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生为女人

2013-04-29 00:44蒋方舟
学习博览 2013年9期
关键词:瘦马妓院张岱

蒋方舟

古代扬州有“瘦马”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过“扬州瘦马”的故事。“瘦马”不是马,而是贫困人家的幼女,因为羸弱,所以“瘦”;因为任人欺凌,所以是“马”。她们被买来不过十几贯钱,调习之后,再以成百上千的价格卖往全国各地。

张岱所写的,是挑选瘦马的过程。

“至瘦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走。

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

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

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

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被挑中的“瘦马”入了大户人家服侍,剩下的,则流入烟花柳巷,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张岱写道:“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对不起,生为女人,所以身如牲口;对不起,身为女人,所以命若飘萍。

张岱所写的时代,距离我们已经几百年。如今的女人,已经在名义上“解放”了,女性不会被随意买卖、女性有了婚姻自由,女性有了受教育的权利,女性有了选举的权利。“瘦马”的时代,被贴上了“封建”的标签,封存起来,做一笔勾销状。

世间“她们”忍刀俎

然而,人类最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出于对自身生活狭隘的认识,而失去了想象他人痛苦的能力。《她们》一书,就是提醒我们: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我们所仰望的蓝天之下,此时此刻,就有女人遭受着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厄运。

大约每十秒钟,世界某处就有一名女孩被按伏住,她的双腿被拉开,一名没有受过医疗训练的当地女子亮出一把刀或刮胡刀片,把那名女孩的阴部部分或完全切除:大多数情况是没有施打麻醉剂的。

《她们》一书中这样写道。本书的作者纪思道与伍洁芳是第一对共同获得普立策新闻奖的伉俪。他们走访了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发现还有很多妇女处于性奴役、性虐待等等恐怖炼狱之中。这本书讲述的不是女权,而是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外,他人命运的痛苦与煎熬。

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个短篇,叫做《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小说中写埃伦蒂拉因为不小心烧毁了和祖母居住的房子,而被祖母带着流窜,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卖身,以赔偿被焚毁的房子。十四岁的埃伦蒂拉被带到荒凉的沙漠,男人们在帐篷外排起长长的队伍,等着进去和她睡觉。埃伦蒂拉不能反抗、不能抱怨,甚至不能疲惫。

小说中对于人性的想象永远超越不了现实,《她们》一书中描述的妓院,比马尔克斯笔下的祖母还要残忍百倍:“妓院经营模式的一个基本要素,是透过羞辱、强暴、威胁和暴力来蹂躏女孩的心灵,我们认识一名十五岁的泰国女孩,她的破身之日包括吞食狗屎,以粉碎她的自尊心。女孩一旦遭到身心蹂躏、惊惧惶恐,所有希望逃走的企图都会烟消云散。”

更令人觉得悲哀的是,这种性奴役,是无法通过想当然的“依法查处”而消除的,被解救的少女也往往会逃回妓院,“许多娼妓既非自愿,亦非受到奴役,而是活在一个介于这两种极端之间的灰色地带。”因为妓院老板为了旗下的娼妓听话,常常给她们施打毒品,妓女并未受到严格的监控,可以随意离开,但她们逃到村庄之后,往往因为毒瘾发作,而不得不回到妓院。

妓女处于极端的无望之中,因为她们的命运并不能简单通过逃离而得到救赎。书中的妓女说:“我总认为不要孩子,因为我的人生已经浪费了,我不想再浪费另一个生命。”

妓院却希望她们能够怀孕,生出的孩子,女的长大成为娼妓,男的成为洗衣做饭的仆人。

我们喜爱小说和电影,因为在那里,终究会有一刻,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好人不一定会获得命运的补偿,但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在现实中,厄运却在一代代的轮回循环,没有出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梦想,也没有幻灭。

女人何苦伤女人

《她们》一书中,还陈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在贫穷国家里,管理妓院的通常是女性,她们一定会让自己女儿接受女阴切除,她们先喂养儿子而非女儿,她们带儿子而非女儿去诊所打疫苗。许多国家依然有杀害女婴的风气,而且通常是母亲杀死亲生的女儿。

当我们讨论“女性权益”的时候,常常会把矛头对准男性,男性是施虐者,女人是受害者。现实却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二分世界,女性不仅因为缄默,而常常成为邪恶的同谋,她们甚至成为了更为残忍的施虐者。

女性残害女性—这并不是女人命该如此的借口,而是无知的代价。封闭社会中的男男女女,生老病死都在扭曲的环境中,除了世世代代以坚硬的姿态忍耐它、捍卫它,他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命运曙光照进来

唯一的救赎,就是封闭的社会裂开缝隙。在实验室里孕育、成长的小白鼠,一旦逃出了笼子,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就只能或弃用或杀掉,因为它们尝过自由的滋味,另一种境遇与标准在它们脑中孵化、发酵,不可逆地改变了它们。

“国际小母牛援贫会(美国一个给予贫穷国家的农夫母牛、山羊等其他动物的救援团体)”的几名成员,在津巴布韦无意中接触到一个放牧的妇女,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四处躲避着丈夫的毒打。她胆怯地说出了自己受教育的意愿,援贫会的成员鼓励她写下自己的梦想。

妇女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自己的目标:“有一天我要去美国。”这是目标一。接着,她写自己会获得学士学位、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她把这片纸折起来,包上三层塑料袋,放在铁罐里,再把铁罐藏在放牛地的一块岩石下。她开始努力学习,开始存钱。

某一天,她收到了俄克拉荷马州州立大学的入学通知。如今,她正在攻读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关于非洲穷人的艾滋病治疗方案。

命运的美妙在于偶然。你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因为哪句话、哪个眼神,被他人的命运所打动。同样地,他人的命运也不知道在哪个瞬间,被你的哪句话、哪个眼神改变。最有效的救助,不是付出金钱,而是付出时间,把他人的人生与自己的连结起来,感其所伤,痛其所痛。

对不起,生为女人。战争中,男人通过死亡获得勋章,女人只能以卑微的方式—被强暴、被蹂躏,成为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刚果的童子兵说:“要是看到女孩,强暴是我们的权利。”

对不起,生为女人。生命在不被阳光照耀到的角落流逝:过去五十年来遭到杀害的女孩,比死于二十世纪所有战斗的男性还多。

幸而,生为女人。女人有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顽强生命力,无论多少歧视和虐待加诸于身,仍要反抗。生为女人,等待,孕育,再等待,再孕育,终有一天,命运被照亮。

(摘自 作者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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