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杰
我的家住在一座青色的小镇。
黑的瓦上泛着青苔,溪水染着青光,天空透着两瓣婴孩的青臀。人们担着井水走过晨烟,稀白的发影停在青色的剪刃下,印刻,重叠,使此处的光影略微沉重,成为一种引力,年年岁岁,牵扯小镇女子飘拂的裙衣。
远山如镜,淡灰地悬在天边,疏枝般映出斜长的月亮,夜上来了。夜从遥远的天边黑起,慢慢向天顶爬。蝙蝠鸟忙着在黑的边缘撒网捕蚊,那网是瓷青的粗布,散出平原上谷麦的炊烟。
隔壁婆婆拄着拐杖,“笃笃”敲着石子小路,在门前道:“你爸爸还在我家跟老头下棋,去,叫他不下了,回家来吃饭。”
我只好从长格子里跳出来,一跳一跳,跳到隔壁家去。
妈妈在蓝而细密的旧窗网里低语:“米在响了,结锅巴啦。”接着是“咯吱咯吱”移动炉门的声音。她贴近火炉的一刹那,热气烘起她微微的叹息,仿佛要吹去木头窗棂和补丁窗网上的灰。
我把爸爸拉回来。一家人在温柔的橘黄灯光里吃晚饭,洗手,在橘黄灯里洗碗,吵架,倒水,闹着电视频道。我闹不到,因为要在白炽灯下写作业。黑玻璃上映着我自己的影子,一张脸,模糊而茫然。
妈妈打着呵欠:“还没写完哪?快点睡,我去睡咯。”里屋关了灯。被絮响了一下,不再动了。黑玻璃,遥远的眼睛晃荡着,我捏着笔,紧盯着眼皮底下的纸,不敢回头,觉得身后的老屋是巨大的旷野。
突然,灯灭了。一片黑。
“妈妈!”我尖声地喊,“妈妈!”
“嗯……”
过了很久,才响起这个苍老的声音,睡梦的瓦片已裂但尚未剥落。
眼睛是闭着的,捏着笔。一扇门,我在门内死死地抵挡,门外有人死死地推,僵持,灰尘落在我的皮肤上,是虚拟的汗滴。
“嗯……”
并没有再响第二次。是自己,是我自己在心底无法抗拒地重复那个声音。暗黑的恐惧越深刻,心底重复的欲望越强烈,如同那抵挡对门外人的呼应。我紧闭着眼睛,隔开茫然的外界,我宁愿坠入我自己内部的黑,从门缝中,“咿咿呀呀”地坠下去。“咣当!”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到脚边,碎了。瞳仁深处,那苍老的声音垂落下来,垂在地上,没有影子。
像是月光中,孤独垂落的枝蔓。但是月光是黑白的。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老屋,窗棂悄无声息地朽折,屋顶悄无声息地塌陷,灰尘四散,泥土和砖落向地表。平原上,一座屋子的墙壁正缓缓打开,一个小人儿,站在泄漏的光辉里,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片黑白的花园。
黑白的藤蔓缠绕,在湿潮的砖缝里生花、结茧。遥远的墙角,坐着一个老妇人,她看着我,遥远地说:
“小人儿,你打碎我的瓶子了。”
我蹲下来,原来是一个小玻璃瓶,在脚边摔碎了。最后一点雾气趴在瓶子里,扭动着,渐渐遁去。
老妇人说:“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木台上,是一排小玻璃瓶,摆得整整齐齐,一排,七个,也许是八个。老妇人的手臂突然伸过来,将其中一个玻璃瓶抓起,在眼前用力看了看,塞到我手里,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捏起来。
“小人儿,你看看。”
她盯着我,黑白的脸笑起来。
手心里的玻璃瓶,立起来,瓶里有一张小木头桌子,桌边站着一个细小的女人,正在划火柴。烛火亮了,她一只手正拿开煤油灯罩去点火,微光映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妈妈!”我尖声地喊。
“咣当”一声,玻璃灯罩掉下来,摔碎了。
我听见妈妈蹲下来,在地上摸索着:“啊呀,这怎么弄。”睡意惺忪地念叨,棉絮的气味从她口中散发出来。
刹那间,黑白的花园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仍旧站在老屋的木头桌子边,完完整整的老屋,墙没有倒,屋顶也没有塌,桌前的窗户在墙上合着,六片黑。油汪汪的几道裂缝下,妈妈正蹲在地上捡煤油灯罩的玻璃碎片。没了灯罩的煤油灯,火腾得正旺,巨大的影子在墙上摇曳着,仿佛夜的手指。
妈妈站起身说:“哎哟,手割破了。”
“啊?我看看。”
“不碍事,用火柴盒的皮敷上就行。”妈妈说,“把那个火柴盒拿给我。”她熟练地从侧边撕下一条皮,在手指上箍了两圈,道:“这不就好了。我去睡了。”
血痕从皮内部缓慢地现出来。
“我也睡。”我说,“我不写了。明天早上起来写。妈妈,你帮我吹灯。要等我完全钻进被窝里去再熄灯”。
妈妈笑着揉着眼睛道:“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蓬着头在水沟边洗牙齿,将一口水“噗”地喷出去,“波铃波铃”,树叶子底下响起一片嫩绿的光。
“爸爸,我昨晚梦见柳婆婆了。”
“嘘!小点声!”爸爸眉头一惊,整张脸都在肩上立起来。我不敢再说话,他迟疑地递过剥好的鸡蛋来,我把蛋放到粥碗里,拿筷子捣,捣,埋头吮吮筷尖。妈妈正拿着扫帚从房里出来。
我又说:“妈妈,我昨晚梦见柳婆婆了。”
妈妈也一愣,草帽抬了抬,底下的眼睛一样冷道:“嘘!别乱说话。”清晨的朝霞从昨晚的窗户里照进来,一束红光将他们塑在灰尘里。妈妈转身把簸箕里的玻璃碎片倒进垃圾筐里,又去外面,在大太阳下把绳子上一块白床单伸手扯下来,红着眼睛,进屋低声道:“今天怎么能在外面晾这个,要放进屋子里。”
爸爸点点头,不再出声,就着一根腌豇豆,大口大口喝粥。
我吮着木头筷尖,破碎的蛋黄在粥里头,染得一缕鹅黄,尾端缠一根发丝,微枯,看着让人想不到吃。
窗外是红云蘸满的清晨。一树泡桐花,在冷而干蓝的天上开着,开一会儿,摇摇摆摆地落下来,一个一个落进青色的河流里,绕着远远的黑山流去。
隔壁响起了哀哀的哭声。
我不说话。我知道隔壁婆婆昨天夜里死了。
婆婆死去很久以后,一个冬天的黄昏,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老女人,拱着小驼背;一个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冷气从西边的天空渗下来,晚霞浮在白雪上,他们站在冰柱滴水的屋檐前。
“我叫柳月。”
第二年的春天里,小姑娘在阳光下抬起清秀的脸,轻轻地说。
这是柳月的养母人生中第一次出嫁。她佝偻着背,走进油烟稀薄的屋子,刷锅,生火,将枯枝塞进灶台,饭熟的时候,完成了她的结婚仪式。
柳月端上菜,叫柳家爷爷“爸爸”。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叫“爸爸”,声音像蚯蚓在泥土里拱。
但是她叫我,叫得很顺口。天天在我耳边叫:“小蝉呀,小蝉。”有时趴在我家窗户底下叫:“小蝉呀,小蝉。”她一叫我,我就出来,我们一起跳皮筋、蹦格子、上学、放学,嘻嘻哈哈飞自行车往夕阳下面去。
“呀!小黑猫!”
“好小呀……”柳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我捏捏小黑猫的小肉垫。如果是小娃娃,也是柳月抱起来,我去捏捏小手小脚。
捏小肉垫的时候,小黑猫眨眨玻璃绿的眼睛,“喵”一声,转头过来,瞅着我。夕阳在它的圆眼睛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柳月“咯咯”地笑了:
“要你了,我们要了你了!”
于是我们就要了它了。也许记得第一次被捏脚肉垫的感觉,也许记得那根手指的螺纹,小黑猫很亲我很亲我,最喜欢抱着我的脚踝扭头去找自己的尾巴。
“喵——咪!喵——咪!”
柳月笑着,远远地站着喊,引它,它不去。柳月对着猫说:“你不记得啦,当初是我找到你的哩!”
那天,我和柳月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日落,圆形的太阳正一点一点往下落,一点都没有黑色的鸟儿飞过它。蓝色的天,没有晚霞,很纯净的一个红圆的脸。
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地叫:“李小月!李小月!”几个男生在操场另一头“哔哔剥剥”笑开,边喊边冲这边扔石子,见我们转头,提高分贝一齐大喊:“给人捡来的!捡来的!”跨上自行车就跑。
柳月的脸涨得通红,脚在地下一跺,想喊什么又没喊出来,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
我上前拉她的衣袖,发现她已经哭了。她咬着嘴唇,眼泪掉下来,没有声音地哭了。我慌了,抱着她,她的肩膀抽动着,小身子慢慢地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
操场上没人了,她就这样哭了很久很久。夕阳已经彻底地掉了下去。浓黑袭来,原本宽阔的金红色光辉在田野上迅速后退。这原野上,天一黑,就很骇人。
我们急急忙忙赶在黑烟滚滚的路上,一路饥渴地奔向小镇,镇上次第亮起橘黄色的灯。
那背后当真是黑烟,我们都深怕陷到里面去。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要当心,不能晚回家。晚回家时,不小心陷到里面去,心就“野”了,多么的不好。
“多么的不好!”
妈妈从锅里端出热着的饭菜来,这样说着。
猫蹲在炉灶里。隔壁传出打骂的声音。
“我打死你这个没人养的!”
接着是哭声,哭声时高时低,像是刚艰难地拱出地面,又被一榔头打进底去。两个女人的哭声,苍老的,稚嫩的,在漆黑的夜里重奏。
我睡着了,抱着小猫。
第二天的太阳光烈得发白,死一般的寂静。中午了,光亮已是一片一片的河水,在门外汹涌地漂着。我不敢站到太阳底下去。
突然,“哐当”一声,柳月的养母冲了出来。她踉跄地奔在窗户外面,嘶哑着喊:“来人呀!救命呀!”柳家爷爷从门里头紧跟着冲出来,跌跌撞撞,他粗喘着,白汗衫一抹鼻涕,举着手,手上一把菜刀,指着她。
柳月的养母“扑嗵”一声跪下来,跪在泥土上,双手高举着,头不停地磕下来,嘶喊着,救命呀,你这个没心肝的呀,你不是人哪!我们娘俩服侍你,何曾想过要你一毫钱哪!她哭着,声线是白色的苦痛的沸水,煮着额上的血珠子。柳家爷爷站着,一动不动,死盯着她不停磕下的头颅。她像是在对他哭喊,又像是在对着苍天哭喊,但是天明晃晃得看不到边。
我唯一担心的是柳月。哭喊声在背后远了,我悄悄溜进隔壁。
柳月住的小隔间里,和我写作业的屋子一样,一张靠墙的桌子,老窗户嵌在墙上。六片玻璃,蓝色的窗网,柳月静静地站在窗前。
她的名字,清晰地写在记日记的本子上,扉页摊着:李小月。
栀子花开的时候,柳月开始编手环。那一年,全镇的小姑娘都在编手环。云朵飞过,小姑娘们在编手环。鸟儿回巢,小姑娘们在编手环。黑的发,黑的眼,手环的玻璃线缠绕在白皙的手指间。编好了一条手环,还要挂上几个铃铛,系上一枚雨花石,趁着没人,小心地放在另一个人的抽屉里。
再叠一条小纸船,纸船里放两片早晨刚开的栀子花瓣。
再写一封信,信上只有那几行,偷偷地不写名字,却写上别的许多古怪的字。
除了编手环,柳月还会叠“五角星”,叠出好多“满天的小星星”,堆在玻璃瓶里,我全都不会。我吵着要她给我叠“五角星”,串起来做门帘,可是,她总是在编手环、编手环。
“编给谁呀?”我缠着她问,她总不肯说。
夕阳下面,柳月给编手环的那个人,笑起来,溪水淙淙一般。“溪水淙淙”流过去之后,剩一堆小石子,在路边,同时留下一溜自行车轮碾轧的痕迹。
“你怎么能喜欢他?他不就是那天叫你李小月的那个?你不记得?”
“嗯。记得。”
我气极,不理她。柳月默默地编手环。
柳家爷爷病了,老年的肌体迅速地黑瘦下去,黄泽丰满的年轮不到一季就被榨干成一截枯枝,上面的圆圈扭曲着,畸形地笼聚起几十年的时光,生命的最后一条线就在眼前,每个人都撕开了胸膛去撞。
柳月每天服侍在床前,叫着“爸爸,吃药”“爸爸,擦身子”,进进出出地忙碌。柳家爷爷稍微好一点,她便每天在微风里推着他走,轮子“嘎嘎”地响,枯而直的眼光褶褶皱皱地流过小镇。
柳月的养母点起香,默默地对着墙,双手合十拜着,嘴里先念叨几句,便深深地弯下腰去,一拜,两拜,三拜,抬起头,白发落到眼睛里,再颤颤地拜几拜,失魂落魄地走进厨房里去。
几个月后,柳家爷爷死了。
他死的那天,隔壁家门口竟然来了许多人。那么多人,整齐地围在烟囱下面,先是哭了一会儿。规规矩矩哭完,一个老汉便显出领头的架势,说,大家坐下来,我们慢慢商量,柳大哥留下的这点家产,我慢慢地给大家分清楚。
他们条分缕析地吵了一天,柳月溜到我家里来,揉着脑袋说,脑壳都被吵疼了。
那你怎么办?我问她。还能怎么办,不念了呗。柳月说,妈妈没钱了。
你去读技校,出来得快一点。
柳月叹一口气,把衣角攥成麻花,搓着手,还要读,怕没钱读了呢。手心红红的。
她叹着气,眉头拧着炉火,锅里的锅巴“咯咯吱吱”地响,她伸手关小炉门。
米在响了。她念叨着,侧脸垂向地面。那一瞬间,我迟疑了,柳月的脸分明是一个母亲的侧脸,鼻尖的弧线耸动一下,牵扯到嘴角,终归于平静的线。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日子委屈的时候,不过吸吸鼻子,埋头依旧洗米、洗菜。
那么一瞬间,那侧影留在我家老屋飘着饭香的破旧的小厨房里,等着二十年后的她来认领。
“柳家婆婆,是什么样的?”柳月突然问。
“嗯,遗像不是一直供在那里的?”
“知道。”
“婆婆……就是婆婆的样子呗。”我看看她,实在已经忘了,勾勒不出,又仔细想了想,“婆婆很老,拄拐杖,前些年去世的。”
“哦。”柳月说,“很老的婆婆?”
“很老的婆婆。”
柳月“噗哧”一笑:“会讲很老很老的故事的婆婆?”
“嗯。”
“会讲死人从坟墓里出来的婆婆?”
“嗯……”鬼故事从来不敢听,柳家婆婆是否讲过这样的故事,印象都很模糊,但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小时候的夏天里,似乎是真的有过万分恐怖的那一天。
柳家婆婆某个黄昏时坐到我家门口,给我讲了一个万分恐怖的故事。
“哪,小孩子不听话,不听妈妈的话,晚上巫婆婆是要来找的噢!巫婆婆这么大,牙齿这么粗,一阵风‘呜地就飞来了。巫婆婆要把不听话的小孩子装进玻璃瓶里去,盖上盖子,小孩子不得出来的哦!就在里面,吓,就在里面。呆久了,就要被巫婆婆吃掉的。还要不要听话了?哎,还要不要听话?要听话。小蝉乖的。”
那一晚上便死缠着妈妈赶紧上床陪我一起睡,不愿意念语文、数学,也不愿意玩“你拍一,我拍一”,眼光总往外屋的黑乎乎的窗户瞅,还有门缝,还有墙上的巨大阴影,死死地盯,害怕听到什么“呜”的一声,衣袖里装着莫名其妙的玻璃瓶的老巫婆,要吃死活人的老巫婆就来了。
“我走了。”柳月说,“那群人走了,我回家做饭。”
我送她出门。
夜色中,我恍惚了。石子小路上,有一个许多年前的背影。那影子很是稀薄,苍老,拄着拐杖,望着灯光洩处蓝色的窗网,呆在那里。
柳月走过它的身边。它像个木雕,年代久远,刻在夜的空气里。但是柳月的裙边被它的拐杖拽住了,停了一下,恍如因风飘拂。那裙边扬起的光影又节节停顿下来,柳月已经回家了,它们还模模糊糊地滞在夜里,和那佝偻的背影一起,连接起了隔着山遥水远的两段时光。
要离开小镇的那一年夏末,柳月回来看我。她站在屋檐下面,微笑着,手缠着一尾发梢,唤着:“喵——咪!喵——咪!”
黑猫像小笨蛋一样地伏在那里,眼睛扑闪扑闪地看她。
妈妈笑着对着柳月的养母说:“柳月现在可是个大美人了。美得像美人画儿一样!”
柳月的养母不好意思地答:“小蝉也好看呀!”一边不住地看柳月,两只眼睛的弯弯里全是笑。柳月还是亭亭地站在那里,树影婆娑地掀起一帘夕光,探出一张水灵秀美的脸。
柳月叫着:
“小蝉,小蝉!”
“柳月!”
“你什么时候走?”
“下星期六!”
“我送你!”
“好!”
晚上,柳月把竹椅搬出来,我们数着星星,扇着扇子。小黑猫伏在我脚边,我们不说话的时候,它就摇摇尾巴,掠掠我的脚趾。
“柳月,你在城里过得可好?想不想家?”
“好。家当然是想的。妈妈说,她也想过去,到我那边去,做点别的事情,可以当保姆,帮人带小孩。”
“一周有几天休息?”
“有一天调休。周六周日还更忙,店里人多。”
“工资好不好?”
“现在我刚去,一个月两千,我能存起来一千四。不错吧?”
“不错呀!我去念书这四年,你就能赚好多钱,好多好多钱!”
“明天我们去吃炸蘑菇!我请你吃!”
“好!”
“哎,小蝉。”
“嗯?”
“那个……”
“什么?”
“我们店的老板,有一个儿子。”
“嗯?”
“在念中专,他们家可有钱了。”
“然后呢?”
“他喜欢我,叫我以后嫁给他。”
“你喜不喜欢他?”
“我……”
“你喜不喜欢他嘛?他长得好不好看?”
“好看的……”
“那你喜不喜欢他嘛?”
“我也不敢跟妈妈说,但是我就想,随着妈妈的意思,看妈妈喜不喜欢……”
“哎呀,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呀?”
“我喜欢……”柳月把嘴凑到我耳边,低低地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啊?你……你还是喜欢他啊?”
“嗯。”柳月看着我,我看看天: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嗯,四年啦!”
“四年又怎么样,以后还长着呢。”
“你说,你说,当时要是不是我去送手环就好了……你非要我去送手环给他……你自己去,他肯定喜欢上你,多好。”
“没事啦。”柳月揉揉我的头发,“他喜欢你,我也很开心呀。”
“可是……”
“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我没有。”
“别骗我了。”柳月笑,“那段时间,你偷偷哭好几回,我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躲在窗子下听到的哟。”
“哎!你好坏!”我就去打她。柳月笑着躲,“哪有这样的,你还打我……”
“他在哪里念书,你知道吗?”我缩手,问她。
“早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柳月哼哼,“遇到个好人就嫁了吧……”
我们就一起唱起来:“找个好人就嫁了吧,虽然不是我心里话。纵然情到深处谁都放不下,只因我事先有了家。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就让时间去淡忘它。无论走到海角天涯,让我来为你祝福吧……”
“换一首?”
“唱什么?你唱。”柳月拉着我的手,“你唱给我听,你好久好久没有唱歌给我听了……”
“你说,我唱什么?”
“唱那个,《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夜风轻轻地吹,天上的星星,轻轻地走。
扇子一摇,一摇,屋子里的灯光在窗玻璃上晕开,一摇,一摇。小猫的尾巴一摇,一摇。
唱累了,小猫也轻轻地叫:“喵——喵——”
“啪!”柳月打一下胳膊。
“蚊子?”
“啊呀。痒。”
“回家给你拿花露水。”
“不用。抹点唾沫就好。”
“咦?你怎么知道这个?”
“你真笨,我妈妈跟我讲的。”
我突然想起来,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柳家婆婆在树荫底下摇着蒲扇,把手往我胳膊上一拍,拍死一只蚊子,再将手指沾点唾沫,抹到胳膊上:
“哎。就不痒了。”柳家婆婆说。
虚设的阳光透过树叶垂下来,垂到胳膊上,灰黑的阴影,再慢慢变成凭空摇晃的白色、虚白、浅白,直到深白,最后一片黑白的光。
我把小黑猫抱起来,放到腿上,默默地摸它的背。猫说: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它长大了,重了好多。在我腿上,从小不丁点开始,就学会了在这块地方怎么躺,怎么伸爪子,怎么不掉下去,慢慢地长大了。慢慢地老,可我和柳月那时是不知道老的。
一刹那间,都很静。都凝住了,黑的夜,白的月光。我刚刚记起很遥远很遥远的,仿佛存在过这座小镇里、这条石子小路上的一些事情,却再怎么也想不起来。记忆是一片久远的、细细碎碎的清辉,在灵的河流上缓缓穿行,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它不肯再往前一步。
门前,是磨旧了的石子小路。风吹过来,将年年岁岁的尘土吹进光影里,使经过了的人们,心里清澈、安静,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永恒的喜欢。被牵扯过裙衣的女子,临窗洗米,低下眼睛,洗了世世浮尘。一年,一年,雨水落进井里,蓝天上开的泡桐花,落进青色的溪水,向着山影远去了……
柳月出嫁了。
我回到家,是一个中午。这么多年,我终于又看到了我的石子小路,这一块石子是蓝色的,另一块石子是红色的,那一块石子是黑色的……绿树顶筛过的太阳底下,全是干净鲜艳的。
在家门口,我停下脚步,一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泡桐树后探了出来。
妈妈愕然地说:“是小黑猫!这么多年都不见它,怎么你一回来它就出现了?”
我蹲下身,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伸出双手。小黑猫蹲在泡桐树下,绿眼睛发着愣,看着我。终于,它向我小跑过来,它的两只小小的前腿交错着,小跑着,向我奔过来,一下子跃入我的怀里。
“小猫……”我紧紧地抱住它,把脸贴在它的脖子上。
柳月出嫁的时候,小猫也跟着去。柳月在这里办一场喜宴,去城里再办一场。
“看一看新娘怎么样来!”
“好!”
“新娘长得美又美来!”
“好!”
“新娘头发像云彩来!”
“好!”
“两道眉毛弯又弯来!”
“好!”
“樱桃小嘴红又红来!”
“好!”
“新郎急着摸喜糖来!”
“好!”
“摸到了新娘的大红花来!”
“好!”
……
出嫁。花轿。红帘。站堂。道好。
喜字盖头盈盈下拜,对着母亲,对着丈夫,对着两张黑白的遗像,遗像里两双微笑的老人的眼睛。
镜子里,柳月的脸,细腻润洁的皮肤,柔红的嘴唇,嘴唇与下巴之间动人的小沟,锁骨边缘精致的凹陷,一丝秀发垂过那里。往下,往下是一双长了茧子的手,食指外侧粗糙得有些扎人。老早担当起家事的手,洗衣、做饭、劈柴、生火……如今正温柔地抚摸着小腹。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镜子里,我将自己的手缓慢地覆上去。
“小蝉。”
“生的时候,会不会疼?”
“会的吧。”
“你怕不怕?”
“怕。”
我抱住她。她从母体里继承的血液,如今要交到另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连同她从母体里继承的弧线相似的嘴角、光亮相似的眼神、轮廓相似的脸颏、骨骼相似的指尖……都要交给一个洁白的婴孩。
扶着她出门。有群小孩子在扔着树枝丫过水沟。柳月哑然地笑了,“这水沟,我小时候当它是一条河。现在一脚就跨过去了。”
“我小时候还觉得一条小街都特别长特别远哩。经过一座小房子,我都当它是一座村庄。”
“长大了,曾经觉得遥远的地方已不再远,曾经觉得很近的地方却在远离。于是便跳起来,想抓着,天空中飘满了青色的云朵,飘满了柳条的村庄。”
是这么写的吧?“我的家住在一座青色的小镇,我的小镇,像一片云烟。”
柳月说,我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