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明
据我奶奶讲,我出生的时候没少让我母亲受罪。自打怀上我以后,母亲吃了两坛子的隔年酸萝卜,都没能止住她的口水和肚子里的馋虫。没了酸萝卜,奶奶就开始拎着瓶子,到街上去给她打醋兑水喝。怀胎十月,还不见动静,只好找先生来诊脉。先生半闭着眼睛扯着下巴上的胡茬子慢悠悠地说,是个男胎,铁定是个男胎。一家人都欢喜,宰了只鸡子,买了香火纸钱,把漫天神佛五方菩萨和唐氏祖先们都请“回来”吃了一遍——自然不是真吃。
祭拜完毕,一盆鸡子炖白萝卜很快进了父亲的肚子。父亲没忘给奶奶夹块鸡脯肉,给我母亲碗里搁了块鸡脖子,见我母亲盯着他看,又把两个瘦骨伶仃的鸡脚挑进她碗里,讨好地说: “你是我老婆,该吃个鸡脖脖;你肚子里是个男娃娃,该吃两个鸡爪爪。”母亲看着碗里的鸡爪,说,假眉假眼。吃完鸡子炖萝卜,父亲抹了一把流油的嘴巴,轻拍着肚皮,慢吞吞地对奶奶说,我算对得起唐家的列祖列宗了。
父亲排行第五,前面几个全是姐姐,先后出嫁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了。父亲算得上唐家的独苗了。自 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父亲身上,指望着他给唐家留一星儿香火。我便是父亲给唐家种下的“香火”。正是寒冬腊月,我呆在母亲肚子里觉得暖和,不愿意出来。眼见要到年关,奶奶发了急,又找先生来诊断,说,这娃娃莫不是精怪,非得呆够足月才舍得出来?
母亲说,哪吒还在他妈肚子里呆了三年呢。奶奶黑了脸,可惜你没有好命,没有嫁给托塔李天王。翻春就是马年,一二月出生的马儿没草吃,是劳碌命。奶奶不想自个儿的孙子为了点儿吃食劳碌一生,她宁愿让孙子成个冬眠的蛇,不吃不喝也不会饿着累着。肖蛇也有 “小龙”的说法,比较吉利。奶奶把名儿都给我取好了,天天对着我母亲的肚皮和肚皮里的我说,龙龙,我的乖孙孙,早点儿出来,还赶得上过年呢。
我赖在母亲的肚皮里,打着哈欠,口鼻上黏黏湿湿,无比惬意。奶奶没了办法,让先生开了方子,煨了汤药,叫母亲喝下去。我被药水呛得发晕,只好恋恋不舍地钻出来。为母亲接生的婆子,见我的头出来了,便高喊,娃娃好福相,长得天圆地阔的。奶奶在屋子外踮着小脚,嘴里直念阿弥陀佛,念毕,吩咐父亲到堂屋里给先生续茶。父亲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一边给先生倒水。
男娃?
男娃!先生说,我行医二十多年,还会看走眼?说完,端起桌上的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烟。
父亲便不言语了,把挂在墙上的二胡取下来,拉了一曲 《良宵》。弦音清越明快,透露出父亲内心底的欢悦。一个带把儿的肉蛋子,就让父亲泾渭分明,和母亲结婚时的幽怨与不满在他手底里消失殆尽,仿佛微尘,一阵清风就散得无影无踪。父亲轻快的弦乐,勾起了母亲压抑已久的伤悲,她拍着床板,大声吼叫,嘶声力竭,压迫着我的躯体不得伸展。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还要折磨我。”母亲指桑骂槐,让奶奶和父亲无地自容。父亲苍白的手指丧失了力量,在一阵颤巍的尾音过后,我用清亮的哭声弥补了父亲弦子留下的空白。
爷爷在世的时候,父亲和奶奶过着比较悠逸的生活,至少没干过啥重活儿。身板儿赛李逵的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在学校里读书,吹笛子拉二胡,把十个手指头养得细长白嫩。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纯粹是一个肩上立不起人,掌里握不住水,挑不起粪桶,连一只鸡都抓不住的文弱秀才。但父亲的笛子吹得好二胡拉得好,一根钻了眼儿的竹棍吹得人心里晃悠悠的,一束马尾一把竹弓拉得人心里麻酥酥的。没有读过几天书的母亲形容父亲的音乐天赋总能一语中的。母亲心里有了父亲了。父亲眼高手低,自然瞧不起三大五粗只会做活儿的母亲。在月下的竹林里,在晃悠悠麻酥酥的曲调里,父亲无数次沉醉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这憧憬里,有父亲如锦的前程,也有他臆想的美娇娘和浪漫的洞房花烛。但他却不知道,晃悠悠麻酥酥的曲调却让躲在竹林里的少女坚定了非他不嫁的信念。这个少女便是我的母亲。
爷爷没能熬到包产到户,一场风寒要了他的命。没了顶梁柱的唐家瞬间失去了原有的辉煌。会吹笛子拉二胡却无法填饱肚子,父亲从学校回到家里。没出阁之前,几个姐姐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父母那里剥夺了本来属于她们一份的亲爱,心里便有些许怨恨。如今,看着父亲楚楚可怜的样子,不但没有难过,反而有一丝的快意。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在长吁短叹中,奶奶答应了前来提亲的媒人。父亲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母亲家送来的三百斤谷子两只猪仔让他把要推迟的话语吞咽了回去。奶奶看着圈舍里活蹦乱跳的猪仔,安慰父亲说,奶大屁股大会生养,最重要的是舍得做活,你就将就将就。
父亲哭丧着脸,这种事情能将就吗?
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时,父亲却迟迟不肯进新房,在喧闹声中,他钻进竹林子里,来到大石碾上坐着发呆,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屋子里,独对罩着红纸灯罩的煤油灯盏。这让趴在墙根下听房的乡亲们大失所望。
清风徐徐,摇晃着苍郁的竹枝,把如水月影摇得碎乱。竹林外,俗言俚语众声喧哗;竹林里,万籁俱寂,唯有虫声唧唧鸣唱。父亲不由得悲从心来,摸出裤腰上的笛子,胡乱吹出一腔悲伤。泪眼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父亲把自己当成了林黛玉,身坐石碾,心已远遁。草没膝的荒径上,林妹妹扛着鹤嘴锄袅袅娜娜,风一吹一个跟斗,一吹一个跟斗。这副身板儿咋下地咋种田。父亲觉得不行,不安地挪了挪发麻的屁股,自己应该是宝哥哥,看疏林乱红中的林妹妹独自葬花。林妹妹撅着屁股掘土,一锄刨出酒杯大一个坑儿,撒一把花儿在坑里,娇喘声中,泪水润了锄头,香汗湿了面庞。人见尤怜。
竹影婆娑,笛声低回,父亲心中刚刚发芽的爱情在一首忧伤和悲凄的曲音中消亡。夜半的时候,在奶奶尖利的呼叫声中,他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垂着头进了洞房。第二天,父亲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他和母亲洞房时的对话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
你吹笛子的时候是不是想二嫚子了。母亲的话语里满是醋意。二嫚子,也就是唐二嫚,和父亲同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俩人的关系用青梅竹马来形容也不为过。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但那都是儿时的游戏,做不得真。唐二嫚十六岁的时候就出嫁了,比父亲早结婚一年多。我八岁的时候,唐二嫚回村子来住了,据说是离了婚,又听人说是死了男人。反正成了小寡妇。同她一起回村的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嘴上老挂着两根鼻涕虫,吸溜一声出来,再吸溜一声进去,总不见掉下来。唐二嫚给我拿糖吃,我对她印象极好。母亲说,二嫚子年轻的时候吊屁股,细腰肢,长腿长胳膊,还生得一副白面皮。但给我吃糖的二嫚子大屁股水桶腰盘子脸,还一脸细麻子。我想母亲的心太多了,老疑心疑鬼的,怀疑父亲心里只装了个二嫚子。
但那时父亲的爱情里没有二嫚子,有,也只是二嫚子的背影。吹笛子的时候,父亲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踏入婚姻家庭的牢笼而伤感,却没有念及自己熟悉的女性,更没有非分的念头,是母亲提醒了他。黑暗中,他把母亲想像成了二嫚子。
我的出生,对于父亲来说,是洞房时错乱思想的产物。我没有按照奶奶的期望降世,也没能成就父亲传宗接代的荣光。当接生婆把我从母亲身边抱出来的时候,奶奶掀开我身上的那块遮羞布看了看,一脸灰败,说,可惜那只鸡了,再养养就能下蛋了。
父亲抱过我,想从我身上找出和二嫚子有关的一些东西,但他看到的是一只像小耗子样的动物,软耷耷毛茸茸,闭着两只小眼只顾呱啦呱啦地哭,把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扔出去。
我不太招人待见,奶奶不喜父亲不爱,母亲也搭着我遭奶奶白眼。母亲说我本来是男孩子,至少在她肚子里是这样的,都是奶奶和父亲找的先生不正经,那先生早些年是兽医,还一直顺带着劁猪,浑身带着杀气和怨气,得罪了神佛和菩萨,便是唐家的先人们给求情也没用,在我快要出世的时候,大伙儿一起出力把那一点给抹去了,让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女娃。
他们抹去的只是我的性别,没能把我从娘胎里成就的野性给抹杀掉。在村子里,我是唯一一个长得像男孩子的女生,鸡蛋脸宽额头浓眉毛眯缝眼大鼻头粗胳膊粗短腿,总之父亲和母亲的特征我都具备了。父亲只要一看见我,就会长吁一口气,说,呜呼——
他口齿不清,我常听成 “哦呵”,以为他又掉了东西。得源于进过学校会吹笛子拉二胡,父亲暂时脱了 “农皮”,成了村小学的一名代课教师。他不让我叫他爸爸,称他唐先生。母亲也得叫他唐先生。唐先生吃饭。唐先生喝水。唐先生好走。唐先生早去早回。母亲对我说,菜头,你看你爸多神气。
我还呆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奶奶给我取了名儿,叫我龙龙,等我出生后,便成了菜头。这名字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不让叫龙龙,也不用叫菜头啊,就是菜花也比它响亮些。但父亲说,名贱好养活,范希文小名瓦片,最终封侯拜相。奶奶和母亲读书少,不知道范希文是何许人,在自家的亲戚里查找了一番,没有这么个亲戚,但父亲说此人封侯拜相,定是了不得的人物,便不再争辩,菜头虽贱,在当时烧炒炖都上得席面,也算是门好菜。
唐先生腋窝里夹着书,手里提着算盘,走在田埂上的时候,村人都会和他打招呼,说,秀才,咋没有把二胡背上。父亲就黑了脸,一脸严肃,好几次差点踏进水沟里去。
比起父亲来,我的运气似乎要差很多。我的皮猴性格,让我从小就三灾六难不断,不是头朝下掉进水塘就是被诬陷偷了别人树上的柑橘,年小体弱的我连竹竿都拿不动,但是父亲却认为我有跳四五米高、凌空摘柑橘的本领,总是拿了藤条扒了我的裤子让我屁股吃点苦头,我对此无话可说,只是一边干嚎一边想像我到底是不是我爸的亲闺女。母亲后来对我说,你如果承认了就不会吃苦头了。我不以为然,吃苦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屁股。我上学的时候,父亲突然迷恋起金庸的武侠小说来,更没有精力对我做思想工作,就时常用这种特具想像力的方式 “欣赏”我。
被父亲摁在地上臭揍时,我就想,父亲还是爱我的,至少他只打我屁股不打我的脸。屁股是装在裤子里的,别人看不见,脸上如果绣了花了别人就会嘲笑,所以打屁股只能是父亲爱我的证明,一想到这儿我就高兴起来,一边干嚎一边抖腿,这些表现让父亲很满足很开心,没有被愚弄的感觉。在藤条下,我像鱼一样的摇摆抽搐,一边计划明天是不是应该去摘人家几个橘子,以证明我的确是被冤枉的。
父亲没有把我当女孩子,他想把我当作他传宗接代的延续,但这想法总停留在我的脖子上,没法向下延展。父亲对奶奶单方面同意的亲事颇为不满,但他不敢把这种不满撒在母亲身上,也不敢泼洒向母亲。每个月三块六的代课费毕竟还是无法消抵母亲从娘家拿回来的白米和猪肉。最后他只好把不满归咎在我的身上。我女生男相,没有一点儿淑女气质,整天和男孩子们混在一块儿,玩尿泥偷瓜摘桃,还时常打架斗殴,没干一件正经事。父亲颇为失望。他没指望我成为林妹妹,但至少也得成薛宝钗。我读中学的时候,只要一上桌吃饭,他就开始给我讲林妹妹薛宝钗宝哥哥。我不喜欢林妹妹,不喜欢薛宝钗,更不喜欢宝哥哥。林妹妹风一吹就一跟斗,太弱,成了她的模样,我别再指望能吃上寡妇家的杏子村长家的桃子二嫚子家的李子。二嫚子也是寡妇,但和村子别的寡妇不同,她是嫁出去又回来住的寡妇。薛宝钗也不成,太假,喜欢吃别人家的杏子桃子李子,都流口水了还强压着说我胃不好吃了就泛酸。宝哥哥,哪里算得上男人,没事跟着女孩子胡混,别人撕把扇子他都得陪着笑脸,没事还和尼姑瞎胡搞,我一点也瞧不上他。父亲听了我的辩解,闭着眼睛,长叹一声,道,亵渎经典。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诚哉期言。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说不上好,也不算太坏。在满肚子文字笛子二胡调子的父亲面前,母亲始终有一种不敢直面的自卑。加上没能给唐家生一个儿子,母亲更得不到好脸色。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奶奶自侍一份骄傲,指鸡骂狗,声东击西,从堂屋到厨房,再从厨房到院头,时常让母亲感到无地自容。母亲不愿意和老人争吵,她毕竟是教书先生的女人,不能逞一时快意便失了丈夫的颜面,让丈夫背上娶了老婆忘了娘是不孝之人的坏名声,惹村里人笑话。所以父母亲即便吵架的时候,也要关上门。待我上学后,奶奶和母亲从地面斗争转向地下,我突然之间成了她俩拉拢的对象,颇有些受宠若惊。
母亲常对我说小时候的事情。你奶奶给你喂过鸡屎。鸡屎有那么甜嘛,分明是麻糖。母亲说,是把鸡屎混在麻糖里喂你吃的。还不给你吃肉,尽让你啃骨头。我喜欢吃鸡爪吃猪蹄,有嚼劲儿。母亲说,傻了你吧,女娃娃家吃鸡爪害你将来啥都抓不住,吃猪蹄将来啥好事都叉脱。这些和奶奶说的不尽相同,奶奶说你妈不让你吃奶,奶头上抹辣椒,也够狠心的,三岁就让你断奶了。说你妈回娘舅家不带你去,她一个人吃香喝辣,只给你拿几颗芝麻回来,害得你现在见着黑点儿就用手沾口水去舔。我扑哧一下就乐了,我那是写作业呢,写错了,用手指沾上口水擦掉重写。奶奶说,错了,错了口水就擦得掉的?!
两个女人较着劲儿,她们忽略了我是女儿身这个事实。读六年级的时候,除了长相,我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不敢再大嗓门和男生说话,声音一高就尖利;也学会了害羞,不再风风火火闯男厕所了,男女两个字我都熟识了。
小时候,除了和村里别的男孩儿们玩儿,我和二嫚子家的小猴子走得最是近。
回村后,二嫚子没再结婚,独自带着孩子刨食,还在村头开了一家小卖部。糖果,香烟,盐巴,酱油,小镜子,小梳子,针头线脑,五齿钉耙……样样儿齐整,村里人都爱往她家跑。去了一坐一半天,走的时候买一件东西顺便拿回家。
男子脚大走四方,女子嘴大吃八面。我天生贪吃,酸杏子毛桃子涩李子一出来就要想方设法弄下来啃几个,更别说小卖部玻璃罐子里香甜的诱惑了。没事我便往小卖部跑,站在柜台前,喊二嫚子,小姨,小姨。二嫚子小姨便会递给我一块糖,有时候是冰糖块,有时候是小白兔,有时候是金丝猴。没人的时候,二嫚子就问我,你爸又上课去了?
去了,老早就去了。我嘴里含着糖块,眼睛却盯着玻璃瓶子里的糖果。
想不想再吃一块。
想。
这才乖。二嫚子取出一块糖在手里一捯一捯,说,菜头,喊我一声妈,我就给你。
妈!我喜笑颜开地从她手里拿到了糖块。
哎,可惜。二嫚子叹口气说,你爸的二胡拉得好听,笛子也吹得好。想想,又说,妞儿,你做不成我的女了,做我家的媳妇儿好不好?
二嫚子家的小猴子站在门槛上一上一下,清鼻涕耷拉在嘴边,甩来甩去。给不给糖吃,我说。当然要给,做媳妇儿还得多给。我一下子就觉得小猴子不那么难看了。
父亲也爱到小卖部去,但走的时候却不见买东西,只是和二嫚子说话,先是站着说,后来就坐下说。到母亲找着他的时候,他才在母亲的注视下起身离开。后来,只要一不见父亲的踪影,母亲就径直去二嫚子家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俩人就钻进屋子里开始吵闹。无非是男男女女的事情,且多和二嫚子有关。父亲的之乎者也在母亲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他说,你这个女人,真是,真是,简直不可理喻。然后拿着二胡走到竹林里的石碾上坐下,垂头拉他的 《二泉映月》。我一直觉得 “二泉映月”这个名儿好听,有意境,却不知父亲为何拉得续续断断哀哀怨怨,如同杀猪。读中学的时候,才知道这曲子是一个叫阿炳的瞎子写出来的,心想,难怪如此。阿炳靠拉二胡讨食,不可能有老婆,心里自然悲凉。父亲有我母亲陪着,也拉得这般凄惨,难道他心里还想着唐二嫚么?
父亲和母亲关在屋子里争吵的时候,奶奶总会靠坐在堂屋门槛上,一手拿着爷爷留下的旱烟杆儿吸烟,一边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念唱:雷打火烧为何因,大秤小斗不公平,活受啊。蛇咬虎伤为何因,前世冤家对头人,活受哦——
母亲不让我去小卖部,不准我吃二嫚子小姨给的糖果。只要我一回家,她就把我拉过来,掰开我的嘴使劲闻,有甜味儿,你又跑到那块臭肉那里去了,让你贪吃,让你贪吃。母亲拧我的嘴,拧成一朵开败了的鸡冠子花才罢休。母亲说贪吃的女娃老败事。二嫚子就是因为贪嘴,被货郎用几块糖果骗了身子,本以为嫁给他可以天天吃糖,没想到花心货郎拐骗别村的女子被人追打,掉进山沟里摔死了,让二嫚子成了寡妇,末了还得带个拖油瓶回娘家来住,真是把她爹娘她八辈儿祖先的脸都丢尽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却不怕,老爱往她家的小卖部跑,跑出来许多闲言碎语。村里的妇人都说二嫚子前世是狐狸精转世的,守寡了还死性不改,老勾引男人。母亲说,男人都是猫变的,二嫚子就是块臭肉,引得一群的骚猫天天围着她转。父亲说,你那是嫉妒,是眼红。
我站得端行得正,才不眼红呢,眼红的是你。母亲冷笑说,人家还少了的男人?也就是你,只敢在边上闻闻腥味儿而已。
母亲说父亲连骚猫也不算,顶多是一只癞皮狗。这让父亲很是愤怒,他颤抖着手要责骂母亲,又见我在旁边,便说,你真是不可救药,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么恶毒的话,也不怕生口疮?!
我对他们说的话不感兴趣,我惦念着二嫚子小姨家的糖果。糖果的香甜让我忘记了母亲的叮嘱,忘记了她刚给我嘴巴留下的印记。我倒希望母亲嘴里生一两个口疮,免得她一天在我面前唠叨。
父亲的诅咒让母亲万分委屈,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不就是说了她两句,你就心疼成这样,菜头的衣服裤子书包铅笔你没买一样,家里没米吃没肉吃不见你操过心。父亲一下子就蔫了,张皇着手,半晌说,不是还有你嘛。想想又说,她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孩子多不容易,要是村里人都不帮帮她,可让她咋活?
母亲说,就你心好,却从来不替我着想,我照顾你们一家人不说还要照顾鸡猪狗鸭,容易么?
父亲点着头,鸡啄米似的说,我想着呢,想着呢。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为两粒石子儿三颗杏子核和同学闹翻脸抓烂面皮是常有的事儿。同学不敢给父亲说,也不好意思说,和我在一起玩儿的多是男生。时日一久,父亲便不理不问,惟独我和小猴子打架例外,他总是偏向小猴子,对我大声斥责,还用竹条做成的教鞭威吓我。小猴子挤眉弄眼,我怒火满腔,目露凶光,眼睛发红,盯着他手里的教鞭,说,唐老师你打我,我就告诉我妈去。父亲一肚子怒气就呼喇一声没了,说,唐菜头,你到墙角那边去,好好儿反省反省。末了把教鞭扔在桌上,说,咋没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儿。
我常想,父亲希望我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一样生长,但我却只能长成牵牛花。牵牛花也是花,花期还早。这是父亲没有预料到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读书,喜欢孙二娘也喜欢纳兰,就是对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没好感。只要一看见父亲坐在二嫚子家的小卖部前,我就孙二娘盯着肉包子馅儿一样看着他和二嫚子,嘴里、面上皆是冷笑。二嫚子便会从柜台里跑出来,向我手里塞糖,说,妞儿,来,吃糖。我哼哼两声便走,撇下二嫚子和父亲尴尬。父亲站起身搓着手说,这孩子。二嫚子握着满把的糖说,菜头这孩子,犟,像她妈。
走开了,我就有些恨二嫚子不坚持,不把糖硬塞在我兜里,害我白流口水。我把这种怨恨转向小猴子,一看见他,我就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两脚,把他兜里的糖掏出来。但小猴子始终躲着我,仿佛我是妖怪。呸,鼻涕虫,谁稀罕你的糖。我拿着从二嫚子家的小卖部买来的小圆镜子,一边端详一边想,清丽镜中人,哪点儿像妖怪了。
父亲不再去二嫚子家的小卖部坐,和我不无关系。父亲一直对小猴子偏心,希望他读完小学就到乡上读中学,然后到城里读大学,但这家伙不太领情。在乡上读书的时候,关于他爹是谁像谁的议论像腐败的苹果一样迅速弥散扩大,等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都怀疑小猴子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在饭桌上把这个疑问说出来的时候,父亲的脸瞬间就阴暗下来了,捉筷子的手微微发颤。母亲用手里的竹筷对着我颈脖就是一下,说啥屁话呢,你爸是哪种人!
我委屈极了,说,人家都说得,就我说不得!
菜太咸了。奶奶抱怨把碗搁下说,说完便钻进她那间小黑屋子去了。
晚上,我在睡梦中听见竹林里断断续续的弦声,那是父亲在拉他的二胡。父亲坐在石碾上,母亲也坐在石碾上。二胡的的声音沉郁顿挫,在暗黑的夜里,在郁郁的竹林里回响。末了,父亲站起身对着村口的方向望了望,长叹了一口气,突然转身把二胡砸在石碾上,母亲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捡起已经断成两截的琴杆和破损的琴壶,对父亲说,晚了,还是回吧。
父亲不再拉二胡吹笛子了。那把破损了的二胡和笛子被扔在了床底里。母亲对我说,娃,你把你爸的心伤了,别人不信他,你咋还不相信他呢。
我说,那是他太敏感了。母亲只是叹气。
第二天,父亲照常去上课,只是不从二嫚子的小卖部过了,也不去二嫚子的小卖部坐了。我暗笑,唐先生学会避嫌了。
小猴子没能按照父亲的期望去城里读大学。他母亲二嫚子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得了乳腺癌。父亲破天荒提着母亲从街上买的糖果去看她。小猴子看了父亲好一会儿,把他手里的糖果接过来,让他到屋子里坐。父亲和二嫚子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父亲从她家回来的时候,小猴子把父亲拿去的糖果扔进了屋后面的水池里。
我很难过,把从村人那里听来的话说给父亲听,他望了望天空,慢悠悠地说,流言胜刀啊。
小猴子二十一岁这年,在父亲的撮合下和邻村的一个女孩结了婚。他给在千里之外读书的我打电话,说,菜头,你回来喝我喜酒吧,知道谁给我主持婚礼,是你爸爸呢,记得回来哦。语气亲热得像我哥。我一下子想起那个嘴角挂着鼻涕的小男孩,想起了二嫚子小姨的糖果,还有那个让父亲砸掉二胡的流言。顺便给唐老师带一把二胡回来。小猴子说,唐老师说我结婚的时候要给大伙儿拉一曲 《良宵》呢。
我怔了怔,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新娘很漂亮,像年轻时的二嫚子。张贴着大红喜字的堂屋里,小猴子恭恭敬敬地把我带回来的二胡递给父亲。父亲抚摸着二胡,望了望我,眼睛里有光芒闪动。村人说,秀才,拉一个 《良宵》,拉一个《良宵》。
两鬓斑白的父亲咳嗽了一声,满堂寂然。他半闭着眼,把二胡小心翼翼地放在叠起的腿上,拉动了琴弦。欢快的琴声立时布满了喜庆的堂屋。
一切宛如从前。月色如水,竹林青青,石碾光白。父亲摇晃着头颅,拉出了他一生里最觉快意的 《良宵》。一个婴孩呱呱坠地的哭声在琴音深处遽然响起。父亲以前常说,啥事都讲个缘份。我忽然觉得,那婴孩,二嫚子,小猴子,和我母亲都是父亲二胡上的弦,一直未曾断过,以前没有,将来还是依旧。
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父亲的眼角掉下来,掉在绷着莽皮的琴壶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