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王路
广州的温存
文 _ 王路
胖室友在我身后讲电话:“猴啊猴啊猴啊,海啊海啊海啊。”电话打了5分钟,有3分钟是在“猴啊”“海啊”之间来回切换。那是2004年,我第一次到广州,后来才知道那是“好啊”和“是啊”的意思。打完电话,他扭头问我:“姜艺谋的《英怂》你看了没?”
我没有语言细胞,2011年离开广州时,只能把3个粤语词语讲标准:一个叫“猴赛雷”(好犀利,意为厉害),一个叫“毛阿雷”(没压力),一个叫“桑木黑”(伤不起)。广东人不仅讲普通话有口音,连英文发音也不大一样。字母G,北方人读作“季”,广东人读作“车(ju)”,“车马炮”的“车”。胖室友说:“我的硬盘有两个车。”我说:“我的硬盘有两个马。”虽然讲不来粤语,但粤语歌我还是超喜欢的,像陈奕迅的《富士山下》,王菲的《约定》,粤语版的境界比普通话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广东人精力旺盛,好比4核的CPU,8缸的发动机。从粤语歌曲中就能看出端倪,例如《红日》《皇后大道东》《难念的经》《浮夸》,绝对是鸡血飙满格,能量足炸天。相较之下,“卧似一张弓”“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简直弱得不堪一击。我早些年读诗,读到黄遵宪的诗,拍案叫绝,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一查是广东人。武林高手黄飞鸿、叶问自不必提,就算跨出了武打的领域,广东人也相当彪悍。试看学界的康有为、政界的孙中山、商界的李嘉诚,哪个不是一等一的悍将。
广东文化有三系:广府文化、客家文化和潮汕文化。广府文化的代表城市就是广州。广州生活节奏快,广州人又充满干劲,同样是五六十岁的人,广州人看起来明显比其他地方的人显老。不过,广州人的老是有限度的,一般到七八十岁就不再老下去了。而其他地方的人会一直老下去,直到超过广州人。同样是百岁老人,其他地方的看起来像120岁,广州的看起来像80岁。
这大概是因为广州人退休之后很会保养,生活节奏突然出奇的慢。一顿早餐可以从8点吃到11点,称之为“喝早茶”。煲一壶汤、煮一锅粥,常常要花好几个小时。除了煲汤,广州的凉茶也很有名。在广州生存离不了凉茶,当地气候湿热,是古时候所谓的“瘴疠之地”,要靠凉茶抵御百毒。凉茶里最著名的是“癍痧”,喝起来极苦,但祛热降火、化痰止咳功效奇好。十多年前北方还很少有凉茶,如今加多宝、和其正已随处可见了。
我一直很好奇广州为什么还有桑拿这种项目。广州的夏天就等于蒸桑拿,整座城市就是个大桑拿房,永远不透气。北京的夏天,一场暴雨过后,总还有些凉意,但广州就算一天三场暴雨,仍然剥不透热气。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要是没有空调,早就蒸熟了。
广州一年有九个月是夏天,三个月是冬天,没有春天和秋天。如此漫长溽热的夏季,吃点儿什么能带来些安慰呢?答案是甜品,又叫糖水。读书时有师姐晚上10点给我发短信说“我们去小北门喝点糖水吧”,我激动得心里扑通扑通的,心想不就是开水冲点白糖吗,在宿舍不就泡了?还非得跑出学校喝,况且又这么晚,莫非……出去了才晓得,糖水就是传说中的广式甜点,而且对于广州来说,晚上10点就像早上八九点一样—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2011年元旦,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小蛮腰”参加新年倒计时,花城广场铺天盖地都是人。到了零点,大家才发现都被放鸽子了,并没有什么倒数仪式。随后,我们沿着珠江南岸一直走回中大,江边许多玩轮滑的、耍单车的、弹吉他的、卖冷饮的,好不热闹,当时已过了凌晨1点,这在北京是不可想象的。正因夜生活丰富,广州的24小时便利店特别多,几乎随处可见;而北京,即便在中关村这种地方,晚上10点后想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都很难。
北方人初来广州一般都会不大适应,一是水土不服,容易上火;二是不习惯广式的幽默,原因在于南北笑点不同。赵本山的“包袱”戳不中南方人的笑点,他们有自己的喜剧明星,比如周星驰、黄子华。黄子华的“栋笃笑”在广州、香港一带极为流行,而且非常有内涵,可惜北方人对此知之甚少。据说,周立波在创立海派清口前专程去观摩学习过黄子华的“栋笃笑”。彭浩翔的电影在广州、香港都非常叫座,满怀雄心跑来北京拍个《春娇与志明》,却并不怎么被北京人看好。北京的文化是高高在上的,每个开出租的师傅都是百科全书兼时政评论员;广州人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关心怎么活得滋润,玩得自在。
广州人看起来有点笨,死脑筋,不会转弯。比如我的大学同学,广州人,做PPT经常逐字逐句地问我妥不妥当,这里是不是要加个“的”,那里是不是要去掉“了”,哪种字体颜色好看等等。这些在我看来全是无关紧要的,可他很认真,每个细节都仔细抠。后来效果一出,把我镇住了。再后来,他去香港读了博士。他并不是特例,我认识的好些广州人都是如此。我想这就像广式煲汤,看起来繁琐考究,如果火开大一点儿,或者省去一两道看似无关紧要的工序,味道就出不来了。
或许一切事物都如硬币的两面,广州人看起来笨拙,实际上精明。豪放是表象,温存是内里。在广州,酒桌上一般只喝啤酒和红酒,北方那种把白酒往死里灌的酒风很少见。广州有种柔弱女子的气质。曾经在我宿舍楼下有两个大块头的肌肉男吵架,指着鼻子互相骂,骂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可是没有一个人动手。我室友说,这要是在北方,早就打起来了。
这座城市有一种女人特有的温存,不会记得你的坏,只会记得你的好。我读研时曾经在外面兼职代课,有所学校一天付给我800块钱,教务处还给我配了一位助教,每次上课前帮我擦黑板、开多媒体,中午还要带我到办公室休息,很辛苦,可每月只有200块的补助。课程结束后我请她吃了顿饭。过了几个月,她跟我说他们村组织村民去上海看世博会,打算回来带个手信给我。我问她什么叫手信,她说就是小礼物。
后来我又换了一所学校代课,那里好多学生毕业之后当了导游,经常带团来北京玩儿。他们来北京约我见面,我却只能找理由搪塞婉拒。因为来北京出差的朋友熟人实在太多了,关系很好的尚且应付不过来,更不用说是仅仅听过我几堂课的学生了。离开广州两年后,有天我收到一条微博私信,只说“不回我你就死定了”,我一看名字,是当时少数从来不逃课的学生之一。我挺感激她,因为那时看着班里大片大片的空座位就像盯着自己大片大片的伤口一样,来了的学生又常常提前溜掉,我心里就会深感挫败,后来经历新书发布会时的冷场都不足以和那时相比。不过我还是没有时间和她见面,而且也明白由于各自境遇、阅历不同,我们之间恐怕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好聊,于是只好未予回复,还生怕她要默默记恨我。过了好一阵子,到了教师节那天,却看到她的一条微博:“老师,教师节快乐!我已经远离考试了,可是总觉得现在面临的是社会上更严峻的考试……”
我在广东生活了6年,有4年是在广州度过的。直至离开,我也没能完全融入这座温存的城市,不过,广州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如果你问我那些印记在哪里,我无法从内心深处把它们一一发掘出来。可是,你看此文开头的第一句话,我本来一直说“打电话”的,可一不小心,就说成了“讲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