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的语法多功能性分析

2013-04-29 07:48:06卢笑予
现代语文 2013年5期
关键词:类型学

摘 要:本文运用类型学理论和语义地图模型,分析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拨”的用法,认为临海方言中的“拨”作为一个多功能语法形式可以作为处置式受事标记、接受者标记和受益者标记,但未像大部分吴语区方言一样进一步虚化为被动标记。通过和北部吴语的比较,发现临海方言被动标记语法化有其自身特点。另外,和非谓语前置词相关的“搭”的表现也和北部吴语区的“搭”有细微差别。

关键词:临海方言 非谓语前置词 类型学 语义地图

一、引言

临海地处浙江中东部,曾长期是台州所在州、府的行政治所。所说临海话属吴语台州片临海小片,为台州片代表方言①。临海方言在语音、词汇、语法上都和普通话有较大差异。本文主要借鉴类型学的语义地图理论,据曹志耘(2008)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和其他相关材料(包括已有方言描写成果和笔者的调查),探讨临海方言中非谓语前置词的用法。

二、非谓语前置词在临海方言中的表现

(一)非谓语前置词释义

本文的非谓语前置词采用Robert Van Valin & LaPolla提出的“非谓语性介词(non-predicative adposition)”概念。具体而言,非谓语性介词是指不能为小句增加题元,其后所介引NP成分通常为动词必要论元的那些介词。汉语普通话中,“把”后带受事论元②,“被”后带施事论元,“给”后带与事论元,形成“把”字句(处置式结构)、“被”字句(被动结构)和“给”字句(介宾补语式双及物结构),这三个介词之后的NP成分都直接跟动词产生联系,并且存在与之语义相对应的非“把”字结构、非“被”字结构以及双宾结构。“把、被、给”三个非谓语前置词向来是汉语语法学界研究的重点,在吴方言中,“把、被、给”有着更多语音和词汇形式且功能多样,同样受到广泛关注。

(二)临海方言中受事标记的表现

临海方言中和“把”相对应的受事标记通常写作“拨”③,一般格式为“NP1+拨+NP2+VP”。如:

(1)我拨衣裳洗好爻。(我把衣服洗好了。)

(2)佢拨玻璃瓶打碎爻。(他把玻璃瓶打碎了。)

(3)拨橡皮管塞进去[k?e44]。(把橡皮管塞进去。)

受到吴方言次话题化结构优势的影响,有受事标记的处置式在临海方言中并不常用,而是采用省略介词的话题式处置句,一般格式为“(NP1)+NP2+VP”。例(1)(2)(3)句通常表述为:

(1')我衣裳洗好爻。

(2')?佢玻璃瓶打碎了。

(3')橡皮管塞进去。

虽然例(1)和例(2)都属于典型处置式(即常规“把”字结构),但例(2')的可接受度不如例(1')高,原因可能在于“佢”和“玻璃瓶”的领属关系不如“我”与“衣裳”紧密。此外,例(1')带有歧义,既可以按照处置式的语义进行理解,即“我”是“洗”的施事,也可以将“我的衣服”理解为“洗”的受事。

普通话中,“把”后面还可以带施事论元,如“这件事真把我急死了”,“我”是“急死”的施事,形成致使“把”字句。临海话一般不存在由“拨”充当标记的致使处置式而选用普通使役动词“让”来表达,如“个件事干老实让我急死爻”。也就是说,临海话中和“把”相对应的“拨”一般只作受事标记。

(三)临海方言中与事标记和受益者标记的表现

临海方言中和“给”相对应的与事标记为“拨”。普通话“给”作为与事标记主要出现在两处:一是在动词后形成一个复合词结构,如“送给他书”“买给他笔”;一是在表示客体的直接宾语后,如“送笔给他”“买书给他”。吴方言常常区分两种与格标记:一种是作为接受者的与格标记,即我们认为动作的终点;另一种是作为受益者的与格标记。如刘丹青指出,苏州话用并列连词兼伴随者标记“搭”来标记受益者,用“拨(勒)”来标记与事。如:

(4)耐明朝就搭我买得来最好。(你最好明天就给我买回来。→标记受益者)

(5)学堂奖一本书拨(勒)我。(学校奖我一本书。→标记与事)

临海方言中,标记与事和标记受益者同用一个“拨”,如:

(6)我进门之后你拨我望风。(我进门以后你给我望风。→标记受益者)

(7)我拨佢一千块压岁钿,佢高兴得猛。(我给他一千块压岁钱,他很开心。→标记与事)

在跨吴语比较中,只有太湖片临绍小片和台州片两者基本上采用相同标记,且具有相同来源——动词“拨”。“拨+受益者”一般只能出现在动词之前,成为一个前置成分。如临海话不说“你过来开门拨我”而只说“你过来拨我开门”。这里的“拨”可以换用为“帮”。但受益者标记“拨”和“帮”在语义上又有细微差异。如:

(8)我帮尔做作业。(我帮你做作业。)

(9)我拨尔做作业。(我给你做作业。)

(10)个问题尔帮我忖忖相。(这个问题你帮我想一下。)

例(8)表示“我”主要起从旁协助的作用,而例(9)则表明“你”的作业可能全部都是由“我”来完成的,这时也可以用“替”来替换。与一般谓词不同,“帮”和“拨”后均不能出现时体标记。例(10)作为受益者介词最为明显,除了不能出现时体标记、不能进行词汇重叠外,“帮”也不能换用成“帮助”。刘丹青(2003)说吴语太湖片“帮”可以由动词发展为受益者介词,再进一步发展为伴随介词和并列连词,如上海话中“我现在帮福建人蹲呀(我现在和福建人住呀)”“书帮杂志分开来摆(书和杂志分开来放)”等,临海话的“帮”只发展到受益者介词,伴随介词和并列连词均由“搭”充当。上述两句在临海话中表述为:

(11)我□[??i?44]□[ci31](现在)搭福建人住呀。

(12)书搭杂志分开摆。

“拨+与事”的位置分布限制则比较宽松。这说明动词左侧的介词组在语义上通常和句子的主语有关,它修饰主语指涉的名词组的活动范围而不表示客体宾语的着落点,所以含有这样成分的“拨”字句并不一定要求为双及物结构,如上文使用的例句“你拨我望风”。“拨”分布的多样性是其语义分工的体现,同时也说明后者是更为典型的与格标记成分(有时与事宾语既是受益者又是客体宾语的着落点,或表现为客体运动的方向),能与双宾结构实现更多的互动。

(四)临海话中施事标记的表现

临海方言中和“被”相对应的施事标记为“□[dz?22]”,不与受事、与事标记采用相同形式。普通话被动结构还有长被动句与短被动句之分,如“小王被流氓打了”和“小王被打了”,即“被”所标引的施事成分可以隐去。包括临海方言在内,吴方言被动表达中的施事成分通常不能隐去,是带标记被动句中的必有成分,如果施事者不明,在标记后同样会出现某种无定虚指对象作为前置词宾语,如临海话的长被动句:

(13)小张□[dz?22]单位开除爻。

(14)小张□[dz?22]人打爻。

近年来,由于受普通话的影响越来越大,例(14)在年轻人中也往往会说成“小张□[dz?22]打爻”这样的短被动句,但使用频率没有长被动句高。

临海方言被动句施事标记还有一个特点是不与其他的标记词共现。普通话“给”表达被动包含两种情况:一类是“给”字单用,相当于“被”,如“衣服给雨淋湿了”;另一类与被动标记配合使用,构成“NP1被(叫、让)NP2给VP”,如“衣服被雨给淋湿了”。我们一般把第一种情况的“给”看成被动标记,而第二种情况的“给”看成助词④。临海方言“□[dz?22]”一般不跟“拨”一起使用,构成“□[dz?22]NP拨VP”格式,即“*衣裳□[dz?22]雨拨淋滥爻”或“*小张□[dz?22]人拨打爻”不合法。即使受到普通话影响采用较为书面的说法,以“被”字(能接受,但使用频率不高)或“让”(使用频率更高,书面化色彩更强)为施事标记,但这种“NP1被(让)NP2拨VP”句式仍然不合法。

三、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的部分语法化过程

(一)从持拿义动词到给予动词

《广韵》中“把”为博下切,帮母,假摄,马韵,开口二等,上声。作动词用,本义为“握、执”。临海方言既有“把[po53]”,可以作量词,如“一把小刀”;也保留本义,即保留了持拿动词,如“拨龙头把牢(把自行车头把住)”,只是使用范围较窄,频率上不及最常用的持拿义动词“驮[do22]”。给予动词“拨[p??5]”由“把”语音促化、语义泛化发展而来,吴方言太湖片、台州片大部分给予动词都采用“拨”的形式。

张敏(2011a)指出,南方方言双及物结构会选用何种形式作为优势句型,同方言中是否存在“V给”有密切关系。吴方言存在双及物动词“拨”,不少方言点也能接受一般双宾句语序“S+V给+Oid+Od”,但在可接受度及日常使用率上明显不如介宾补语式“S+V给+Od+拨(给)+Oid”。结合动词“拨”的演变,可以说明为何介宾补语式会成为优势句型。因为较之从清朝初期才开始大量使用的给予动词“给”,方言“拨”分化时间较早,明代冯梦龙辑《山歌》中就有“拨”(“拨来”相当于“拨勒”,和“拨”意思基本相同)充当处置介词和被动介词的用例。如:

(15)賣茶客人,尔弗要撥箇粗枝硬挭屑來我(卷二·私情四句)(处置)

(16)寧可撥來老公打子頓,捨得從小私情一旦空(卷三·私情四句)(被动)

另外,只能带单论元的持拿义“把”依然存在,这使得“拨”需要在尽量只带一个论元与必须表达出双及物事件意义之间寻找到平衡,那么介宾补语式就成为最佳选择:它既能表达一个完整的给予事件,同时也可以让动词和“拨”(不管将它分析为动词或是介词)都只带一个论元。刘丹青(2001)从类型学角度出发,论证了“最优势的汉语双及物句式是介宾补语句”。因为它符合“观念距离像似性”和“重成分后置”原则,并且“它的出现最少句法限制,方言和语言分布最广泛”。

(二)从给予动词发展为处置标记

给予动词双及物结构要涉及“施事、受事、与事”三个论元,大量方言标记三个论元的介词采用相同形式这一事实说明三者之间关联非常密切。石毓智(2004)指出,由给予义发展为处置标记和被动标记的认知动因都可以归纳为言说者选择从施事和受事的关系的角度来识解(construal)处置事件和被动事件。处置事件和被动事件都必然要涉及到施事和受事双方的相互作用,施事者甲通过某种动作对受事者乙产生作用或施加影响,通过隐喻机制的作用,人们把这个过程理解为甲“给予”了乙某种东西。因此,给予类双及物结构与处置式在语义上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如:

(17)小张给小王一本书。→小张把一本书给小王。

(18)小张送给小王一本书。→小张把一本书送给小王。

而取得义双及物结构和被动式在语义上也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例如:

(19)小王偷了小张50块钱。→小张被小王偷了50块钱。

(20)小王罚了小张50块钱。→小张被小王罚了50块钱。

临海方言中给予动词“拨”的演化情况有类似之处。“把”发展为给予动词“拨”后,经过语义泛化,所带的直接论元成分从通常指动物或某些无生命客体扩大到了指人成分。这样,从给予动词演变为受益者标记和接受者标记就变得很自然,并形成了“S+拨1+O+拨2+O”句式。但取得义双宾语结构在临海方言中出现频率很低,或者说基本不出现。如临海话不存在取得义双宾语句“小王偷小张50块钞票”,在方言中占优势的介宾补语句“小王偷50块钞票拨小张”语义和取得义双宾语句相反,表示小王把偷来的50块钱给了小张,小张在语义上属于接受者(兼受益者)而非受损者。另外,从形式上看,该句式也能理解为一个连动句,即“偷50块钞票”和“拨小张”是两个分离的事件,“拨”仍然充当一个给予动词。

双及物动词除了表示“给予”外,还蕴含着“接受者免费获得”(“送”)“接受者通过交易形式用货物换取金钱”(“卖”)等多种区别性语义,因此“拨”这个语义单纯的双及物动词最容易发生语义虚化形成介词。再考虑到语音避免重复的要求,“S+拨1+O+拨2+O”句式逐渐由“S+V给+Od+拨P+Oid”句式代替,后一个“拨”虚化为介词。从A.Malchukov,M.Haspelmath & B.Comrie(2010)指出的类型学双及物结构配置模式看,Od和Oid地位不一致(Od没有标记而Oid前有一个介词标引),该句式属于间接宾语式。

虽然给予动词演变为受益者标记和接受者标记,但标记的位置却有区别。上文提到,“拨+受益者”通常位于动词之前,“拨+接受者”通常位于动词之后,前者形成“S+拨+受益者+VP”的句子结构,后者则是“S+VP+拨+接受者”。后者的表层句法形式同双及物结构间接宾语式具有一致性,因此能固定下来,成为方言双及物表达的优势句式;前者的表层句法形式却跟处置式“S+把+受事+VP”具有一致性,因为“受益者”一般也就是“受到”动作影响的一方,两者在语义上有着一定关联。它们的主要差异在于临海方言处置式的VP和普通话相当,一般为动结式复合谓语或动补结构,很少带宾语,而标记受益者成分的“S+拨+受益者+VP”中的VP往往是一个动宾结构。

还有一种值得注意的语法化路径是“把”由持拿义动词语音促化后直接演变为处置标记而不经历中间阶段。“把”类动词原来的“持拿”义跟“处置”义关系最密切,这也就决定了持拿义动词优先语法化为处置标记,而不容易语法化为被动标记,或者说即使语法化为被动标记,也容易被其他标记所取代。据阮桂君(2006)调查,在宁波话中,给予义动词“得”表被动占绝对优势,而表处置差不多只有被动标记用法的四分之一。给予义动词倾向于发展为被动标记而不容易发展为处置介词,这可能是因为“给予义”与“致使义”关系密切,因此容易发展为使役动词,然后语法化为被动标记。按照江蓝生(1999)的定义,“所谓使役,是指动词有使令、致使、容许、任凭等意义”。其中分析得较多的致使动词是指本身含有致使义并且仅代表致使事件的谓词形式。郭锐、叶向阳(2001)区分出了两种致使动词:一种是带有使令义,如“让”“叫”“劝”等;另一种是表示致使义的虚义动词,如“使”等。临海方言没有和“使”相当的虚义动词,要表达一个致使事件(包括致使义处置式),采用的是“叫、让”等使令动词,如例(21)~(23)或像例(24)那样使用动词拷贝结构。例如:

(21)佢让我拨材料送过开。(他让我把材料送过去。)

(22)老张□[t?ie?5]有钞票,亦□[t?ie?5]节约,老实让人佩服。(老张这么有钱,又这么节约,真是使/让人佩服。)

(23)个短短个几步路□[b??23]让我吃力死爻。(这短短的几步路就让我累死了。)

(24)佢吃酒吃醉爻。(他喝酒喝醉了。)

由于表层句法形式的相似,加上介词所带宾语表现出高生命度和高有定性等特征,且动词的处置性强,“让”就存在从使役动词理解为被动介词的可能。

简单描述这一小节提出的处置式语法化路径如下:

(a)(持拿义动词)→给予动词→处置式标记

(b)(持拿义动词)→给予动词→受益者标记→处置式标记

↘接受者标记

(c)持拿义动词→处置式标记

由于临海方言主要持拿义动词“驮”语义固定,不兼用其他标记,同时“拨”从“把”中分化出来后已经经历了一定的历史阶段,故(c)可以排除。因此,临海方言处置式很有可能由(a)或(b)演化而来。考虑到受益者标记、接受者标记、处置标记三者同形以及概念表达的连续性,本文认为(b)的演化路径优于(a)。

(三)被动标记的形成

蒋绍愚(2003)、刘丹青(2004)分别分析了普通话中“给”和“被”从动词发展为被动标记的演变过程。其中“给”在不同句式中经历了“给予→使役→被动”的演变路径;而“被”字则是经过单纯的动宾结构,先形成动词的被动标记,再通过重新分析(reanalysis)成为前置词。

普通话中“被”和“给”的语法化过程都存在着由实义动词向介词演化的条件及语用动因。结合黄伯荣(1996)、林素娥(2006)以及Heine & Kuteva(2002)等的研究成果,汉语方言被动标记主要有“给予”“持拿”“致使”和“遭受”这四种语义来源。临海方言中取得义双及物结构缺失,给予动词“拨”不能充当使役动词,这对它无法通过“给予→使役→被动”这条语法化路径形成被动介词,标记施事成分起到了重要影响。按照Croft的观点,一个语法单位若要发生语义虚化乃至语法化,文本频率标准(Text Frequency)十分重要。另外,从浙江吴语“给-把-被”说法异同情况看,台州片4个点(三门、仙居、临海、黄岩)的被动标记都没有采用“拨”,如三门、仙居采用使役动词“让”,黄岩采用“被”⑤。温岭、玉环等靠近吴语瓯江片的则没有对应的被动介词。

临海方言普遍采用的被动句施事标记“□[dz?22]”在台州片内较为独特。“让”原先为使役动词,“被”为遭受义动词,由使役动词和遭受义动词语法化为被动标记,前人都有相当详尽的论述。临海方言被动标记只在被动句中使用,不存在其他兼用功能,我们可以排除临海方言被动标记是由持拿义、给予义或致使义发展而来的可能。在语音上,和“□[dz?22]”同音的有“赚”和“残2”(文读)。由于缺乏相关历史文献,根据“□[dz?22]”的语音及句法表现,并结合其他方言点被动标记表现情况,本文推测它可能是由表示遭受义的“遭”发展而来的。

四、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的语义地图模型

语义地图模型(Semantic map model)是20世纪80年代后在功能和类型学界流行开来的一种语言分析手段。国外学者运用该理论分析不定代词(参见M. Haspelmath,1997)、双及物结构(参见Andrej Malchukov、Martin Haspelmath & Bernard Comrie,2010)等已经取得了相当成果。中国学者王瑞晶(2011),吴福祥(2011),吴福祥、张定(2011),张敏(2011b)等对语义地图模型理论也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语义地图模型的研究对象被称为“多功能语法形式(multifunctional grams)”,其中“功能”是指表义功能或称表达作用而不是语法分布。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意义/用法/功能的语法形式主要包括虚词(功能词)和语法结构两类。虚词一般来自实词,其语法化往往会形成复杂的链条,故常用虚词一般都具有相互关联的多种用途和功能。吴方言来自给予动词的虚词可引出接受者、动作对象、受益者、使役者、被动施事、处置受事等题元角色正是这种多功能性的显著表现。语义地图模型的基本操作思路是:“某个语法形式若具有多重意义/用法,而这些意义/用法在不同语言(方言)里一再出现以同一个形式负载的现象,则其间的关联绝非偶然,应该是有系统的、普遍的,可能反映了人类语言在概念层面的一些共性。”这种关联可基于“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设(Semantic Map Connectivity Hypothesis)”将其投射到一个连续的区域(即概念空间)里。Croft将“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设”表述为:与特定语言或特定构式相关的任何范畴必须映射到概念空间里的一个连续区域(any relevant language-specific and construction-specific category should map onto a CONNECTED REGION in conceptual space)。

不同的概念空间在语义地图上显示为不同的节点。一般来说,和非谓语前置词有关系的题元成分有:并列连接(conjunctive)、伴随(comitative)、共同施事(co-agent)、方向(direction)、接受者(recipient)、受益者(beneficiary)、受损者(maleficiary)、处置受事(disposal-patient)、工具(instrumental)、方式(manner)、领有者(possessor)、役事(causee)、被动施事(passive-agent)、原因(cause)和来源(source)等,它们可以构建起一个完整的语义地图。

通过上文的分析,与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有关的题元节点主要有以下四种:“受益者(B)”“处置受事(P)”“被动施事(A)”和“接受者/与格(R)”。在不考虑A、P、R、B四个节点组合排列方向且仅在一维空间的情况下,它们一共有12种可能。

我们再比较苏州、无锡、上海、杭州、宁波、绍兴、金华、温州以及临海方言中这4个概念的表达情况。通过查阅相关方言词典,建立如下表格⑥:

表1:吴方言各小片代表点非谓语前置词表示法

标记类型

方言点 处置受事P 被动施事A 接受者/与格R 受益者B

苏州 拿 拨 拨 搭

无锡 拿 拨 拨 搭

上海 拿 拨 拨 搭/脱/帮

杭州 拨 拨 拨 拨

宁波 拨/搭 拨/得 拨 拨

绍兴 则/作 拨 拨 拨

临海 拨 □[dz?22] 拨 拨

金华 帮 得 得 帮

温州 逮 逮 逮 匄

通过跨方言的比较,我们排除其中发生概念断裂,违反“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设”的连接模式:

P-A-R-B(不支持临海、温州方言)

P-A-B-R(不支持苏州、无锡、上海方言)

P-B-A-R(不支持临海、温州方言)

P-B-R-A(不支持温州方言)

P-R-B-A(不支持苏州、无锡、上海、金华、温州方言)

P-R-A-B(不支持临海方言)

A-P-B-R(不支持金华、温州方言)

A-P-R-B(不支持苏州、无锡、上海方言)

A-B-P-R(不支持绍兴方言)

A-R-P-B(不支持绍兴方言)

B-A-P-R(不支持苏州、无锡、上海、金华方言)

B-P-A-R(不支持绍兴方言)

我们发现,单纯的一维图无法在遵循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说的基础上实现包含9个吴方言点,4种题元角色的语义地图的绘制。我们进一步参考张敏(2012)绘制的跨域三维题元角色概念空间,并以此作为底图,图如下:

图1:跨域三维题元角色概念空间

由上图可知,“被动施事”和“受益者”“处置受事”以及“接受者”并不直接相连,如“被动施事”与“处置受事”必须通过“役事”这个环节连接。这样,之前作出的一维连接无效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此外,同一功能还可以由不同的标记表示,并且各个标记的语法化源头不同(如来源于纯粹的持拿义动词“拿”、由持拿义动词语义促化而来的给予义动词“拨”以及其他类型“搭”“帮”等)。

从细节上看,如果说“拨”既可以充当处置标记,又可以充当接受者标记,那么语义地图上两个节点之间的中间节点“受益者”就显得非常重要。如果说临海方言中“拨”能够作为一个受益者标记,那么就可以构建起一个局域语义地图:接受者/与格(R)—受益者(B)—处置受事(P)。如果“拨”既可以充当处置标记,又可以充当被动标记,那么中间节点“使役”的地位就和上文中提到的“受益者”节点相一致。临海方言中,处置受事(P)、役事(Causee)、被动施事(A)三者采用不同标记,这也没有违反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说(即使将祈使句中的“拨”视为表示“使役”概念的标记,它依然可以和“处置”一起构成一个连续区域,而和“被动”标记不同)。经过以上的综合比较与分析,我们可以画出临海方言“拨”的语义地图(如下):

图2:临海方言“拨”的语义地图

五、余论和问题

(一)余论

和北部吴语一样,临海方言中也有介词“搭”,相同句法表现如下:

(25)我凑在房间里搭我弟讲话。(我刚在房间里和我弟弟说话。→伴随介词)

(26)我搭你讲一件事干。(我和/对/跟你说一件事儿。→指人对象/动作方向介词)

(27)我搭尔得否开。(我和你都不去。→并列连词)

“搭”不能充当受益者介词,如“我搭你望风”只表示为“我和你望风”,不能表示“我给你望风”。

加上“搭”后,我们将语义地图进一步延展为:

图3:临海方言“拨”和“搭”的语义地图

从图3可以看出,“动作方向”“伴随者”和“并列项”三个节点可以构成一个连续空间,并且“动作方向”和“受益者”直接相连,这也满足苏州、无锡、上海等太湖片吴语“动作方向”和“受益者”标记同形的要求。

(二)存在的问题

本文还存在着以下不足:1.虽然为临海方言非谓语前置词构建了一幅语义地图,但对这一操作工具的认识仍然有待加深;2.南方方言非谓语前置词的语法化路径和语言接触的关系并没有完全厘清;3.临海方言被动标记的语源仍需进一步考证;4.致使、使役这些语义范畴在方言中和处置、被动等标记有何互动也并不十分清楚。以上问题都值得我们继续探讨。

南开大学盛益民博士向笔者提供相关文献资料,特此致谢。

注 释:

①实际上,台州地区方言按内部差异可分为:临海、三门以及宁海

岔路岔路以南地区;椒江、黄岩、路桥、温岭、玉环以及乐清清江以北地区;天台和仙居。刘丹青(2004)认为台州片代表方言为椒江话,考虑到台州府治迁至椒江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临海一直都是台州的政治、文化中心,其方言必定带有相当强的向心力,曹志耘(2008)也将临海作为吴语台州片的重点点,因此本文认为临海方言为台州地区代表方言。

②广义的“受事”实际上包括客体、对象等题元角色,徐烈炯(2000)

根据汉语“把”字句的特点,还提出设立“置事(Disposed-of)”这一题元角色。本文重点不在讨论题元角色性质及归类,所以将“把”后所带在语义上表示动作承受者的NP通称“受事”,形成常规“把”字句,并以此与致使“把”字句相区别。关于常规“把”字句和致使“把”字句的区别,参见王力(1954)、Sybesma(1999)、Huang et al.(2009)等。

③本文所用声韵调系统采纳黄晓东(2007)。黄晓东(2007)将临

海方言处置标记标为“□[p??5]”,钱乃荣(1992:1052~1054)标为“不[p??]”,本文依照大部分文献的写法,标为“拨”。

④按照生成语法的观点,这里出现的“给”可以视作使成轻动词

(light verb)。参见何元建(2011:356~360)。

⑤该数据来自曹志耘(2008)。但钱乃荣(1992:1054)认为黄岩

话的被动介词为“拨”,如“他被我打了两下”说成“渠拨我两下打号”。刘丹青(2004:281)指出“太湖片各点及台州片代表点椒江都使用‘拨(椒江片的发音人偶用‘被,未核实是否系普通话例句的干扰)”。黄岩、椒江、路桥向来同属一个方言小片,因此刘丹青的数据同样适用于黄岩。基于以上三家年代不同的调查情况,我们初步认为黄岩话的被动介词因受到语言接触和语言政策等影响,由“拨”变为和普通话相同的“被”。

⑥苏州方言参考叶祥苓(1993),无锡方言参考曹晓燕(2003),

上海方言参考许宝华、陶寰(1997),杭州方言参考鲍士杰(1998),宁波方言参考汤珍珠、陈忠敏、吴新贤(1997)以及阮桂君(2006),绍兴方言参考盛益民(2007,2010,2012)等,金华方言参考曹志耘(1996),温州方言参考游汝杰、杨乾明(1998),临海方言参考黄晓东(2007)以及前期调查资料和本人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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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笑予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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