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红楼梦》《歧路灯》看18世纪汉语“动+将+补”结构的变化

2013-04-29 19:50崔晓飞
现代语文 2013年7期
关键词:红楼梦结构

摘 要:清代是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关键时期。2004年,张燕来通过对《红楼梦》语言的研究,提出当时北方话“动+将+补”结构似乎经历了由盛转衰的变化过程。本文考察了《歧路灯》中这一结构的使用情况,发现这两部小说在语言应用上体现出相同的趋势,从而对张文观点进行了补证,并对近代汉语语法的这一历时变化进行了初步的解释。

关键词:《红楼梦》 《歧路灯》 “动+将+补”结构

《中国语文》2004年第2期曾发表张燕来的《〈红楼梦〉中的‘动+将+补结构》一文。该文主要是考察“动词+将+趋向补语”这一结构在《红楼梦》中的使用情况。研究发现:前80回共有18例,后40回仅有1例;前80回出现在这一结构中的补语一律为复合趋向补语,后40回中的例子是单音节趋向补语。结合《红楼梦》前80回和后40回的不同创作时间,该文得出结论:“期间似乎北方话的‘动+将+补结构经历了由盛转衰的变化”①。对于这个观点,我们觉得在《红楼梦》后40回的续作者和创作时间都尚存争议的情况下,其基础不够坚实、仍需补证,至少还应从同时期的其他文献中寻找旁证。基于这种考虑,我们对《歧路灯》中“动+将+补”结构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考察。

一、《歧路灯》中“动+将+补”结构的使用情况

“动+将+补”结构在《歧路灯》中一共出现了79例,全书六十余万字,分为108回,为了便于展示统计结果,我们每五回合并为一组(各章具体的分布情况文后另外附表)。请看下表:

表1:《歧路灯》中“动+将+补”结构分布表

1~5回 6~10回 11~15回 16~20回 21~25回 26~30回 31~35回 36~40回

3 3 1 3 4 3 5 3

41~45回 46~50回 51~55回 56~60回 61~65回 66~70回 71~75回 76~80回

6 7 7 3 5 6 6 1

81~85回 86~90回 91~95回 96~100回 101~104回 105~108回

4 3 1 2 2 0

从上表可以看出,《歧路灯》后面的二十几回,“动+将+补”结构整体上出现的频率明显低于前面的,尤其是最后四回里一例也没有。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值得我们注意,这79个例句中,出现在小说人物口语对话中的有8个句子,全部是在75回以前,75回之后的例句均在叙述文体中。

(1)且说秀才中程希明,见不是光景,遂上前打躬道:“这宗事,若教门生们议将来,只成筑室道谋,不如二老师断以己见。”(5-48)②

(2)柏公道:“只因我多活了几十岁,如今都谢世而去。算将起来,没人了”(10-115)

(3)那人起来向贻安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老九你也敢说,叫众人估将起来,看谁像?”(34-318)

(4)绍闻也不答应,撩起大衣,解开战袋,丢在地下。说道:“梅姐,你倒将出来。”(35-325)

(5)(谭绍闻)又听得父亲道:“我与这个畜牲原系父子,不比寻常罪犯,你们可抬将起来,我亲问他一句话,再叫他死未迟。”(52-483)

(6)盛希侨道:“据你这样说,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拣一样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将起来。”(69-664)

(7)道士道:“女娲炼石补天,非炼石也,乃炼石为金也。补天之余,过了几千年丢将下来,禹时雨金三日。”(73-707)

(8)夏逢若道:“窄狭得紧,你也不笑我。并没外人,不妨摆将上来。”(73-708)

这些口语中的句子可以说明两点:第一,作者在语言的使用上十分注意人物的身份、地位。在近代汉语中,“动+将+补”格式虽然是相当活跃的一个常见结构,但毕竟不是日常口语里的白话句子,而接近于比较正式的书面语言。上面8例的言说者无一例是奴仆、下人,他们或是程希明、谭孝移这样的文人秀才,或是盛希侨、谭绍闻一类的富家公子,最次的也是夏逢若这一个破落公子。第二,“动+将+补”结构在小说最后的三十多回中不仅使用频率低,而且都不是出现在人物的对话口语中。小说的创作分前、后两个阶段,而时间又相隔了二十几年,这种频率、分布的巨大反差大概是当时社会语言应用状况发生变化的一种反映。正因为社会上大多数人在日常对话中很少、甚至不再使用这一格式,年近七旬的李绿园在续写自己中年的作品时笔下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而叙述文体中的少量用例可能是作家的文人习惯使然。

二、《歧路灯》“动+将+补”结构中的动词考察

在全部79个例句中,一共出现了42个不同的动词,分别是:抱、哭、议、摇、算、跑、掷、颤、取、估、倒、接、做、拿、挠、挑、数、说、吵、笑、跟、赌、立、站、抬、让、打、爬、写、演、嚷、搠、丢、摆、读、看、挖、热、孝、急、怕、怒。

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动词是“哭”字,一共有14次;其次是“掷”和“赌”,各为6次;然后是出现4次的“做”字;使用3次的有“打”“写”和“怕”三个;出现2次的动词较多,分别是“算、跑、说、看”等。在这42多个动词中,需要特别说明的有下面几个:

(9)见了他家男人,让将起来。(58-540)

(10)口中说着,早已把刀子向德喜后心搠将下来。(73-702)

(11)果然吃了药,热将起来。(11-125)

(12)这父亲一发说不出来,越孝敬,把父亲的眼泪都孝将出来。(20-200)

例(9)中的“让”为河南方言词,应是“嚷”的异写形式,读作rāng ,《洛阳方言词典》有收录,释义为“用激烈的语言责备”,并举例“你老嚷他也不中”(贺巍:247)。例(10)的“搠”,当是“戳”的异体字,用河南话来读就是chuò ,意为“用刀、剪等尖锐东西向人或物刺、扎”。例(11)中的“热”指身体发热、发烧,作动词用。最后例(12),“孝”字代指前面的“孝敬”,这一句是把字句,此处显然是用为动词。

总的看来,《歧路灯》中“动+将+补”结构里的动词,如果按照所表示的语义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五类:

A.手上动作类:打、抱、摇、掷、取、拿、倒、接、做、挠、挑、赌、抬、写、搠、丢、摆、挖等;

B.身体动作类:站、立、跑、颤、跟、爬、演、看;

C.言说动词类:议、说、读、吵、让、嚷;

D.心理动词类:怕、怒、急、哭、笑;

E.计算动词类:算、数、估。

三、《歧路灯》“动+将+补”结构中的补语考察

小说中出现的79例“动+将+补”结构中,趋向补语动词数合计只出现了6个,分别为“起来、出来、下来、上来、过来”和一例单音节的“来”。其中“起来”用例最多,达到了67次;其次是“出来”有7次;另有一个使用了2次的“下来”。总的看来,“起来”在这一结构中充当补语占了绝大部分,大约占全部的85%。未发现“动+将+~去”的结构形式。下面我们先来看两个非“起来”的语料,另可参见上面例(1)、例(7)和例(8)句。

(13)少时,只见盛希侨跑将出来,靸着鞋儿,衣服袒着,连声说道:“……”(16-170)

(14)慧娘接将过来,剥了几个松子、龙眼、瓜子儿。(35-328)

在《歧路灯》的“动+将+补”结构中,充任补语的绝大多数都是“起来”,与不同语义的动词相搭配时,这一补语也表示出不同的语法意义。如:

(一)表示随着动作的进行,人、身体或物体由下向上的位移

(15)梅克仁便向前抱将起来,说道:“与南边大爷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岁数。”(1-6)

(16)三个正赌到热闹处,谭绍闻进来,那两个年幼学生,脸发红晕,立将起来。(50-466)

(二)表示动作开始,并可能会继续下去

(17)戏子说了关目,演将起来。(71-679)

(18)况且伶俐不过光棍,百生法儿与他加上些风湿,便不知不觉麻姑爪已到背上,挠将起来。(42-390)

(三)表示某种状态出现并发展,程度在继续加深

(19)说犹未完,王中浑身颤将起来,赵大儿也就不敢再说了。(25-239)

(20)这杜氏言语嘈杂,虽不成其为斗,却也哄的厉害,怒将起来,几乎要打,这张类村只得学刘寄奴饱飨老拳的本领。(67-644)

四、《歧路灯》与《红楼梦》“动+将+补”结构的比较

在考察18世纪的近代汉语时,《歧路灯》与《红楼梦》都是十分重要的语料资源,二者又具有很强的可比性,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创作时间相近。《歧路灯》创作时间大体是1748~1777年,《红楼梦》前80回曹雪芹创作于1754~1762年,后40回的续作时间待考,但大致为18世纪的60年代至80年代,因为1791年后40回的续作就以“程甲本”“程乙本”等形式出现了。

其次,两书均为长篇小说,篇幅相差不大。《红楼梦》包括续作共分120回,有八十多万字;而《歧路灯》全书也分108回,字数达六十余万。

再次,基础方言尽管不同,但都属于北方官话的范畴。《歧路灯》是以当时的河南话为基础方言,这已是公认的结论,因为李绿园的生平、履历有清楚的书证材料;《红楼梦》情况稍为复杂,多数意见赞成该书的基础方言是当时的北京话,尽管尚存在一些争议,但小说语言整体属于官话。

最后,这两部长篇巨著都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其创作、完成都经历了较长的年代间隔。《红楼梦》前80回与后40回的分野已有太多论述,自不必多说;《歧路灯》虽是李绿园一人所作,但也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创作于18世纪的40年代末50年代初,后半部创作于70年代,前后亦相隔达二十年之久,这一点有李绿园的“自序”为证。③

下面以近代汉语的常用格式“动+将+补”结构为例,比较两书在使用上的共性与差异。

表2:《歧路灯》与《红楼梦》“动+将+补”结构使用情况比较表:

项目对象 创作时间 使用数量 语体分布 动词V 趋向动词补语

叙述 话语 出现数 动词示例 最高频 出现数 趋向补语示例 最高频

④ 前

半 1748~1753

66 58 8 40 打类、站类、说类、算类、怕类 哭10 5 起来、出来、下来、上来、过来 起来53

半 1772~1777

12 12 0 9 打、哭、算、读、说、看、挖、写、做 哭4 1 起来 起来14

梦 前

80 1754~1762 18 17 1 13 拖、掏、拿、闹、滚、抖、流、笑、冷、忙、痒算流 笑4 6 上来、下来、出来、起来、下去、过去 起来11

40 ?~1791 1 1 0 1 走 走 1 来 来

几点结论:

第一,与《红楼梦》相比,《歧路灯》全书在“动+将+补”结构的使用频次上要高得多。这一方面是由于其创作时间早于《红楼梦》,更可能是由于两位作者持不同的语言观。《歧路灯》中各种文言成分的使用要比《红楼梦》多得多。

第二,无论《歧路灯》还是《红楼梦》,前、后两个部分中“动+将+补”结构在使用频次上都表现出共同的衰退迹象,这说明在18世纪中后期的近代汉语中这一结构的确发生着由盛转衰的变化。而且,该结构在两书中叙述和会话不同语体里面一致的差异分布状况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这一点。

第三,两书中出现在“动+将+补”结构里的动词一共有五十多个,但两书全部为单音节动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例(12),从上、下文来看本来应为双音节动词“孝敬”,但作者有意只写了一个字“孝”,这似乎反映出现代汉语形成过程中音节匹配规律对语法的潜在影响。

第四,《歧路灯》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动词为“哭”,其次是“赌”和“掷”;《红楼梦》中出现的最高频动词为“笑”。这一点结合两部小说的内容很容易理解,前者主要是写主人公谭绍闻在赌场中的人生起伏和心灵挣扎,而后者大部分内容是贾宝玉和众多女子在大观园里的生活。

第五,两书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作趋向补语的动词都为“起来”,且所占比例都超过了大半。

五、结语

上面的对比为张燕来的文章提供了一点佐证,其结论“期间似乎北方话的‘动+将+补结构经历了由盛转衰的变化”中的“似乎”二字可以省去了,这一变化大概比他说的“期间”还要稍早一些。

对此,我们不禁要追问: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呢?部分原因可能是现代汉语的音节配置规律。结合《歧路灯》、《红楼梦》两书中的用例,我们发现该结构中能出现的动词均为单音节动词(仅有的双音动词“孝敬”又被作者只取了单字“孝”),所使用的趋向补语基本上都是双音节形式(两书中单音节补语形式都仅1例),即结构中的“将”与前面动词构成一个双音节形式,从而再与后面的双音节补语组配成“二∥二”的稳定短语结构。朗读“动+将+补”语段时的停顿也可以说明这种结构切分,例如“打将起来”在读时如果中间要停顿的话只能为“打将∥起来”而不能是“打∥将起来”。从汉语的历史发展可以知道,处于近代汉语最后阶段的18世纪正是现代汉语萌芽和发展的初期,这一语言的转型在词汇上的表现之一就是词语的双音节化,但语言的变化不是孤立进行的,而是相互联系、成系统的。就近代汉语的常用格式“动+将+补”结构来说,双音节动词无需“将”的辅助就可以直接与双音节的趋向补语形成稳定短语结构,这可能导致了该结构中动态助词“将”句法必要性的丧失。不过,现代汉语里依然有许多单音节的动词,它们为什么不能延续“动+将+补”结构的使用呢?这大概是现代汉语另一个更常用的动态助词“了”取代了近代汉语常用动态助词“将”的缘故,毕竟现代汉语里“动单+了+补双”结构依然是一种十分常用的结构,其句法意义又和近代汉语的“动+将+补”结构保持很大的一致性。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12YJC740011]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规划项目[2013-QN-511]性成果。)

注释:

①据张燕来所记,前80回创作于1754~1762年,而以“程甲本”“程乙本”形式发行的后40回续作是在1791年前,“期间”即指18世纪

60年代至90年代这二三十年间。

②前面数字为出现的回数,后为页码。本文语料取自1980年中州书

画社(现为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栾星校注的《歧路灯》,所引语句

并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古本小说集成》中的《歧路灯》清抄本进行了对照,不同之处以清抄本为准。下例同。

③李绿园在“自序”中写到“盖阅三十岁以逮于今而始成书。前半

笔意绵密;中以舟车海内,辍笔者二十年;后半笔意不逮前茅,识者谅我桑榆可也。”另,董作宾结合方志记载等材料初步判定:“自序”中的“前半”创作时间大致为1748~1753年,而“后半”创作于1772~1777年。遗憾的是,根据现有资料我们还无法像《红楼梦》那样在某一回处截然分开,但根据全书文脉可以肯定的是“前半”“后半”并不是平均的,属于早期创作的前半部分大概包括前八十回或八十多回。

④该表中参照《红楼梦》,将前八十回划为前半部分,其余为后半

部分。虽不尽善,不过一则方便比较,二则此非重点,对结论应无大的影响。

参考文献:

[1]李绿园著,栾星校注.歧路灯[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0.

[2]李绿园.歧路灯(影印本)[A].“古本小说集成”丛书[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栾星.歧路灯研究资料[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

[4]张燕来.《红楼梦》中的“动+将+补”结构[J].中国语文,2004,(2).

[5]贺巍.洛阳方言词典[Z].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6]董作宾.李绿园传略[A].载《歧路灯》[M].济南:齐鲁书社,1998.

[7]蒋绍愚,曹广顺.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崔晓飞 河南开封 河南大学国际汉学院、河南大学语言研究所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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