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春梅
我要到英子老家去看看的想法,这次终于成行。
这里是涪源大山的深处。重峦叠嶂,逶迤蜿蜒无边无际。太阳已经偏西,余晖洒在群山,一派金黄。悠哉悠哉的白云下面,还有无数相似的山头和弯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距离英子的家大毛山,还有很长的山路呢。但关于英子的点点滴滴,已经涌上我的眼前。
大毛山, “不毛之地”光听名字就觉得荒凉贫穷和落后。英子的父母亲是 “下河拐子”,即人多地少的南边县迁移来的。在老家老老少少吃不饱,就一扁担挑上俩个箩筐,一个箩筐装家什,一个箩筐坐一个孩子,走到深山老林来,硬生生扎下了根。他们动手修房造屋,开荒种地,养活了一家老小。
同是农村娃儿,经常帮家里干这样那样的农活,我觉得自己吃得苦。可与英子比,就不算什么了。英子一副瘦瘦弱弱的单薄身子,蜡黄的瓜子脸,眉毛淡淡,眼睛大而鼓。嘴唇厚,常常发紫,不知道是因为常年补疤衣服单薄还是因为肺上的问题。只有那条齐腰杆活泼的独辫子,一说话就甩过去搭过来,充满青春活力。
有一次,她拉着我说: “走啊,前面有个神秘的洞,我带你去看。”一路上,她累得气喘吁吁,还要拉我,连哄带诓赶快赶路。
对面山势愈来愈高而陡峭,有大块的石头相连,缝隙有枯黄的草草,石头上方又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仿佛有人专门开了石壁作大门,里面藏有秘密和宝藏。果然,就是传说的 “黑岩洞”。有大胆的年轻人曾经钻进洞里,没走几步,呼吸困难。后来还带了火把,没走多远,火把就熄灭。传说这是樊梨花当年练道的洞,长达几十公里,这个洞据说可以直接通往60公里外的土城乡呢。
从山洞回来,我们往英子家赶。山风好像一直在后面追着我们刮。团转树林窸窸窣窣木叶子翻飞,偶尔细小的泥土从坡上猝不及防掉下来,骇人一跳。山脚下的水声哗哗哗哗跟着风儿起哄,归林的鸟儿在我们头顶“唧”一声,飞快隐入林子。夹杂林海涛声阵阵,那气势就像要排山倒海,此起彼伏,闹起了大合唱。情不自禁放小跑起来,天擦黑跟前,我们终于到了英子家。
英子在家排行老三。她肺上有病,经常咳嗽。几个孩子都要读书,家里负担不起了。那次英子叫我来玩,也是因为下学期她决定不读书了,把机会留给哥哥和妹妹。在班上,她成绩不算好,却是极努力和认真。英子在学校很和气,爱笑,一笑还有对深深的酒窝。她也很倔强,只要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没有搞懂的,半夜说梦话也折腾。作出不读书的决定,她心里肯定万分痛苦又极其无奈。
为了招待我这 “贵客”,英子就在园子里扯了黄豆,白水煮起直接剥壳吃。第一次吃 “青毛豆”。觉得清香美味又奢华。在家里,黄豆还是青的,母亲是不舍得拿来煮着吃的,得等到叶子黄了饱满成熟的时候,做活水豆腐。青毛豆原汁原味,剥一颗吃一棵,特香。即使是女孩子的 “特殊情况”,她们家居然还是用多年前老旧的棉条。生活的清贫,可想而知。尽管条件这样困苦,还是有肉有菜弄满满一桌子招待我。还不住地给我夹菜和添饭,表现出了山里人家特有的豪爽和开心。
北风呼啸而来。学校就在沟里。打霜,扎黑冰凌。小河里的水是雪山融化下来的,特别的刺骨。初中班40多个同学住一大寝室。上下铺,单人铺上睡两人。很多同学都冻手冻脚。这里结痂那里又冒一个冻疮出来,甚至刚好的地方隔不了多久 “春风吹又生”。那些刚刚干的痂,经过冷水一泡,冻疮继续纠缠,直到第二年春天, “桐子花”冻过以后,才罢休。多像一个自私的不依不饶的疯狂单恋者啊。我们借用小学的教室,电灯还没有用上,都是点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慢慢就点出了 “近视眼”。那时候的 “近视眼”是稀有动物,就像现在 “不是近视眼”是稀有动物样。英子退学后,就在小学部与初中部之间的桥头经营一个副食小卖部。她说,不读书,天天跟读书的人打交道也是一种满足。
匆匆忙忙的学习,与英子接触少了,时间渐渐地拉开我们之间曾经的亲密无间。在我和同学们嘻嘻哈哈跑过她的小卖部时,她含笑的眼里,一定是有泪水在打转的。我们上课时,她勤勤恳恳抹灰打扫,不断换花样摆放,有时候,她两眼盯着我们的教室发呆走神。下课铃声响起,她肯定数着我们的脚步声,盼望我去多陪陪她的吧?
一天,她叫住我,给我织了一副手套。毛绒绒的可暖和了。还叫我去烤炭火。火盆上还有烤着一溜儿麻饼子,多半是中秋剩下的,生了一层白霉霉。抠掉霉霉,翻面继续烤,还拿起一个让我吃,说没事,吃嘛吃嘛。我不接,她硬塞,不小心,饼子掉地上骨碌碌滚一圈掉进水渍里了。她捡起来,再在火上燎烤,用一只手接在饼子下面,生怕掉一丝丝面渣渣,一点一点把它吃了……
虚荣心作祟,我再也不好意思去见她。后来,听说她耍朋友了,真希望有个人心疼和陪伴她!再后来,听说她离开了家乡,我们也就失去了联系。
距离英子老家已经不远了。趁着夕阳余晖,我加快了脚步。
冬天的早晨,窗外黑蒙蒙雾浓浓的。沏一杯老家的青毛茶,一盘热气腾腾的核桃花卷,这早饭就心舒胃暖无比畅快了。
深深地呼吸一下,茶的清香味儿,小麦和着核桃的甜香味儿,窗外麻雀脆脆的歌声儿,浅唱低吟的晨曲……它们争先恐后溶入我的身体。从里到外,我被巨大的温暖包围着。花卷是母亲让大弟从老家带来的。面好核桃仁多。一层又一层,核桃仁像点点朵朵的花儿盛开在中间,实实在在地香。
高大的核桃树,是老家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贫瘠的坡地,是它舒适的生活环境。这里一株,那边一棵,在玉米地山沟边稀稀落落散开。一棵核桃树,粗壮的要几个人合抱,枝繁叶茂,而树下就是一个生活小天地。薅玉米草的时节,树荫下放着熟睡的孩子。顽皮点的孩子像猴子在树上爬上爬下,或者把自个儿吊在枝桠上,秋千样荡过来荡过去的。他们有时候故意荡得老高,吓得干活的大人一抬头连声惊呼:鬼儿子,不要命了哇?核桃树下的一番大声呵斥,充满了长辈们浓浓的爱意。
半响午的时候该歇气了,薅草的人们陆续放下锄头,捡块小石头垫在屁股下,围拢坐在树下。军用水壶打开,咕噜咕噜喝上一气。抽烟的摸出叶子烟,卷的紧紧扎扎; “嚓”,火柴吐出淡蓝色火苗,一股霸气的苦辣味道从嘴里一圈圈吐出; “哇哇哇……”,哪家的奶娃儿拱来拱去寻找奶头。有饿了的就摸一个冷水面馍馍,啃上几口。带着绣花鞋垫袜底垫的,飞针走线,赶快绣上几针。勤快顾家的背上背篼去团转捋些树叶子扯些猪草。男人们大声咳痰和冲壳子,女人们低头唆唆唆纳鞋底或是绣花,姑娘们嘻嘻哈哈打闹。暂时不带小孩子的大娃儿就无聊地耍镰刀,当当当地一刀刀砍在核桃树腰上,直到冒出乳白色的眼泪,又换一截砍,看到一道道的新旧伤口,心里才痛快。等队长的烟菠萝在鞋帮上敲上三下,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的大树下一下子清静了。到吃中午饭,核桃树下恢复热闹,这里就是天然的饭厅。
核桃树,常年静默不语。风来,掉几片黄叶,奉献一树果实;雨来,坦然接受洗礼,抖擞一季精神。
核桃树全身都是宝。核桃花须是山珍,凉拌和炝炒,微苦中见清香。核桃果实的吃法更多。可以生吃,也可以穿衣油炸,叫琥珀桃仁,还是很多糕点的内瓤。新鲜的桃仁还可以放进凉拌菜里,或是和着烤玉米吃,既保持原滋原味,又衬托出其他菜的鲜香。别小看核桃啊,它见证过曾经热火朝天的 “大集体”时代,承载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多么像我勤劳朴实的父老乡亲,一辈子话不多,却默默无闻地干活做事和付出。
婆婆在世时给我们做的核桃花卷,吃起来最香。做核桃花卷比做馒头做包子都麻烦得多。剥壳,炒仁,剁碎,还要一层层去涂抹。吃的东西啊,越麻烦,越香。
母亲总爱给我们做核桃花卷吃。大南瓜,花生,洋芋,核桃,玉米面,黄豆,腌菜,邻居家自己做的麻糖,各种各样的新鲜蔬菜……这些老家的乡土味,是我爱吃的。母亲在乡下多多种地,养猪养鸡,娃儿们喜欢,孙子们爱吃。辛苦一辈子的母亲,总有操不完的心。母亲也是我们姐弟几家人联系的纽带,要我们相互关心和帮助。还教育我们与人为善,多帮助身边的人。她的核桃花卷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天,吃着核桃花卷,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而母亲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她对我们不停关爱,不断付出,还生怕做得不够好,给得不够多。
核桃花卷吃进肚里,母亲的温暖透过心底,涌向全身。走遍天南地北,吃无数山珍海味,都不如母亲的一顿饭,来得那么温暖和美味。就像小弟所说:想出城玩了,就回山清水秀的老家。核桃花卷,吃得巴适,乡下风光,耍得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