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清清小雅
失去“根”的老方
文 _ 清清小雅
“谁来出镜”—本刊互动交流栏目。
我们每期将从来稿、来信读者中选取一位作为本期出镜人物,让我们共同的杂志成为你展示风采和独特经历的舞台。来信、自荐信箱:ycchujing@duzhe.cn
老方今年52岁,中等个子,人很精神,做卖苦力的短工。他的电动车车筐里常年放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有一身粗布工作服、一个被茶渍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水杯,还有一个大口罩,专为卸炭或搬运化肥、水泥而准备的。
我第一次跟老方打交道就感觉这人挺有个性。一车煤炭40吨,卸炭费200元,老方执意独自包揽,绝不找搭档。我说:“何苦呢?”“那可不成,这活儿最容易偷懒,多一铁锹,少一铁锹,没个数。”老方摆出一副绝不妥协的架势。卸炭工很难找,小伙子都不愿干这活儿,尽管老方已属“高龄”,但他仍是雇主眼中的香饽饽。
10年前的春天,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关于村民拆迁补偿的消息,静谧的村庄顿时沸腾,每个人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更不需要靠土里刨食挣钱,有楼房住,有补偿款,60岁以后,每月能领300元的养老金。城里人的日子,一直是老方心中向往的“乌托邦”,他拼尽力气实现这个梦想,可现实总是赶不上理想的脚步。
一夜之间,天上的“馅饼”就像老方扛着去田间劳作的锄头,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压在肩上,老方美好的“乌托邦”就此成真。按照补偿条款,老方一家三口一次性得到35万元现金和一套120平方米的安置房。老方心生感慨:“若不是‘只生一个好’,我还能多分到钱和房子。”老方特别强调了这句,仿佛说出来,他的遗憾就能少几分。
周河是老方的邻居,他家兄弟多,负担重,典型的家徒壁立。获得拆迁补偿后可谓否极泰来,周河一家人成了村里的“巨富”,近百万的补偿款以最快的速度让周河的大哥在不惑之年成功摘掉“剩男”的标签。老方转述周河家的故事时,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本期出镜人物:老方,失地农民。
同样是钱,拼死拼活挣来的和白白到手的有天壤之别,前者每花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后者却轻松了许多,随用随取。宝胜置办的首个“大件”是车。父母说买辆几万的或二手车即可,宝胜财大气粗:“买便宜车我可丢不起那人。”没几天,宝胜将20多万的车停在了楼下。紧接着,宝胜开车带着媳妇买金购玉,听人说,城里有钱的女人都戴这玩意儿。
我问老方买车没,他摇摇头:“我那点儿钱可不敢乱动,还了一部分外债,儿子上大学,眼瞅着马上就得成家,这钱真不经花。买车也是累赘,我总不能开着车去做短工吧,谁敢用我啊!再说了,遇上放炮或下暴雨,宝胜都得下楼查看他的爱车有无大碍,哪像我,电动车往地下室一锁,省心。”
以前逢年过节去城里走亲戚,老方看着人家窗明几净的房间,精致华丽的装潢,连卫生间都干净得让人手足无措,非常羡慕,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现如今,梦想变成现实,反倒不适应了。用了几十年的各种农具无奈失业,老方将个头大的农具送人,只留下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和一个竹篾编的簸箕。倘若一件农具都不剩,老方担心会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农民。
城市的色调是繁华的鲜亮,而老方总是灰色调的,与其格格不入。老方有时要去远处做短工,天蒙蒙亮,他便坐上由面包车改制的“班车”,到夜幕降临时才满身脏兮兮回来,风尘仆仆走进写有洋名的小区。在霓虹灯的映衬下,老方自嘲:“我这身行头真给小区丢脸。” 小区是城市特有的叫法,清爽洁净,而老方感觉自己就像突兀闯入别人家的客厅,不礼貌且拘谨。
小区封闭式的居住环境也隔开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家家户户铺着精致的地板瓷砖,玄关处放着除尘地垫,老方对门住的是他的发小,但他不好意思敲门去打扰人家。这可不像从前的炕头,鞋一脱,盘起腿,男人们围着炕桌侃大山,痛饮干杯,女主人在灶台上舞弄锅铲,煎炒烹炸。老方只能在记忆中慢慢追寻以往的种种痕迹,就像他努力要找回土地的根。
老方见了土地最亲,在上面撒上种子就能养育出蓬勃的生命。老方也学城里人,去早市买回大小不一的花盆,种上小葱、韭菜、青蒜苗。精巧的花盆只能做阳台上的点缀,哪能和老院子里的石榴、香椿、山楂树相提并论。老方还想种些大白菜、青萝卜、玉米,可惜找不到一望无垠的土地。
老方与城市始终隔着土地的距离,很难融入其中。
钱来得快并非好事,千金散尽后的炫耀满足往往伴随着迷失方向的恐慌。最初,老方也曾得瑟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午饭后去棋牌室打牌,晚上在广场跳舞,假日出去旅游。仅仅逍遥了一年多,老方开始心慌意乱了,城里的生活看似便利,可买个馒头都需要钱,不像农村,种什么吃什么。照此下去,存折上有限的数字光取不存,总有一天得花完。
老方还算清醒得快,赶紧结束游手好闲、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更不敢走大陶的路子。大陶因赌博输了不少钱,听别人说,大陶的补偿款已经被他输得所剩无几。10年时间如白驹过隙,老方身边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大陶式的人物,有的连家庭都解体了,飘飘然的暴富心态的确害人不浅。
想当年,老方是村里出了名的种庄稼的好把式,然而找工作时,老方傻眼了,他没学历、没技能,年龄也不占优势。所幸,庄户人家并不缺力气。
老方说过,他不懂投资,也不会靠钱生钱,只能集腋成裘,存折上新增的每个数字都来自栉风沐雨的劳作。不过,老方的理财方式得先有硬件—好身体。坦白说,我不忍心多看老方一眼,52岁的老方,不知要卖苦力到何时……
“这世上将马厩改造成车库的人多如牛毛,而将车库改造成马厩的,恐怕只有我一个。”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汤姆·布坎农的一句话。如果让老方做出此番话的壮举,他能否愿意?如今,城里人喜欢去乡村欣赏鸡鸣犬吠的农家乐,喜欢去阡陌纵横的田园采摘天然蔬果,这样的返璞归真与老方从前的庄户生活又是何其相似。
土地是农民的根,只可惜,老方失去了他的根。从此,移根换叶。
图/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