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克明
一
经历了将近百年风吹雨打的石库门,斯人憔悴,朱颜已改,陆陆续续在上海街头被拆除。眼望着残墙瓦砾,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其间曾经产生过的一种上海滩独有的文化现象:“亭子间作家”。
亭子间,可以说是石库门房子里最差的房间。它位于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的空间,高度2米左右,面积6、7平方米,朝向北面,大多用作堆放杂物或者居住佣人。既是作家,又住亭子间,我一直以为旧上海的“亭子间作家”,带有贬义,专门指称小报作家,或是未入流的作家。后来发现这是我的理解错误。鲁迅先生不是有一本《且介亭杂文集》?“且”字左边加“禾”为“租”,“介”字上面加“田”为“界”,他老人家明明白白说清楚,自己是在租界的亭子间里写这本书的。这个亭子间就在虹口横浜路景云里。
1927年鲁迅从广州来沪,就住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三年。而且同住这条弄堂的邻居还有叶圣陶、沈雁冰、周建人。这又使我糊涂起来,大作家为什么要钻在亭子间写作呢?略一考查,也就明白。原来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客堂时常有客来访,楼上又作卧室,似乎在亭子间里写写倒也清静。当然,时间一长,鲁迅觉得弄堂里搓麻将声音太吵,就搬到北川公寓去了。
至于沈雁冰先生1927年住到景云里,是为躲避南京政府的通辑,整日隐居,足不出户。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用“茅盾”笔名写出《幻灭》《动摇》《追求》三部中篇小说。至于他究竟是坐在哪个房间里动笔,就不得而知,也许是亭子间,也许是客堂间,总之,不能肯定他当年不是“亭子间作家”。
二
至于巴金先生也住过上海的亭子间,那是确切无疑的。他在《谈〈灭亡〉》中就说过:“(1925年8月下旬)我住在康悌路康益里某号亭子间里的时候,常常睡在床上,听到房东夫妇在楼下打架。”
还有一位周立波,他在1935年到1936年写了不少文艺评论,后来收进一本书,书名就叫《亭子间里》,他算不算“亭子间作家”?
这么细细一分析,除了鲁迅之外,茅盾、巴金、周立波当时都很年轻,文名也不是很大,不见得有多少稿费。在旧上海这么一个住房拥挤、房租又高的环境中,石库门里住住,亭子间里写写,有什么奇怪呢?
至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后,上海一些年轻作家变成了大作家,稿费收入多了,居住条件阔气起来的大有人在。徐志摩住在环龙路(南昌路)的一幢三楼花园小洋房里,张爱玲住在常德公寓6楼,郑振铎住在高邮路的小洋房里。茅盾和鲁迅则再次为邻,都住到大陆新村。这里是三层楼新式里弄,屋前有花園、围墙,阳台有百页窗,还有大浴缸、抽水马桶加煤气,这样的住宅在旧上海房租较高,也算不错的了。可见得 他们有所作为,也有了经济地位。循序渐进,本是一种规律。望文生义,往往是一种糊涂。
三
让我感慨的倒是上海解放后,尤其是八十年代前后,上海出现了一大批“亭子间作家”。这里说的“亭子间作家”是一种比喻和泛称,有的确实住在亭子间,有的一家三代合住一居室,有的住在狭小的阁楼上。总之,也不见得好于亭子间。这中间,有一些是五十年代尚未有大名气的工人作家,有一些是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中大批新冒出的年轻作家。
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有位教师出身的作家朋友约我去聊聊新的长篇构思,其时他四十多岁,已经新出了几部长篇,名气也有了,可他还是住在市中心的一条狭弄里,吃饭、写作、睡觉都挤在十几平方米中,走道、桌上到处堆满书稿,我只能坐在靠窗的床沿。谈兴起来了,我也帮着凑故事,还忘乎所以地做手势,一不小心撩倒了窗沿上搁着的一大叠碗盆,斗室里乒乓作响,我闯祸了,惊慌得手足无措。
当然,现在也很容易理解了,一二十年前,在上海这个人口高度密集、住房高度紧张的城市里,当大多数市民的居住状况并不很好的时候,这些未见经传的作家,写作环境自然也好不起来。不像巴金、吴强、王西彦等大作家,住在独院小楼或高级公寓里,个别走红的工人作家,能有新村中的独用单元,他们的贡献与生活环境似乎成正比。但上海的大作家毕竟少,文名不大的作家很多。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市作家协会就有会员700多人,现在远远超过1000人,因此,“亭子间作家”现象一度也就成了不大不小的社会话题。
四
可以额手称庆的是,这个话题现在似乎正在淡化着。这从我手上保存的一本上海作家通讯录上得到了反映。从九十年代初开始,特别是最近五六年间,我几乎隔三差五就得改动作家的地址,一本本通讯录改得面貌全非,似乎换了三四次。这就是说,作家们纷纷迁入新居了,有的甚至三四次迁居。从二室一厅到三室一厅、四室二厅……
作家们的生存环境变化与整个城市发展同步进行。但,这里又发生了一个值得深考的问题。上海近几年花园式别墅造了不少,作家住进别墅的却鲜有所闻。虽然,现今有的少年作家,动辄收得稿酬数十万,写了一两本书,袋里装进上百万的也有人在,但毕竟大多数上海作家收入并不丰厚,他们付出的辛劳,却是常人难以理解。事关市场经济学,我不懂,还是让经济学家去研究。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