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正清和中国挚友邓嗣禹

2013-04-27 08:09李禾禾
世纪 2013年2期
关键词:费正清学者研究

彭 靖 李禾禾

(作者彭靖为邓嗣禹外孙、博士、教授;作者李禾禾为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干部)

费正清致力于中国问题研究长达50年。从他的回忆录(《费正清对华回忆录》,1982年版)和早期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上受三位学者的影响最大。第一位对他发生影响力的学者是拉铁摩尔;第二位是中国学者蒋廷黻;第三位是邓嗣禹。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同年5月份,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邓嗣禹随同费正清、拉铁摩尔等一行六人,作为中美建交后第一批美国历史学家,应邀到中国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访问与演讲,受到了周恩来和乔冠华的热情接待。

为什么邓嗣禹会受中方如此重视?为什么费正清要邀请邓嗣禹一同随访呢?那还得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说起。

一、编写《清代中国名人传略》成知己

邓嗣禹(1905-1988年)字持宇,湖南常宁黄洞乡人。中学毕业后考入燕京大学历史学系,1932年任燕京大学历史学会主席。毕业后留学哈佛大学,与林语堂 、陈寅恪等同为哈佛燕京学社成员,师从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先生,1942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长期任教于美国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印第安那大学。历任美国芝加哥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远东图书馆代馆长,印地安那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美国亚洲协会理事等职位,并被哈佛等名校聘为客座教授。

他是在1935年与费正清结识的,费当时正在北平清华大学进修。1937年,在恒慕义博士指导下,两人一起参加编写《清代中国名人传略》。书中邓嗣禹独立编写30个太平天国正反两方面的人物传记,另三个人即徐广缙、怡良、穆彰阿的传记是他与费正清共同完成的。

《清代中国名人传略》,共收录了中国这一时期800个人物的传记,反映了美国早期汉学的特色,30年代开始分两卷出版。在撰写这部著作时,主编恒慕义共组织了50位东西方学者参加编写工作,其中也包括费正清等众多国外知名学者。为编写好这部著作,工作人员查阅1100多卷正史,并做了数百卷“笔记”。该传略在行文方面也十分严谨,每位传主都有姓名、字号、出生年月、籍贯,主要经历和事迹,篇末有注释。

胡适曾为这本著作撰写序言,称该书为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著作,“至少在目前来说,没有任何语言包括中文在内的著作可与之相匹,无论在对概念的理解方面,还是在陈述的客观性和其应用上”,是“研究现代中国早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费正清在他后来出版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中,也称这本著作是“按照恒慕义博士的编辑宗旨,编纂出版了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外国论述近代中国的著作”。“这既是中外合作的产物,又是美国汉学研究的胜利”。

这部《清代中国名人传略》的两本巨著,后来由官方机构美国政府印刷局出版,并于1945年在华盛顿发行,2002在台湾出第二版。邓嗣禹回忆说:“最初两册售价仅数元,故销路甚广,学习中国文史的研究生,几可人手一编”。

1990年,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将《清代中国名人传略》翻译成中文,并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共分上、中、下三册,约130万字。出版者在前言中写道:“本书以丰富的史料为基础,通过对清代八百余名人物活动情况的详尽具体介绍,把上起明末下至清亡300年间历史的各个方面——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社会、民族、宗教、文化思想、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领域的历史概貌展现出来,勾画出了整个清代历史的基本轮廓,构成了一部完美的中国清史专著。本书具有较高的学术和史料价值,对研究我国清代的历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938年,邓嗣禹获得了燕京学社奖学金,于是前往哈佛大学,师从费正清攻读博士学位。由于学业优秀,1939年再次获得燕京学社奖学金,并利用课余时间与费正清合作撰写了“清朝公文的传递方式”(On the transmission of Ch'ing documents)的论文,并于当年发表在《哈佛亚洲研究学报》第4卷第1期上。

1940年和1941年期间,两人又合作撰写了《清朝文件的种类及其使用》(On the Types and Uses of Documents)及《论清代的朝贡制度》(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先后发表在《哈佛亚洲研究学报》第5卷第1期和第6卷第2期上。1960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两篇文章,书名为《清代行政:三种研究》(Ch’ing Administration: Three Studies)。

1944年,邓嗣禹将他的博士论文《鸦片战争与南京条约》修改后,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费正清为他撰写了前言,高度评价了他的学术成就。

1946年,费正清回到哈佛大学设立中国问题研讨班——国际著名的“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的前身,曾邀请邓嗣禹、杨联陞、房兆楹等几位学者帮助他整理清代史料,并合作出版了多篇论文。

二、汉学研究结良缘

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从事东亚研究及汉学研究的专业学者不过50人,对中国研究还是不成气候。来华传教士的一些著作是当时最主要的中国研究成果,如恒慕义的《清代中国名人传略》。俄籍汉学家叶理绥(Serge Elisseeff)曾对美国汉学有一个比喻:欧洲尤其法国是汉学的“罗马”,而美国则是汉学的“荒村”。

1949年秋,当费正清在哈佛大学最早开设“现代中国问题研究”课程时,曾邀请邓嗣禹回母校哈佛大学讲授该课程。在回母校任教期间,他与费正清再次合作,共同编写了著名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一书,以及《中国对西方的反应:文献通考,1839—1923》,书中汇编了65篇有关清代的重要历史文献。该书在美国流行了近三十年,1980年已第5次再版,是美国汉学研究生的必读参考书目。在此期间,邓嗣禹与费正清对其中内容进行了多次修改与补充工作。对于这段经历,费正清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由于我在1938-1941年间的合作者邓嗣禹再次来到哈佛作为期一年的战后进修,我们便决定利用这一机会通力合作,于1950年拿出了一部厚厚的《1839-1923年中国对西方的反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1839-1923)的油印稿,全书共有65篇重要的文献。邓先生起草了其中的大部分译稿,并汇编了我编写的有关作者的大部分资料。接着我又写了书的最后文本,以把这些文献材料连成一体。这个文本经过我的同事们的逐一修订,又使我得到了一次宝贵的学习机会。”(摘自《费正清对华回忆录》P398-399)。

1953年,费正清创立美国亚洲研究学会时,聘请邓嗣禹为理事,任期为三年。1955年哈佛大学设立东亚研究中心时,邓嗣禹任执行委员会委员。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设立的执行委员会,是费正清中心重要的权力机构。执行委员会成员由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地区最具权威的中国学家和东亚地区研究专家组成,他们是费正清中心的学术骨干和核心成员。主要成员还有孔飞力、柯文、杜维明等十余人。哈佛有这样的传统,他们的学者,除本校的教授外,还建立有研究合伙人(Research associate)制度,这些人可能不属于本校教授,但可以是中心的核心成员。

费正清中心的架构大体为三层。第一层是核心学者层,这主要由费正清中心的执行委员会的学者和有关权威学者组成,他们决定着中心的地位和研究水准;第二层为交流层,使中心的学者和世界学术界有个互动,彼此有联系;第三层为基础层,既是中心的常设机构,又是费正清中心生根落地的基础。

1955年,为了对日本汉学家研究中国近代史提供更多的参考资料,费正清与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坂野正高合作编写、出版了一本《日本对近代中国的研究:有关19和20世纪历史与社会科学研究书目指南》,但该书仅是关于日本学者对中国近代史研究著作的概略性的介绍。

1956年邓嗣禹与夫人、女儿在日本合影

1956-1957年期间,在费正清的要求与指导下,邓嗣禹利用休年假的机会,广泛走访了日本的各类大学。在日本几位学者的帮助下,他进一步收集了日本学者对于近代中国、日本、韩国和印度研究方面所发表的论著资料,详细编写了一本《日本学者对于日本与远东问题的研究:传略及其著作述略》的著作,并于1961年分别在香港大学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只有专业人士才能了解他在这个项目上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麦瑞斯·琼森于1962年8月在《亚洲研究期刊》(21卷第4期)上发表书评指出:“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本书的创作,邓嗣禹几乎对所有亚洲问题专家,发出了近千封问卷调查函,咨询了在各个专业领域的日本著作者的意见。然后再将这些反馈意见,结合他本人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将两者的观点进行比较,最后充实在这本书中。邓嗣禹对创作工作的敬业精神,赢得了同行的广泛敬重!”

1960年,邓嗣禹与费正清共同参加了在前苏联莫斯科召开的“国际东方学家代表大会”。会后,全体与会代表还参观了斯大林格勒。费正清在他的回忆录中详细记述了此次会议的细节:1960年,我和维尔玛(费夫人)首次去莫斯科参加东方学家国际代表大会……东方学家国际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大学的大礼堂开幕,有2000名专家学者参加。大礼堂里悬挂着8架大型六层枝形吊灯,周围还挂着21架略小的三层枝形吊灯。我们每个人都携带了一个带耳机的小型收话机,以便听清报告的同声翻译。我觉得把政治注入每一学科,在本质上是反对理智在学术研究上的作用和自拆台角的。然而,在书店里有关中国的俄文书,价格便宜数量多,我们采购了好几百本运回本国。

1962年,邓嗣禹在哈佛大学任教时出版《太平天国历史学》一书时,费正清为他撰写了热情洋溢的前言,并提到了在25年前两人初次愉快的合作经历。

三、师友情深最真挚

1972年2月,随着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中美联合公报的发表,中美之间结束了对立格局。5月份,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邓嗣禹随同费正清一行六人,作为中美建交后第一批美国历史学家,到中国进行访问和演讲,受到了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和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的热情接待。据费正清在《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介绍:

1972年2月的上海公报结束了尼克松的北京之行,此后,我们开始收到周恩来发出的访问中国的邀请,一切都是间接的。……5月30日,我们乘坐吉姆轿车驶向北京的城郊。汽车行驶在先前光秃秃的寒风凛冽的平原上,周围群山环绕,往北就是长城。两旁栽着新树的公路把我们引向一个灌溉地区和居民点。一队学员高举着旗帜,上面写着:“欢迎美国朋友”。……我们一行6人从北京到华北农村的旅行是乘火车或汽车进行的。

1982年“洪门”三大弟子在美国匹兹堡大学留影。从左至右:周一良、邓嗣禹、王伊同

在北京饭店的一间大客厅里,我给外交部的50-90名男女官员作了三次讲演。第一次讲演是论述美国的中国问题,以我预先油印好的图表为讲授提纲。……我的第二次讲演,即是论述中美两国外交政策,所得出的问题是事先安排好的。第三次讲演也是如此。然而,在讲演的过程中能够跨越我们之间的术语和经验的鸿沟,那还是令人兴奋的。(摘自《费正清对华回忆录》P509-514)。

对这一段历史的回忆,邓嗣禹在他1979年出版的《一位海外历史学家对中国的评论》一书中也有详细记载。书中着重介绍了他1972年陪同费正清在中国的许多城市,如北京、广州、西安、武汉等地参观、考察时的所见所闻。

1976年4月,按校方规定,年满70周岁的邓嗣禹在印地安那大学退休了。校方特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荣休庆宴,费正清为此特地发来了热情洋溢的贺信,并由校长芮安(John Ryan)在会上宣读。据当时曾在印大学习的台湾学者齐邦媛在她所写回忆录性小说《巨流河》,以及邓嗣禹1982年出版的个人回忆录中介绍:

邓嗣禹教授的退休宴会,设于花开城(美国印地安那州,布鲁明顿市的译名)尚未正式开张的龙宫饭店举行。龙宫饭店是布城第一流的餐馆,在开张之前,先为邓嗣禹庆典张筵。前来参加庆宴的有印大现任校长芮安(John Ryan),老校长威尔斯(Herman B.Wells ),近东语文系主任裘维达(Wadie Jwaideh)夫妇,比较文学系主任佛莱茨(Horst Frenz)夫妇,非州研究所主任李勃(Gus Liebenow )夫妇,俄罗斯与东欧研究所主任布恩斯(Bob Byrnes)夫妇等。费正清因事繁忙无法前往,但及时给芮安校长发来了贺信。信上说:“他刚到哈佛大学从事汉学研究时,邓教授给他的种种指引,永远感念这位典范的中国学者。”

的确,邓嗣禹在美国不仅是一位知名的历史学者,而且对于费正清产生过重要影响,并传播了中美友谊。他于1976年退休之前,一直在印第安那大学历史系任“大学讲座教授”, 这在美国大学中是很难得到的特殊荣誉称号。邓嗣禹以研究中国考试制度史、秘密社会史和中国近代史著称于世。然而不幸的是,1988年他因车祸去世,时年八十三周岁。

退休后的十多年,他仍然每天早晨九点准时到办公室从事研究,这种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五十余年一贯不变,这在教授中是很罕见的。在车祸发生前,他始终精神矍铄,腰杆笔直。

1988年4月,在邓嗣禹去世后的第三天,费正清为他特地撰写了一篇讣告,后来发表在《美国亚洲研究期刊》(1988年第8期)上。在此文的开头,费正清评价邓嗣禹作为美国亚洲历史学会创始人,和他所做的突出贡献;文中记叙了邓嗣禹与其他汉学研究先驱者:如费正清、毕乃德、顾立雅合作编写、发表著作的过程,以及对美国汉学界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并说他的专著、论文、和编纂的中文目录索引对他们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更多的参考资料。费正清在讣告的结尾部分,还着重称赞:“邓嗣禹是一位乐观、谦虚、勤勉不懈的“儒家”,同时也是一位对他有帮助的老师和有教养的绅士”。

如果说在半个多世纪里,费正清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审视和考察了中国,他的研究、著作和主要观点代表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看法,不仅影响了几代美国汉学家和西方的中国学界,而且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美国政界和公众对中国的态度、看法以及美国对华政策的制定,那么邓嗣禹作为他的挚友,对费正清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影响。因为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他的研究成果给费正清许多启示和帮助。而作为一个学者,邓嗣禹的严谨治学态度,无疑也让费正清看到了中国学者的内在素质和外在形象。

猜你喜欢
费正清学者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学者介绍
学者简介
学者介绍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墨磊宁的《中文打字机史》荣获2018年费正清奖
视错觉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
EMA伺服控制系统研究
费正清中美关系史研究中的实用主义
费正清《中国的思想与制度》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