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
一
如今考驾照是越来越难了,报考人数与日俱增,通过率却非常低。身边总能听到不少抱怨声,不由得让我想起几年前我自己学车的往事。
那时,驾校比烟摊还多,一旦误入,蚀了财还免不了灾。所以,我选驾校时颇为踌躇,一位朋友向我推荐了某驾校的于师傅。
于师50岁出头,身体精瘦,面容黧黑,嗓门粗哑,绷起一张脸,不容旁人置喙,只顾自己侃侃而谈。当得知我的职业后,他讥讽道:“曾经有一个教授,学车总是蛇行,还责怪汽车设计不周,应该在方向盘下装一块玻璃才看得见车轮的偏转度嘛……”
面对这个老江湖,我哭笑不得,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这天上午,于师驾车载着我们一行出了二环路,我的心开始在北京吉普的颠簸中忐忑不安起来。
汽车“嘎吱”一声停了,窗外是一家翠竹环绕的茶园。于师招呼众人租了桌椅,沏茶落座后,点上一支烟缓缓道:“今天,大家为学车走到一起来了,但各人的目的不同,我心头明白。因此,各种需要我都尽量满足,市场经济嘛。我这儿创造过学一天就拿到驾照的纪录,要学得老婆娃儿坐在你车上心头踏实,我老于也有这个本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表态。片刻,我来了个实话实说:“开车和混文凭是两码事,关系身家性命,岂能自欺欺人?”话音刚落,众人也争先恐后发誓赌咒地表了决心。于师见状,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睨视了一圈附近搓得稀里哗啦的麻将客,正色道:“关于别人学车的精彩龙门阵,想来你们早已听到不少。今天我们必须约法三章。第一,学车期间不打麻将;第二,风景名胜统统不去;第三,每次学半天,回家各吃各。”众人先是诧异,继而齐声叫好。于师颔首挥手:“上课!”
众人用千斤顶架起汽车头部后,开始学习各种仪表开关的功用,以及扳冷排挡、转空盘子。“停!”忽聽于师一声断喝,手指一名心不在焉的年轻学员道,“来,你把这些仪表开关的用途给大家复述一遍。”这名学员浑身一颤,连猜带估也不能答对三分之一。“这相当于小学课程,一二三都数不清楚,这么笨嗦?脑壳要长醒,再来!”于师劈头盖脸一通呵斥,令本已燥热难耐的众人个个汗流如注。
其实,第一堂课的内容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学起来索然无味。而更为不安的是,如此“待遇”今后会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于师似乎猜透了众人心思,面无表情地盯着众人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是不是觉得这是在混时间?这些仪表未必是摆设嗦?它们显示着温度、供油及电压等车况,一旦温度异常油路不畅,轻则伤车重则人亡。”说完,他似乎还不过瘾,又骂骂咧咧道:“哪个想去找死,哪个就去打瞌睡!”一番话吓得众人连连咂舌。
接下来练习扳冷排挡、转空盘子,谁都不敢再懈怠。不觉间,半天时间已过,大家各自回家吃饭,均无二话。
二
第二天,我们在尚未通车的三环路学习起步、停车。见众人规规矩矩,于师也不那么脸青面黑了。他用脚轻快地踩了几下油门,发动机发出舒缓而富有韵律的声音。“油门是不是用脚去踩?”于师用狡黠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是!”众口一词。“错!”于师正儿八经道,“这油门,是用脚去抚摩,并且个人要试着用自己脚掌最敏感的部位去抚摩。比如,多数脚掌右上方接近尾趾处便是最敏感的部位。这样,才能准确地用油门来控制速度!”众人轮番实习,不由信然。
接下来是练习换挡。于师漫不经心地问:“这排挡,是不是用手去扳?”众人不再上当,闭嘴恭候他指教。岂知于师并不作答,悠然点上了一支烟。我按捺不住,自作聪明:“是换排挡嘛。”于师忽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盯着我厉声道:“你不要给我偷换概念,规范的说法叫调整排挡!”见众人确实心无旁骛,他才慢慢道来:“调整排挡,务求准确、轻快、优雅。向后,是用手指轻拨,犹如弹钢琴;向前,用掌心送,犹如太极推手。”
见众人越学越认真,他也渐渐进入境界,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讲解抬离合的要领:先要迅速找到接触点,然后匀速平稳释放,要控制得来如朝阳在脚下冉冉升起……下车休息片刻后,出现了一桩与于师身份不合的小插曲。只见他钻进车门那一瞬间,忽然惊呼:“糟了,我被卡住了!”众人一愣,见他双腿打着闪闪撅着屁股在车沿上进退两难,不禁哄然大笑。
于师跳下车,又是一脸严肃:“你们晓得笑嗦?开得来车上不来车的人有的是。”驾驶室在车的左侧,上车要先将右脚跨上去,顺势将屁股挪到座椅上。若先上左脚就会弄来绞起,其状便如狗熊钻洞,丑态百出。
刚才那一幕喜剧,固然令人轻松了一阵,但接下来的课程真的令人恼火。我习惯靠着椅背操作,数次遭于师呵斥:“你怕不怕长痱子?你是不是营养不良?再靠,谨防我在椅背上抹黄油!”有时见我实在难堪,他会晓之以理:“开个车,阴司倒阳的,想让外国人说中国人都是软骨头是不是?”对这些,我没有特别在意,话丑理端嘛。不过,当我的离合与油门配合不协调,汽车总是熄火或作青蛙跳时,他的踏屑(四川方言:读“xue”,轻视、藐视)却有些令人恼怒了:“枉自你自称乒乓球打得好,结果呢?肢体协调能力差得很。你还说你爱写文章,写文章讲求文字组合。结果你连这两样东西都组合不好,咋个说喃?”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他说得振振有词,弄得我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好在他舍得骂,也舍得教。正负相抵,学员的心态基本能保持平衡。因此,当他主动向我提出拿半天时间给我开“小灶”时,我受宠若惊,欣然答应。
借这次开“小灶”之机,我和于师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于师的祖上曾是晚清要员,祖父为国民党文职军官。“文革”期间,他初中毕业便被视为“狗崽子”逐回农村。改革开放之初,他多次经商,均因性情刚烈耿介,发财机会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同时,我也了解到了他们这个行当的一些内幕。
由于驾校林立,竞争激烈,利润已十分微薄。因此,教练员便在两方面增收节支:一是剐,车子三天两头朝好耍的地方开,吃喝玩乐的消费均由学员承担;二是省,能省掉的课程尽量省。不可思议的是,竟滋生了一批只学车不考试的老“留级生”。这些人以学车为名,实则与“同窗”聚赌,迎来送往,乐此不疲,学完就散,没有后患。
三
这次开“小灶”后,我再没有讨到特殊待遇,他仍然固执地偏爱优秀学生,并巧妙地把这种偏爱融入到教学之中。
一次,我们学习半边公路小掉头。这科目虽不是考试内容,但颇有实用价值,汽车长时间低速行驶,又费马达又费油。因难度较大,有的学员不免暗自埋怨于师多此一举。眼看众人懒心无肠,于师终于难得地“放水”了。他拱手作揖道:“为难大家了,包涵,包涵。现在,学好学孬,各位随意。”于是,他指派一位学得较好的年轻学员代行教练职责,自己溜到路边林荫下抽烟喝茶去了。
没想到,这位代理“教练”竟超常发挥,示范动作干净利落准确,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搞得羞愧难当。于是,人人争先恐后,相互激励,要挽回这个面子。我不时瞟几眼于师,他正若无其事地欣赏田园美景。
又一天,烈日当顶,北京吉普内更是闷热难耐,蒸得众人昏昏欲睡。我刚闭了一下眼睛,只听得“啪”的一声,肩膀被人猛拍一掌。“老马,今天我专门教你!”于师神色严厉,令我不知道是祸是福。
于师久经江湖,谙熟各色学员心理,并对自己的教学效果有着不懈的追求,才会有如此良苦的用心。当然,作为教练,他表现更多的还是残酷。
一次,我们行车至一十字路口,忽听前方“轰隆”一声闷响。“停车!车祸!”坐在副驾驶座的于师脸色骤变,急促下令停车后,拿起他随身携带的相机,迅速打开车门向前方小跑而去。学员在车上惊疑不定,正惶惶地向声响处张望,又见于师喘息着跑了回来,向车上的学员有力地打着手势:“下车!下车!跟我去上课!”我不解其意,大胆问道:“上课?上啥子课?”“看车祸,上安全课!”于师神色严峻,不容置疑地回答。全体学员被于师强行“押”到了车祸现场……
为了使行车安全这口警钟长鸣,也为了从肇事者身上吸取血的教训,每遇车祸,他便像警犬一般东蹿西跳,进行现场勘察,拍下死伤者照片,以便日后分析事故原因。如有学员在场,触目惊心的“安全课”岂能放过?这天,于师临时改变了学习科目,对惊魂未定的学员正式上起了安全课。他说,不少车祸的发生,和驾驶员的人格、德行有关。早年学车,还要先经过类似心理测验的考试,记得有一道选择题是:如果有人无故打了你,你将怎么办?答案有三:打回来;一走了之;与他讲理。如果某人认为第一个答案正确,就很难说他今后不开斗气车、霸道车。这种人,制造车祸是迟早的事。
说到此,他神情凝重地要赠众人一句话,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行车必须始终心存畏惧!”
四
一段时间后,众人自我感觉驾驶技术有所提高。可是,于師的嗟叹仍不绝于耳,什么“社会进步了,人种却退化了”、“现在的人学车,又懒又尖,一批不如一批”。按他的说法,自己的技术都谈不上优秀,遑论其他。我曾忍不住问他:“什么样的人开车才叫技术好?”他不假思索道:“一个人到死的那天为止,都没有出过车祸,他的技术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他对众人的呵斥和责骂是越来越少了。当有的学员比较流畅地完成倒桩、移库动作时,只见他挺胸收腹,两手叉腰,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赞许目光,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一件杰作。一次例行倒桩完毕,于师一改以往命令式口吻道:“老马,你试不试一下轰起油门加速倒桩?”见我面有难色,他揶揄道:“你啊,开车就是缺乏激情,咋个没得追求喃?我是想让你体验一回年轻20岁的感觉,这个都懂不起嗦?”这是他难得的一次让学员自由发挥。我想,恐怕这就是他对学员的最高褒奖方式吧?
两个月的学车时光转瞬即逝。考试那天,于师一改以往不修边幅、成天一身工装的形象,头发掸得油亮,脸刮得溜光,穿得笔挺周正,轻松地与考场上的教练、考官招呼寒暄。他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惴惴不安的心情很快平息下来,甚至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正确地完成各项科目考试时,只见于师挺胸昂首,满面春风,像一个打了大胜仗的将军。
(责编: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