累了就想回家
在南京尧化门某建筑工地,二十多位青年农民工接受了调查。他们主要来自安徽,老家离南京都不远,但九成以上的人表示一年仅回家一次。他们在被问及“什么时候最想回家”时,答案惊人的一致:工作累了的时候。
这些人中,90%认为对故乡很了解,从城市回到故乡,再次融入老家的生活没有困难。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对南京没有归属感。他们的解释是,在南京没有房子,没有自己的家,自己只是个外地人。只是,如果就这样回到故乡,他们会觉得很遗憾。
此外,对于“最喜欢故乡的什么”这一问题,一百名被访者中,无人选择“经济发展”,28%的人选择“自然环境”,70%的人选择“乡土人情”;对于“故乡近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这一问题,48%的人认为是生活环境的变化,40%的人认为是物是人非,仅有少数出生在农村的年轻人认为家乡没有什么变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你的故乡,还能回得去吗?
不提故土,只谈家乡
(孟迁,萨提亚认证家庭治疗师)
无论是客观原因,还是物理距离,因种种因素回不去的故乡,恰是那最长的牵挂,最深的思念。故乡,由远及近,由模糊至清晰,又徐徐地推向远方,转回模糊的念想,可是,情却越来越浓,挥也挥不去。
有时候,一瞬间就意味着一辈子,有时候,一辈子恍若一瞬间。故乡的歌像一支清远的笛,总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响起,涓涓细流流淌在久违的尘封的记忆里。
生命就是这样斑驳陆离的一米阳光,泻下了收不回去,但也有重叠,滋养一辈子的感触时时闪现,但味道却是泛黄的白。不曾想起老屋房梁上筑巢的雏燕,呢喃归来,却已不是从前。什么都在变,一眨眼,一瞬间,回不到从前,即便经年之后触景生情,流下的也尽是风霜,划过眼窗,再怎么似曾相识燕归来也不是从前,生命有交集,有重叠,但永远没有雷同,没有重播。走过了,留下了,回头再看,总是布满纤尘,没有走来时的那股粉嫩的鹅黄!洋洋洒洒,孩子般!故乡的印象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老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也是梧桐树。偶回老家,它们枝繁叶茂,真是可爱,巴掌大的叶子随风舞弄着身姿,轻抚红色的瓦,依傍白色的墙,莫不是在享受生活吧!感动,羡慕。叶与叶之间有多宽?一米阳光!有多长?一泻千里!啥模样?斑驳陆离。
一直喜欢这句話,“有心无力的地方叫远方,想回又难回的地方是故乡”,一直的一直,我们都行在路上,远方?成了古老的神话,成了藏在人们脚底的谜底,成了深山老人们经年不变对孩子们的期待,也是伴着孩子们成长的向往……远方,远方,远方在哪里?有多远?没有人知道,也是走不到的,但,我们却一直在路上,孤独的,亦或是不孤独的,旅行者!
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喜欢把家乡称作故乡,因为,在我看来,那是不一样的定义,不一样的感觉。家乡是一个地理概念、区域概念,而故乡,却是一种布满蜘蛛网但又永远深情的情结,即便你在那没有一点回忆,甚至是经历,它,像是有磁性,时时召唤异乡的你!家乡是流动的变化,而故乡却是不变的情结,是一瞬间的,但又是你踏出家门后永远的回忆录!喜欢鲁迅的《从百草堂到三味书屋》和《故乡》,不仅是内容,还有他的谈吐,不是单纯的描写、抒情,而是有声有色津津乐道饱含情意的讲故事、讲道理,不是我讲你听,是我们一起去回忆、去深思,不是凝固的艺术,是流动的深情!一个“故”字老了几代人的心,酿了几千年中国思乡的酒,一杯饮尽,喷薄出苍劲的泛黄的诗卷,滋养千年!
常想,如果没有“故”字该多好?一如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一说如果,泪成两行,一行为苍生,一行,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